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邶风(2)
“乃如之人兮,逝不相好。胡能有定?宁不我报?”接下来弃妇对日月呼告:“怎么会有这样的人?竟然如此背弃夫妻情意。他的暴虐和邪念何时能止?他怎么忍心不再理我?此章在意思上与第一章相差不大,是女子对自己遭遇的反复申诉。
许是心中苦闷压抑得太久,弃妇两次申诉仍不能平息胸中悲愤,于是第三章继续咏叹,可谓“一诉不已,乃再诉之,再诉不已,更三诉之”(方玉润《诗经原始》)。但与一、二章不同的是,弃妇此时进一步指出丈夫变心是因为“德音无良”。“胡能有定?俾也可忘”,她虽然知道丈夫的良好德行已经不在了,但还是希望他有一天能回心转意。
弃妇再怎么呼告,也减轻不了心中的幽愤。无可奈何之际,她想到了自己的父母:“父兮母兮,畜我不卒。”这是沉痛至极之词。她除了控诉丈夫、埋怨父母,再无他法。
从第一章到第四章,女主人公章章发问,其中最核心的问题就是“胡能有定?”“定”是弃妇的希望:她希望丈夫心性安定,不再日日不归。从全诗的内容来看,弃妇的丈夫久不归家,并非远征或外出谋生,而是另有新欢,所以弃妇才说丈夫“德音无良”。她四次问“胡能有定”,其中有对丈夫喜新厌旧的责问,更隐含着她期望丈夫回心转意的无限痴心。
【大师导读】
见弃如此,而犹有望之之意焉。此诗之所为厚也。
——宋·朱熹
埋怨父母极无理,却有至情。
——清·牛运震
“父兮母兮,畜我不卒。胡能有定?报我不述。”这种所嫁非人、遇人不淑的情况太常见了啊,她也只有逃归娘家这一条路——这是寒冷人生永远温暖的一角。
——鲍鹏山
终风
终风且暴①,顾我则笑,谑浪笑敖②,中心是悼③。
终风且霾④,惠然肯来⑤,莫往莫来⑥,悠悠我思。
终风且曀⑦,不日有曀⑧,寤言不寐⑨,愿言则嚏。
曀曀其阴⑩,虺虺其雷,寤言不寐,愿言则怀。
【注释】
①终:既。暴:疾风。
②谑浪笑敖:戏谑。
③中心:心中。悼:烦忧,害怕。
④霾(mái):沙尘飞扬的景象。
⑤惠:顺。
⑥莫往莫来:不相往来。
⑦曀(yì):阴云密布又有风的天气。
⑧不日:不见太阳。有:同“又”。
⑨寤:醒着。寐:睡着。
⑩曀(yì)曀:天很阴暗的样子。
虺(huǐ)虺:雷声。
怀:思念。
【赏析】
《诗经》特别善于揣摩女性心理,这首《终风》将一个热恋中女子既爱且怨的微妙心理描写得相当透彻。
一、二章的起兴句分别是“终风且暴”、“终风且霾”,三、四章的起兴句为“终风且曀,不日有曀”和“曀曀其阴,虺虺其雷”。这种风雷交加的阴晦天气,暗示着全诗哀怨、低沉的情感基调。纵观《诗经》所有诗篇,凡是兴句中涉及风、雷、雨、雪的,都与相会、怀人之事有关。如《伯兮》的“其雨其雨,杲杲日出”,暗含主人公想见丈夫的心愿;《风雨》中用“风雨凄凄”、“风雨萧萧”、“风雨如晦”,写希望见到君子的渴望。此诗兴句的作用与此相同。
第一章用“终风且暴”的天气兴起怀人之意。在这样风雨凄凄的天气下,女子陷入了对恋人的思念。她想到两人相处时的情景:“顾我则笑,谑浪笑敖。”关于“谑浪笑敖”的含义,很多人认为是指男子和诗中主人公在一起时,言行轻佻侮慢,也由此认为这是女子“中心是悼”的原因。但也有人认为“谑浪笑敖”只是戏谑之态。
两种说法都有道理,而后一种解释在情感上更容易为人接受。女子和恋人在一起时,互相取笑打闹,十分开心。通常情况下,相处的时光越快乐,就越显得别后凄凉。因而女子在与恋人分别后,想起往日的欢娱时光,才会“中心是悼”。“悼”不是哀伤,而是怀念。
