多情总被无情恼:晏殊、晏几道的痴情醉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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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朱颜劫

结发今生,愿地久天长

十年生死两茫茫。不思量,自难忘。千里孤坟,无处话凄凉。纵使相逢应不识,尘满面,鬓如霜。

夜来幽梦忽还乡。小轩窗,正梳妆。相顾无言,惟有泪千行。料得年年肠断处,明月夜,短松冈。

——苏轼·《江城子》

苏轼写亡妻,起句便是苍茫。他与妻子之间,隔着茫茫生死和遥远时空,无法触及,这样莫可奈何的娓娓深情诉诸词中,便成就了一曲《江城子》绵延千年的感动。

后人都愿意将苏轼这曲《江城子》推为历代悼亡词之首,只因它明白如话,行云流水,却又超越了单纯的喜悦和悲伤。苏轼在经历了十年尘世沧桑之后,才写下追怀亡妻的文字,这于他,自是情之所至,发而为诗;于这首词,却是大幸。因为这时的苏轼,情感已经沉淀,阅历已然增加,对生命的无常也有了更深的体认,所以他的词亦少了一些凄凉悱恻,多了几分苍茫大气。

倘若在妻子新亡时便作词悼怀,这位天才词人恐怕便写不出如此一清如水、又寄慨遥深的文字来。

原来在文学里成就极品,竟是半点也强求不来的。

诗词中写到女子,本属寻常,但写得多的是歌妓舞女之类,少有词人将自己的发妻写入词作。那些写发妻的作品中被传唱千古的,也多是悼亡诗词。元稹失去爱妻韦丛后,便有“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这样的名句传世;贺铸怀念亡妻赵氏,写下一阙《鹧鸪天》,其中“重过阊门万事非,同来何事不同归”句中悲叹亡人,感伤零落的心境,至今摧人心肠。

记述夫妻日常生活的诗词自然也有,欧阳修作出“紫金山下水长流,尝记当年此共游”的诗句时,心中确是对远方的妻子怀着如许深切的思念;张先写《庆金枝》词,也曾对妻子的美丽极尽赞美,并许下“今生但愿无别离,花月下,绣屏前”的良愿。比起悼亡词来,这样平实淡然的文字自然别有一番挚情厚意。

只是,向来都是悲剧更易打动和震撼人心,悼亡诗词中痛失所爱的至真深情和蚀骨悲伤,往往比记述爱侣平淡生活的文字更令人心为之动,神为之夺。所以在诗词里边,“头白鸳鸯失伴飞”的哀哀痛切,远远多过“今生但愿无离别”的殷殷祝祷。只因人在拥有时,惯于将眼前的一切看得轻贱,也总要待到失去之时,才知道追悔莫及。

晏殊却是例外。

他一生经历过三次婚姻。第一次娶李虚已的女儿为妻,只可惜,正值芳华的李氏不幸早夭。第二次婚姻中,他娶了孟虚舟的女儿,怎奈何孟氏同样年寿不永。第三次娶王氏为妻时,晏殊已年近半百。他一生两度经历丧妻之痛,却偏偏不肯在词中写下悲悼之情。并不是不觉得悲伤,而是为了要省下刻写悲伤的笔墨,用来描摹喜悦与祝福。

与其为了已经失去的徒唤奈何,不如对眼前的人善加珍视,这便是晏殊的性情。所以他下笔时,总是执意要略去悲恨,只余一派明媚温情。

庆历三年(公元1043年)三月,晏殊拜相。几个月之后,王氏生日。那日,宰相府中,画堂开雅宴,亲朋嘉宾都来为她祝寿。酒宴上,晏殊作寿词《拂霓裳》,为夫人庆祝生辰。此时朝廷封王夫人为荣国夫人,晏殊感激皇恩浩荡,在为妻祝寿之际,与妻一起拜谢九重。

庆生辰,庆生辰是百千春。开雅宴,画堂高会有诸亲。钿函封大国,玉色受丝纶。感皇恩,望九重、天上拜尧云。

今朝祝寿,祝寿数,比松椿。斟美酒,至心如对月中人。一声檀板动,一炷蕙香焚。祷仙真,愿年年今日、喜长新。

——《拂霓裳》

生日宴会上,美酒佳肴逐次而上,歌儿舞女演绎着一片家庭温馨。蕙香缥缈,清香缭绕,晏殊与妻子相对而饮,相视一笑。

此情此景,尽管极尽人间富贵,荣耀恩宠,却仍是平凡的。“愿年年今日、喜长新”,只不过是一位丈夫对自家妻子最诚挚的祝福。在给她荣华富贵的同时,他只愿她“寿数比松椿”,长长久久地陪伴在自己身边。