“终风且霾,惠然肯来,莫往莫来,悠悠我思。”坠入情网的女子当然希望能够时时见到心上人,可是身为女子,她又不能太过主动,所以只能盼望对方“惠然肯来”。然而恋人并没有如期而至,这让她感到失望,暗生怨意。
相思之情继续疯狂地生长,已经发展到使主人公“寤言不寐”的地步。外面还在刮风,天色十分昏暗,女子躺在榻上,辗转反侧,无法入眠。她听说如果被别人想念,就会打喷嚏,因此痴心地希望此刻恋人正在打喷嚏,这样一来,他就知道她在强烈地思念他了。
“曀曀其阴,虺虺其雷,寤言不寐,愿言则怀。”风雨还在继续,女子仍不能眠。她很可能在为心上人未能“惠然肯来”而耿耿于怀,埋怨的同时也在揣摩对方的心意。男方既然“顾我则笑”,说明他对女子有点动心,只不过他投入的心思可能不如女子那样多。想到这里,主人公不禁道出“愿言则怀”的心愿:希望男子也正在思念自己。
《终风》是一个热恋女子的心曲,含蓄曲折,层次分明,尽显恋爱中的女子炽热缱绻的情思:她遏制不住对恋人的思念,期待与之相见;又苦恼于对方不如约前来,以至于自己太过相思,夜不能寐,颇有怨尤之意。这种复杂细腻的心理,正是为情所恼的少女特有的情态。
【大师导读】
篇中取喻非一,曰终风曰暴,曰霾曰曀,曰阴曰雷,其昏惑乱常,狂易失心之态,难与一朝居。
——清·陈启源
《终风》在二三章的比喻还只是阴霾的天气,还有天气明朗的希望,最后说到“噎噎其阴,虺虺其雷”,不惟阴天而且有雷,这是绝无希望了。所以只有想起来就伤心。
——张西堂
击鼓
击鼓其镗①,踊跃用兵②。土国城漕③,我独南行。
从孙子仲④,平陈与宋⑤。不我以归⑥,忧心有忡⑦。
爰居爰处⑧,爰丧其马⑨。于以求之⑩,于林之下。
“死生契阔”,与子成说。执子之手,“与子偕老”。
于嗟阔兮,不我活兮。于嗟洵兮,不我信兮。
【注释】
①镗(tánɡ):鼓声。其镗:即“镗镗”。
②踊跃:双声联绵词,鼓舞。
③土国城漕:卫国大兴土木,筑造漕城。
④孙子仲:卫国大夫。
⑤平:和,调停。此处是指救陈以调和陈宋关系。
⑥不我以归:即不以我归,意思是长期不许我回家。
⑦有忡(chōng):忡忡。
⑧爰(yuán):于是。
⑨丧:丧失,此处有跑失之意。
⑩于以:于何。
契阔:聚散。契:合;阔:离。
成说:誓约。
于嗟:即“吁嗟”,犹言今天的“哎哟”。
活:相会。
洵:远。
信:与上文“成说”同义,即信誓之意。
【赏析】
《击鼓》是一首与战争有关的诗,至于究竟是哪次战争,历来说法不一。有的说诗中战争指卫王联合宋陈讨伐郑国之事,有的则认为这是卫穆公时宋国伐陈、卫国救陈之事。其实,这首诗的意义在于道出了普通百姓对战争的怨恨,至于诗的背景是哪次战争,对欣赏这首诗的艺术价值并没有多大影响。
全篇用“赋”的手法,叙述一个远征南方、不能归家的将士对战争的怨尤之情。诗从出征开始写起,“击鼓其镗,踊跃用兵”,作者没有直接把出征的场面展示出来,而是用雷鸣般的声声战鼓点明战事已起的事实。以“踊跃”二字形容用兵,犹言在战鼓的激励下,士兵们积极进行演练,战争的紧张气氛弥漫其间。
“土国城漕,我独南行”,战争将至,到处都是修筑防御工事的苦役。但是在主人公看来,修筑工事虽然辛苦,却可以不用离开家乡;而远征作战,一旦战死沙场,就永远不能回家了。诗人用一个“独”字,将主人公出征的命运同修筑城池的苦役进行对比,更凸显出其遭遇的不幸。
“从孙子仲,平陈与宋。不我以归,忧心有忡。”带领他们南征的将领是孙子仲,征战之地是陈国和宋国。这意味着他将长期戍守在异地他乡。想到归期无望,主人公怎能不忧心忡忡?