如此而已。

在两度丧妻之后,他的心愿便只剩这一个。

这样卑微又奢侈的愿望。卑微在于,他贵为宰相之尊,对夫妻白头偕老的祈盼竟与普通人无异;奢侈却在于,无论用多少祝福和深情去祈求,这卑微的愿望也仍有成空的可能。

所以他为夫人写下许多寿词,仿佛她的每一次寿诞,都是从老天那里偷来了时光,若不珍惜、不感恩、不继续祈求,便会消逝不见。

芙蓉花发去年枝,双燕欲归飞。兰堂风软,金炉香暖,新曲动帘帷。

家人拜上千春寿,深意满琼卮。绿鬓朱颜,道家装束,长似少年时。

——《少年游》

晏府园中的芙蓉花开得正艳,帘外燕子双宿双飞。就在这样一片花开富贵中,晏殊携手王氏,为她赋歌、庆生。人说两情若是长久时,又岂在朝朝暮暮,可是晏殊早已在历经亲人离别后明了命运无常,在他眼中,那些诗词歌赋和神话传说向世人许诺的长久,其实是虚无,他要的只是朝朝暮暮,那每一个触手可及的与妻子执手相随的良辰好日。

谁知道明天如何呢,不如把每一个“今朝”过得圆圆满满,不去理会那无法预料的明天。所幸此时的妻子,仍是“绿鬓朱颜”,芳华不减当年,那么,就举起酒杯,祝福她“长似少年时”,愿这好景吉时长存今日。

别人着意于写人世的悲情,晏殊却要趁着好时节来写祝福;写悲情的往往能写得入骨三分,写祝福的却总容易落了俗套。晏殊词中的大量寿词,便因此颇为后人诟病。倘若这位两度丧妻的男子,愿意执笔写下一段生死两隔的哀伤,或许也能赚得后人的几声叹息。只可惜,晏殊一生见过太多生命无常,生死的痛切于他而言,只是生命坚硬的底子,支撑起他现实生活的一角,因此每一场生离死别,也就并未特殊到需要他用尽一生去描绘。

苏轼写《江城子》时,是以真性情入词,故能写尽生死茫茫,尘世沧桑;晏殊写《拂霓裳》、《少年游》,同样是以真性情下笔,所以也道尽了心底的脉脉温情,偕老良愿。晏殊不是那种徒然凄切悲伤的性格,所以写不出那样悲情入骨的诗词,但是,他也有他的哀愁和怕。怕失去,所以执意于拥有;怕幸福短暂,所以祝福好景常在;怕此生无法白头,所以只愿地久天长,相守偕老。

所有的祝愿和期盼背后,都有恐惧。他只是不愿意直白道出,定要用明丽的字眼和心情来代替灰暗悲伤,用美丽的期许去对抗命运的翻云覆雨——假若此刻握住的一切终有一天会失去,那么,就倾尽每一刻去深爱吧。

不敢思量,不得不思量

《诗经》一开篇,便是“关关雎鸠,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歌尽男女情爱。作为中国文学源头的《诗经》尚且如此,后来的诗词曲赋、戏文传奇,自然更将人间的情痴爱恨写了个遍,演了个囫囵圆满。

宋词中的男欢女爱、相思人远,又是格外的多。只因在灯红酒绿的筵席上,多情的才子与旖旎的佳人相遇,更容易牵扯出一段风流情事。当眼波流转的娇艳歌女持红牙板,拨琴调瑟,欲高歌一曲新词时,文人才子们为之写下的亦是情词艳曲,相思小调。

在宋代,文人与歌妓的关系似乎很微妙。那些手持红牙玉板的风尘歌女在宋代文人仕宦的生活中扮演着不可或缺的角色。爱情当前,她是他们的红颜知己;歌酒筵席上,她是他们的创作灵感;仕途困顿时,她便是他们的衣食父母;远隔天涯之际,她又是他们春梦中的留恋。

彼时,最多情、与歌妓关系最密切的文人莫过于柳永。

这位“奉旨填词”的白衣卿相,穿梭于风月场,在“罗绮丛中,笙歌筵上”倾尽了今生岁月。是红颜诗酒成就了他一生传奇,他与歌女间的你侬我侬,当是旖旎宋词中最动人的画卷。

正是对烟花巷陌里醉人美酒的留恋,对红纱帐里香衾绣被的眷念,才让他写出如此感人肺腑的爱情词章,以至于“凡有井水处,皆能歌柳词”。

那个时候,高官厚禄在身的晏殊,对柳永和他的词是有一些不屑的。

据说柳永于仕途间蹉跎时,曾经去拜谒晏殊,希望得到宰相大人的赏识提拔。见面后,晏殊问他:“贤俊作曲子么?”柳永答:“只如相公亦作曲子。”这话虽有自夸之嫌,但也是一片奉承之意,可惜晏殊毫不领情,开口便是讥讽:“殊虽作曲子,不曾道‘针线慵拈伴伊坐’。”

柳永于是大愧而出。

“针线慵拈伴伊坐”一句出自柳永的《定风波》,写的是俗世间小儿女的心思,絮絮叨叨道来,格调自然不高。以晏殊之身份地位,又怎肯将自己的清雅之词与柳永的浮艳之作相提并论?

晏殊身处庙堂之高,努力将词的品格拔高,注入自己雅致旷达的生命情调;而柳永栖身江湖之远,以词谋生,信手拈来俚词俗语入词,刻意要还它本来面目。这样的俗人、俗词,当然入不了晏殊的眼。但他对柳永,未必就没有羡慕。

那样任性挥洒、恣意风流的人生,任谁都是要羡慕的。别的不说,只看柳永丧葬时的风流,便已无人能及。他去世时身无分文,竟是歌妓凑钱将其安葬,世间有几人能得到风尘中人这般真情厚意?

倘若真是全然地瞧不起这位白衣词人,晏殊也就不会写出“粉融香雪透轻纱”(《浣溪沙》)这样香婉浓艳的词句。对小儿女的体态心思,晏殊不见得毫无兴趣——他不喜欢柳永的俗,自己却也不一定能够免俗。

但是,羡慕归羡慕,没有人会将这种心情宣之于口。或许是柳永那句“忍把浮名,换了浅斟低唱”,得罪了太多人,地位高的人,总是瞧不上柳永——即使暗地里对他的风流心生艳羡,也绝口不提。

身为官场领袖,文坛盟主,晏殊于这种口不由心的无奈,或许体会更深。他可以如所有仕宦文人一般,蓄养家妓歌女,出入风月花间,觥筹交错,追声逐色,却不能像其他人那样,将自己每一次动心、流连,每一场分离、相思,每一段深情、痴恋尽数写入词中。他坐在高处,所以注定要忍受高处孤绝的寒冷,摒弃低处卑俗却温暖的真情。

宋代无名氏撰写的《道山清话》里,记载了晏殊的一则情事。晏殊为京兆时,迷恋一位歌女,后来将她安置于家中,每日邀友宴饮之时,便呼她出来唱他新写的词曲。然而,这位歌女渐为王夫人不容,无奈之下,晏殊只好将她送走。

时人自是不敢随便猜测晏殊的心情,但晏殊日后的词作里,也隐约透露出了一些与此事有关的蛛丝马迹。

燕鸿过后莺归去,细算浮生千万绪。长于春梦几多时,散似秋云无处觅。

闻琴解佩神仙侣,挽断罗衣留不住。劝君莫作独醒人,烂醉花间应有数。

——《木兰花》

春去秋来,时光翻飞,那个云莺般美妙的女子也随光阴而去。她的到来正如春梦一场,像那白居易吟的《花非花》:“来如春梦几多时?去似朝云无觅处。”她如汉水上解佩的神女一般,转眼飘渺无踪,纵使挽断了罗衣,也留她不住。晏殊是不敢思量,又不得不思量:他不愿独醒,煎熬于相思之中,想要就此烂醉花间,心底却仍期待着这一场情缘能换得圆满。

这样解词,似乎很合理,但一切皆是臆测,没有人知道词中那个如春梦秋云、汉水神女一般的女子究竟是谁。晏殊不似他的儿子晏几道,将歌女的名字直白地写入词中,传之后世。晏几道无所顾忌,晏殊却必须顾虑身份。尽管蓄养歌妓在当时实属正常,但若牵涉到感情,到底还是难登大雅之堂,况且晏殊官居高位,更须持重。所以他的词,常常是淡化了背景人物,沉淀了心绪感情的抒怀之作,写得含蓄蕴藉,从来不肯关涉具体的事件。

就连一番苦恋心绪,相思情怀,也无处可诉,只好含含糊糊地用青春易老、爱情易逝的感慨轻轻带过。这一阙《木兰花》,任谁都读得出痛切哀伤,却无人知晓这痛切哀伤从何而来。于是有人说是为了爱情,有人却道是为了贬官,众口纷纭,莫衷一是。

同是文人与歌妓的爱情故事,南宋的谢直就比晏殊要洒脱得多。据传谢直曾与一名歌女往来密切,还曾为其起朱楼,倾千金。后来,谢直思乡归去,不告而别。那女子恋恋不舍地追至江边。于是谢直在领巾上题了一首《卜算子》相赠:

双桨浪花平,夹岸青山锁。你自归家我自归,说着如何过。

我断不思量,你莫思量我。将你从前与我心,付出他人可。

一句“我断不思量,你莫思量我”,硬生生地将两人之间的情丝,断得干干净净。谢直决然地对那女子说,把你先前对我的爱情给别人吧,说完便头也不回地离开。这一句话划出的鸿沟,只怕比那王母玉簪辟出的银河还要深广。

面对一场终究无法实现的感情,决然或许是对的。痛得利索,好过辗转反侧、无休无止的煎熬挣扎。苏轼带着歌妓去戏谑山僧时也曾言:“我也逢场作戏、莫相疑。”虽是对山僧的戏耍,到底也道出了文人与歌妓相交的真相。人心有限,又哪得如此多真情,去给红尘中的那些歌儿舞女?不如都当成逢场作戏,聚时便纵情欢笑,散时便断个干净利落,岂不轻松快活?

晏殊却做不到。他无法如谢直一般决绝,更无法如他一般写出这样浅白直露的词。他的夫人不喜那位歌女,他便立刻将她遣走;他的身份不容许他在文字里吐露真情,他便一个字也不提。

他活得理智,然而无奈。

一切正如后来的晏几道所言:“人间自是有情痴,此恨不关风与月。”世间的道德礼法、习俗舆论,毕竟还是斩不断晏殊心底枝枝蔓蔓的这一张相思网。别离时,不敢思量,怕相思入愁肠;别离后,心底的相思执着蔓延,又让人不得不思量。情的羁绊,到底还是胜过了理的维系。

于是故事有了一个皆大欢喜的结局:晏殊最终接回了那名歌女。

从此,故事没有了下文。从晏殊下定决心接她回来的那一刻起,这一场相思局便已被解开,此后歌女在晏殊心中的分量,只怕再也不及当初相思时那般沉重刻骨。从不敢思量到不得不思量,再到此时的不再思量,从理智的约束到情感的决堤,再到平淡如水的相聚相守,晏殊终于抵达了一段感情真正的句点。

在最好的时光里遇见最好的人

青梅煮酒斗时新,天气欲残春。东城南陌花下,逢着意中人。

回绣袂,展香茵,叙情亲。此情拚作,千尺游丝,惹住朝云。

——《诉衷情》

世间最美好的,莫过于一场绚烂春光之中,一段未经彩排的不期而遇。

不是“墙头马上遥相顾,一见知君即断肠”的初见倾心,亦非“金风玉露一相逢,便胜却人间无数”的相思婉转,晏殊的这一场春日相遇,恰如一曲清新纤丽的笛声,在这青梅煮酒的时节缓缓飘散于花香弥漫的空气里,并不荡气回肠,却也自有它的迷醉。

东城南陌花下,在晏殊心中如巫山神女般的女子,恍若踏着朝云翩翩而来。这一刻的晏殊,所袒露的情怀恰如情窦初开的少年般纯净而真挚。此时此刻,他不是朝堂之上权倾一时位极人臣的宰相,亦不是欢歌宴饮之中顾盼风流阅尽芳华的名士,他只是一个满心欢喜与期盼的男子,站在一片芳菲欲尽却犹在盛放的绚烂繁花下,看着心中思念的女子如彩云般缓缓来到面前。

陌上群芳,春来游丝,在相遇的片刻便已化作朦胧背景。与意中人视线相对的瞬间,身外的万千浮华亦尽数消弭了声息,天地之间,只剩彼此。这场相遇如此美丽,如此惊喜,仿似一场幻梦忽然就变成了真实的际遇。

歌舞酒宴间,晏殊填过许多词,提笔写下许多男男女女的痴惘眷念。虽是就着他人的口吻叙说悲喜,其中却未必没有加入自己的际遇心情。譬如这一阙《诉衷情》中提及的“东城南陌花下”的相遇,不涉及实事,却分明有一种美丽纯粹的情怀透纸而出,未曾经历过的人,定然描绘不出如许纯净的邂逅。

不唯晏殊,每个人的生命里,大概都有这样一个“逢着意中人”的欣喜时刻,这欣喜,会在漫长的生涯里化作水晶般玲珑剔透的回忆,不沾染丝毫尘世流年,浮生沧桑。所以大凡叙及初逢偶遇的文字里,总带着清新淡雅若雨后飘花般的气息。晏殊于楼台馆阁间赋词常有秾丽浮靡之句,他的好友张先平日写词亦多是云破月来,花影迷乱,情韵极尽浓郁,然而二人在描绘一场初遇之时,却都纯净纤婉,仿若水色烟波,天光云影,使人读来亦可深味其情致悠长:

双蝶绣罗裙,东池宴,初相见。朱粉不深匀,闲花淡淡春。

细看诸处好,人人道,柳腰身。昨日乱山昏,来时衣上云。

——张先·《醉垂鞭》

不过是一位在筵席上初见的歌妓,张先却将她描绘得清新闲婉,超然缥缈,宛若神女。晏殊的《诉衷情》如此干净清新,尚且会在词末托出一份爱情的心愿;张先这一曲《醉垂鞭》,却丝毫不沾情致,通篇只写女子的妆容、体态、服饰,待渲染出她的气质风姿后,便戛然而止。

这个女子,只如淡淡春意中绽放的一朵闲雅小花,教人于不经意间遇见了,却是难以预料的惊艳。惊艳过后,自然是欢喜和赞叹。接下来,若再一一追问这样的惊艳究竟指向怎样的结局,却是大可不必。相遇便只是相遇本身,此后的故事是否与爱情有关,都不重要。那一日,她曾芙蓉如面柳如眉,那一日落霞纷染,点缀了她的衣角眉间,如此便已足够。

在诗词之外,没有人知道这些来似春梦,去似朝云的女子是谁,她们的命运落在历史的水墨里,至多晕染开一圈墨色,便陷入万古的沉寂。所幸,她们曾与一人相遇,惊鸿一瞥里,那人已为她写下风姿绰约的词句,将她的锦瑟流年与油墨书香一起封存在时光里,让这刹那的芳华得以永恒不灭。

这或许才是一场相遇里最美的部分。

张爱玲说,于千万人之中,遇见你要遇见的人。于千万年之中,时间无涯的荒野里,没有早一步,也没有晚一步,刚巧赶上了,没有别的话可说,惟有轻轻地问一句:“噢,你也在这里吗?”

这就是一场相遇的全部了。至于日后的结局是平淡还是痴缠,偕老或是离散,都已无关紧要。这场相遇里的全部美丽,便是对之前一切苦等和孤独的回报。只是遇见了,就已心甘情愿。

不是所有美好的相遇都能抵达一个安稳静好的未来,否则纳兰容若何须说“人生若只如初见”。人的一生中,能在对的时间里遇到对的人,换来一个美满的终局,自然是极为奢侈的;如若不能,也一样是好的。即使所有的相遇都是错误,也能成全一出聚合分离的大戏,在人生即将落幕的时刻,演绎出绝代的风华;就算全部的相遇都只换来更深的孤独,也总算还有初遇的惊艳与欣喜,供自己在余生里尽情回味。

相遇,是一件不必急于求成,也不必执着于结果的事。相逢自是欢喜,别离却也必会带来哀愁。所以晏殊道“此情拚作,千尺游丝,惹住朝云”时,虽是盼望心中的无尽不舍可化作千尺游丝,挽留住那一抹倩影,多诉一份相思,但诉说再多又能如何?

开到荼縻,花事终须了。

在春光最盛之时相逢,便如烟花璀璨滑过静寂夜空,虽是绚烂缤纷,终要湮灭无踪。而落霞纷染,天光黯淡之前,这一场相逢亦终须离别。既然已在最好的时光里遇到了最好的那个人,便只沉醉于此刻的刹那相逢,有何不可?只看春光荏苒,无限欢情,纵然是芳华易逝,相聚时短,毕竟已诉尽衷情。

此番心境,晏殊必定是了然于心的。否则他不会在写到“东城南陌花下,逢着意中人”的时候,笔端流溢出情不自禁的欣喜。读整首词,分明感到它是绵长幽婉的,偏只这一句,突然跳将出来,不加粉饰,突兀直白,仿佛内心的喜悦再也掩饰不住。或许在晏殊心底,也镌刻着这样一场繁花似锦的相遇,尽管最后花谢人散,也仍然留住了最初的美丽盛放,此后一经触碰,记忆里便总能扬起漫天花雨。

身畔之人,是否可如昨

忆得去年今日,黄花已满东篱。曾与玉人临小槛,共折香英泛酒卮。长条插鬓垂。

人貌不应迁换,珍丛又睹芳菲。重把一尊寻旧径,所惜光阴去似飞。风飘露冷时。

——《破阵子》

甫一看到开篇这句“忆得去年今日,黄花已满东篱”,便想到唐人崔护那首著名的诗:

去年今日此门中,人面桃花相映红。

人面不知何处去,桃花依旧笑春风。

——崔护·《题都城南庄》

当年桃花纷染,似雪飘零,而佳人风韵袭人,眉目如画。而今桃花依旧,玉人却不知芳踪何处。昔日只不过惊鸿一瞥,却留下了天长日久无以消解的思念与哀愁,不能不让人感叹,世间最伤情之事,不是聚散别离,而是物是人非、故人难觅的追思与感怀。

正如晏殊在这一阙词中所展露的心境,彼时庭院悠清,黄花满东篱,而玉人风韵婉转,情意脉脉。只是光阴荏苒,转眼已非昔年春,再次来到熟悉的庭院,独立楼台,才发现身畔芳菲依旧,佳人却已无处可寻。

那种无法挽留的悲伤与孤寂,或许唯有在芳菲柳色之间高歌一阕方可倾诉。在铺满黄花的通幽小径之上,他执一盏思念,沿着未曾变迁的痕迹,找寻不见影踪的故人。何以飘零去,何以少团团,何以别离久,何以不得安?晏殊最终所叹,亦不过是物是人非事事休。

同是黄花满东篱,晏殊此刻的心境或可与李清照“东篱把酒黄昏后”的悲愁哀婉相较。

薄雾浓云愁永昼,瑞脑消金兽。佳节又重阳,玉枕纱厨,半夜凉初透。

东篱把酒黄昏后,有暗香盈袖。莫道不消魂,帘卷西风,人比黄花瘦。

——李清照·《醉花阴》

一个是独自徘徊东篱,把酒一尊,追寻旧人踪迹;一个是在东篱下独饮独酌,借酒浇思念之愁,都是在年复一年的美景中,哀伤人事已非。

若是从未曾得到,便不会经历失去的悲哀,所以得而复失往往更令人痛彻心扉。物是人非,这一词语未经细思,便仅仅是一个简单的符号,倘若身临其境,亲身去体会那一种在熟悉的场景中对往日美好的徒然追念,便会明了那究竟是怎样刻骨铭心的悲伤与怅惘。

不仅过往的美好只可怀念,就是在怀念的时刻,这种美好也已经在流年的摧折下不断凋残着。莫说难以再见,即使见到了,也不过“尘满面,鬓如霜”。所谓的“物是人非事事休”,说的并不仅仅是人事的更替,更是一切情缘的终结。

所以李清照会在开满黄花的东篱下叹息旧景不再,思念销魂,以致“人比黄花瘦”;晏殊在眼见“风飘露冷时”,亦恨光阴如梭,暗暗忧心玉人是否在时光里凋损了容颜。那位曾与他相伴的玉人,曾经“长条插鬓垂”,鲜妍美丽,如今呢?与花木开了又谢,谢了又开的轮回相比,人的盛衰只在顷刻,一旦凋零,便再也追之不及。当那些心灵敏感多情的诗人看到万物依旧,唯有人事面目全非之时,又怎能不为之心惊、心碎?

看李后主写“四十年来家国,三千里地山河”一朝尽数沦丧,如此伤极痛极,所以读到他的“雕栏玉砌应犹在,只是朱颜改”时,便知道他内心的悲愁,确是如一江春水般绵绵无尽。

沦为亡国君、阶下囚后,李煜的余生便注定只能活在无休止的回忆和难以排解的愁恨之中。山河尚在,却更易了主人;宫室尚存,昔日朱颜却早已改变,他的生命里,触目皆是今昔剧变的惨痛景象,所以也就处处是无可弥补的遗恨,非要用痛彻心扉的字句来倾诉表达。他写下“往事已成空,还如一梦中”时,可说已将物是人非的痛切写到了极致。

原以为写物是人非之情,必要如李后主般历经家国凋零,此身如寄的遭遇,方能动人,却不知半世优游的晏殊一样可将这种物是人非、风飘露冷的情怀写得婉曲深刻。与李后主国破家亡的极端遭际相比,晏殊一生的际遇显然要顺遂得多,但人事离散本是一切人生必经的路,大至家国破亡时的生离死别,小至萍水之交擦肩而过,其中的哀伤与惆怅只有深浅之别,却没有高下之分。

诵及晏殊的“忆得去年今日,黄花已满东篱”时,虽体味不出大喜大悲,却也有浓烈的忧伤与失落暗含于盛放的花景中。这一丛爬满东篱的黄花去年开放过,如今又再次绽放。若再追溯起来,在去年之前,它也盛开过许多次,此后即使无人再赏,它也必会兀自盛开、凋谢。即使有一天其中的一株死去,也必会有新的一株成长起来。