“爰居爰处?爰丧其马?于以求之?于林之下。”这一章写主人公于战争的混乱之中丢失了战马,经过艰难寻觅,终于在树林中找到马匹。在这里,好马不服拘束、喜欢驰骋,正如征夫不愿久戍、渴望回家的心情。从另一个角度看,战马跑失似乎也暗示主人公思家过甚,以至精神恍惚、失魂落魄的精神状态。
“死生契阔,与子成说。执子之手,与子偕老。”这是诗中主人公对妻子立下的誓约:“此生无论生死聚散,我都会握紧你的手,跟你白头偕老!”可是主人公怎么也想不到,他的美好愿望会被突如其来的战争搅得粉碎。“于嗟阔兮,不我活兮。于嗟洵兮,不我信兮。”回忆越美好,现实就越显绝望。当读诗之人还在为那句“执子之手,与子偕老”感动时,主人公已经回到了现实,他悲哀地叹息着:“我害怕与你离别太久,再也难以与你相见;我害怕与你相隔太遥远,无法实现当初的誓言。”沉痛、怨恨之情可见一斑。
“执子之手,与子偕老”,多么真诚、朴素的愿望。可是征夫没有实现这个愿望的机会,而导致他失约的正是无休无止的战争。等待征夫和他妻子的很可能是“可怜无定河边骨,犹是春闺梦里人”(唐·陈陶《陇西行》)的命运。《击鼓》也许只是一个士卒厌战、思归的心声,却喊出了当时无数儿女渴望安定、平静生活的真切愿望。
【大师导读】
“死生”此章溯成婚之时,同室同穴,盟言在耳。然而生离死别,道远年深,行者不保归其家,居者未必安于室,盟誓旦旦,或且如镂空画水。
——钱钟书
这是卫国远戍陈宋的兵士嗟怨想家的诗。……第三章和末章都是悲观绝望的口气,和普通征人念乡的诗不尽同。
——余冠英
凯风
凯风自南①,吹彼棘心②。棘心夭夭③,母氏劬劳④。
凯风自南,吹彼棘薪⑤。母氏圣善⑥,我无令人⑦。
爰有寒泉⑧,在浚之下⑨。有子七人,母氏劳苦。
睍睆黄鸟⑩,载好其音。有子七人,莫慰母心。
【注释】
①凯风:南风,即夏天的风。
②棘:酸枣树。
③夭夭:树木娇嫩的样子。
④劬(qú)劳:劳累。
⑤棘薪:可以当柴烧的酸枣树。
⑥圣善:明事理,有美德。
⑦令:善。
⑧爰(yuán):发语词。
⑨浚(jùn):卫国地名。
⑩睍睆(xiàn huǎn):形容鸟鸣声清和婉转。黄鸟:黄雀。
载:传载。
【赏析】
中国古人信奉“百善孝为先”的美德,这首《凯风》就是古代先民孝敬之心的反映。
“凯风自南,吹彼棘心。棘心夭夭,母氏劬劳。”第一章言母亲抚育幼子,十分辛劳。“凯风”是从南方吹来的和暖之风,可以滋养万物,这种品性也正是不辞辛劳、养育儿女的母亲所具有的;“棘心”即是幼小的酸枣树,“棘心夭夭”象征幼小却茁壮成长的儿子们。小酸枣树在“凯风”的吹拂下枝干渐壮,幼子的健康成长则是母亲艰难抚养的结果。
“凯风自南,吹彼棘薪。母氏圣善,我无令人。”第二章前两句与第一章只有一字之差。由“心”变为“薪”,意味着枣树长成,已经可以当柴烧,比喻儿子在母亲的养育下长大成人。可是在凯风吹拂下长大的枣树,只有薪柴之用,正如母亲辛苦抚养的儿子不能给母亲更多报答。“母氏圣善,我无令人”便是儿子对自己辜负母亲“圣善”养育之恩的自责。
诗人似乎觉得这样还不足以表现人子的自责之心,于是三、四章改换角度来加深自愧之意。“爰有寒泉,在浚之下。有子七人,母氏劳苦。”此处数字“七”不一定是实指,而是泛指数量多。这四句的意思是说,寒泉自浚邑流出,也可以反过来滋润浚邑;儿子七个,让母亲辛勤操劳,却不能替母亲分忧解难。“晛睆黄鸟,载好其音。有子七人,莫慰母心。”黄雀婉转的啼叫多么悦耳动听;母亲有七个儿子,却没有一个能够安慰她的心。言下之意是:寒泉、黄鸟不通情意,尚且还能有所回报,做儿子的竟不能为母亲做点什么,真是连泉水、黄鸟都比不上。
比兴是《诗经》的独特魅力所在,这首诗可以说将《诗经》的比兴手法发挥到了炉火纯青的程度。《凯风》中的起兴是一种“兴中有比”的浑融状态,用清代姚际恒的话说就是“兴而比也”。“凯风自南,吹彼棘心”和“凯风自南,吹彼棘薪”是兴句,同时也是比喻句:主人公看到和暖南风吹拂下蓬勃生长的酸枣树,不禁联想到自己的母亲,这是兴;将母亲比作徐徐而来的和风,明白事理,善良慈爱,这是比。
单纯的比句是以彼物喻此物,以好比好,以坏比坏。而兴中有比时,既可以以好比好,也可以以好反衬不好。此诗三、四章的兴句发挥的正是这种反衬作用。陈奂《诗毛氏传疏》说:“以寒泉之益于浚,黄鸟之好其音,喻七子不能悦其母,泉鸟之不如也。”正好指明了寒泉、黄鸟两句的反比之意。可以说,比兴手法天衣无缝的配合,成功构造了《凯风》鲜活的形象世界,使平凡的主题具有了感人至深的艺术魅力。
【大师导读】
棘心、棘薪,易一字而意各入妙。用笔之工若此。
——明·钟惺
悱恻哀鸣,如闻其声,如见其人,与《蓼莪》皆千秋绝调。
——清·刘沅
孝子之辞,自怨自艾,谓母氏圣善,而己无令德。
——傅斯年
雄雉
雄雉于飞①,泄泄其羽。我之怀矣,自诒伊阻②。
雄雉于飞,下上其音。展矣君子③,实劳我心④。
瞻彼日月⑤,悠悠我思⑥。道之云远,曷云能来?
百尔君子⑦,不知德行。不忮不求⑧,何用不臧⑨?
【注释】
①泄(yì)泄:很舒畅地展翅。
②自诒(yí):自寻烦恼。伊:此,这。阻:阻隔。
③展:确实。
④劳:忧。
⑤瞻(zhān):看。
⑥悠悠:绵绵不绝。
⑦百:所有。
⑧忮(zhì):害人,忌恨。
⑨臧(zāng):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