时间和物质几近永恒,这片土地上的人不知繁衍更替了多少回,所有的悲欢离合都渐次如烟,而江山仍旧静默,河流照样奔腾,丝毫不因人意转移。人事的改弦更张显得如此微不足道,也正因为微不足道,才格外地令人感觉悲哀。

当晏殊从白日的朝堂里转身,在热闹的晚宴里退场,夜深人静,独自一人抬头仰望那一轮亘古不变的明月时,定然思绪翻涌,满怀感慨。纵然丰衣足食,功成名就,人生也总有追之不及的遗憾,再多的圆满,也不过更加衬出他生命里的不圆满。否则,在一曲追怀往事的词里,晏殊不会流露出这么深沉的情怀:时空早已轮换,人貌亦已变迁,不知他年黄花再开,身畔之人,是否可如昨。

在从不曾老去的岁月里,每个人都在渐渐老去。或许每个人都曾和晏殊一样,在时光的罅隙里,沿着记忆之中未曾变更的风景路径四处找寻,却无法再找到那个魂牵梦萦的熟悉身影。可是,找不到也没有关系。一如欧阳修在《浪淘沙》里给出的答案:“今年花胜去年红。可惜明年花更好,知与谁同?”

“知与谁同”四字,分明是感伤于聚散无常,却又让人觉得喜悦。因为生命里的风景定是越来越好的,过去一同看花的人不在了,以后也定能和其他人一起去赏。

晏殊亦有类似的豁达。他的词从不曾有过贯彻始终的悲伤,只因他总能在人生的苦楚哀愁里找寻到亮丽风景,总能于心情的死角处发现柳暗花明又一村的希望。他虽哀叹于“光阴去似飞”,忧心于人貌的迁换,回忆里却仍留存着“共折香英泛酒卮”、“长条插鬓垂”的明媚画面。

这明媚如初,鲜妍依旧的画面似在向人轻轻分说:物是人非的确让人心碎神伤,但是,既然未来还会与更多人相遇,既然生命里总还有美酒、高歌、好景良辰,又何必非要执著于过去的人事?

惊鸿去后生离恨

穿过岁月漫长的烟沙,在中国古典诗词的一轮皓月下总能看到一个风姿绰约的身影。她或是在江南春闺的浅梦里思念远人,或是在凄清庭院的桂树下忧心出征的良人。海棠春深,咫尺画堂,那身影在多情文人的笔下凝成一纸忧思,一缕香魂,千年过去也不曾淡去半分颜色。到了晏殊笔下,她的眉间也仍旧结着散不去的哀愁。

朱帘半下香销印,二月东风催柳信。琵琶旁畔且寻思,鹦鹉前头休借问。

惊鸿去后生离恨,红日长时添酒困。未知心在阿谁边,满眼泪珠言不尽。

——《木兰花》

晏殊写女子,从来都不轻佻,连一分感官上的亵渎也不肯有。这固然是他高雅的品性所致,却也是因为他有善感的心灵,所感所思,皆是由心而发。眼睛所看到的形迹,反倒变得不重要了。

这一阕《木兰花》便是如此,虽刻画女子,却半点不涉及女子的体貌神态。晏殊似乎不是以旁观者的身份在写词,而是在不经意间将自己化进了那长日无聊、忧愁暗生的女子的生命,借着她的爱恨悲欢,将自身敏感多情的内心、对爱情和生命的领悟尽数展露。至少,他对自己笔下女子的哀愁,确是感同身受的。

这位深居相府的家妓,生活优裕,身心却丝毫不得自由,满怀的苦闷和心事无处诉说,连在鹦鹉面前也不敢开口,生怕它向人学舌。此番幽居深院,无聊苦闷的情思,若不是晏殊来写,只怕难以描画得这般细腻真切。

不曾真正领受到富贵滋味的人,写富贵景象常常只取皮相,堆金砌玉,雕饰浮华,而如晏殊这样“富贵优游五十年”的人,写起来便只有气象,并不沾滞于形貌。他自己评诗时说:“‘老觉腰金重,慵便玉枕凉’未是富贵语。不如‘笙歌归院落,灯火下楼台’,此善言富贵者也。”

晏殊笔下的富贵,不仅是一派闲雅的气象,更是一种唯身居富贵者才有的无聊、怅惘甚至幻灭的情绪。此词前四句,便如叶嘉莹所言:“皆所谓不言金玉而自有富贵气象者。”这位歌妓若身处寻常人家,或勾栏瓦肆,也就断然不会有“朱帘半下香销印”、“鹦鹉前头休借问”这样的场景和心境。

当晏殊写幽居于朱帘深处的歌妓怀抱琵琶寻思心事时,他写的其实亦是自己。“琵琶旁畔且寻思”一句,分明暗合了白居易《琵琶行》中的句子:“弦弦掩抑声声思,似诉平生不得志。低眉信手续续弹,说尽心中无限事。”白居易在浔阳江头将自己的身世情怀与琵琶歌女重叠,晏殊又何尝不是将自己的心绪投映于歌妓身上?

他们一样困居于深院,一样的寂寞无聊,所有隐秘的心事都无人可诉,甚至,一样做不了命运的主。

彼时名士风流,轻裘玉扇的公子踏马而来,风姿绰约的佳人回眸一顾,便是一段说不尽的缠绵情事。但是,面对这些迎来送往的歌妓,风流公子们能够付诸的情意毕竟还是太少。她们听到的那些温柔缱绻的情话,指天发誓的诺言,终究只不过是夜晚的迷离幻象,天亮以后,一切便会如明月隐入天光,无处再寻。于是,这些女子也就有了道不完的悱恻相思和辗转哀伤。

惊鸿去后生离恨。

他是行踪难定的候鸟,说来便来,说走就走,如惊鸿般一掠而过,自去牵惹下一场情债,而被留下的那个人,从此却只能画地为牢,饮恨吞泪。

这是无可寄托的心事,说不得,道不出;这亦是一场没有结果的深恋,连虚假的安慰也不会有。她痴痴设想离人的心在何方,却也清醒地明白他在离去的刹那,便早已带走了所有的风景。然而她还是要想,否则她能做什么呢?她是晏府的家妓,生活安逸舒适,不需要为了生存过多地委屈自己。可是她的心飘飘荡荡,一无所托,而长日是这样的漫长,长夜又是如此难熬,她除了日日夜夜在琵琶旁寻思,在酒中沉醉,在眼泪里发泄,便再也无事可做。

晏殊目睹了这一切。歌妓的意中人,说不定还是他的同僚、朋友或晚辈、门生,他们曾在晏府中某一次酒宴上暗通款曲。但晏殊只是如见证一般记下她的苦闷哀愁,对她的思念和渴盼却不闻不问。不解的人或许要说他无情,却不知他不说、不理会、不插手,才是对她温柔。

流水既是无情,再如何勉强,也定然换不来幸福。更何况,对这个风尘女子而言,什么才是幸福呢?晏殊必是不敢妄下定论。只因他对她,是真的有一份感同身受的悲悯之心。

地位身份如晏殊者,自然不会如歌女一般不得自由,无法追求心中所爱,却也一样要受到环境、人事的掣肘,一样也会有爱而不得的悲哀。即使得以与所爱之人心心相映,厮守终生,也终究会败给死亡的突兀无情。

昔日才高八斗的韩翊与艳绝一时的柳氏,也曾琴瑟相和,诗书传思,也曾红袖暖枕,临镜画眉。她是如雾江堤上的一抹明翠,只需一个回眸便压下了整个皇都的柳色。只是如何恩爱也敌不过命运的翻云覆雨。安史之乱,两京沦陷,一首诀别诗还没来得及写下最后的韵脚,两人便已隔绝两地。

为避兵祸,柳氏剪发毁形,寄居法灵寺。韩翊写下了这首《章台柳》:

章台柳,章台柳,昔日青青今在否?纵使长条似旧垂,也应盼着他人手。

她见了,悲恸涕下,做《杨柳枝》相和:

杨柳枝,芳菲节。所恨年年赠离别。一叶随风忽报秋,纵使君来岂堪折!

这一段章台故柳的旧事因这两阙词而极尽了情深缱绻,昔日青青今在否?隔着漫漫光阴,他缓缓问出了这一句话。悠长的时光飞速地流转,仿佛悠忽回到了多年以前的那一个瞬间,她一袭春衫衬着如云如墨的长发,满城垂柳如烟。

本应只是一段章台走马的风流佳话,却偏偏要演绎成锥心啼血的传奇,这样的执着或许每个人都曾有过,在某一天,某一个地方,某一刻,她看着他的眼,便想要走进他更深的生命里。这一点执着,是痴惘,抑或情深,唯有当局者能够知晓。

世间伤情之事,总有万种因由,或是身不由己,咫尺天涯,相思难寄;或是乱世江湖,拆散鸳侣;又或如晏殊这一阙词中的歌女,只因感情难寄而伤怀。任你身在何方,是何种身份,也难躲过这情伤。

不知晏殊在写下这一纸哀怨缠绵之时,透过歌女的眼睛看到了什么:是那个同样满怀无奈、被命运操控的自己,还是自己心底那份相同的为不可及的爱情而神伤的心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