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2章
徐無鬼第七
古之真人,以天待之,不以人入天。古之真人,得之也生,失之也死;得之也死,失之也生。藥也其實,革也,桔梗也,雞壅也,豕零也,是時為帝者也,何可勝言!句踐也,以甲楣三千棲於會稽。唯種也,能知亡之所以存,唯種也,不知其身之所以愁。故曰,鷓目有所適,鶴經有所節,解之也悲。故曰,風之過河也有損焉,日之過河也有損焉。請只風與日相與守河,而河以為未始其櫻也,恃源而往者也。故水之守土也審,影之守人也審,物之守物也審。故目之於明也殆,耳之於聰也殆,心之於殉也殆。凡能其於府也殆,殆之成也不給改。禍之長也玆萃,其反也綠功,其果也待久。而人以為己寶,不亦悲乎!故有亡國戮民無已,不知問是也。
郭註:居事而待事,事斯得。以有事求無事,事愈荒。死生得失,各隨其所居耳。於生為得,於死或以為失,故當所需則無賤,非其時則無貴。各適一時之用,不能靡所不可,則有時而失,有時而悲矣。夫有形者,自然相與為累,唯外乎形者磨之而不磷,猶風日過河,實已損而不自覺,恃源以往也。無意則止乎分,所以為審;有意則無涯,故殆。所以貴其無能,任其天然。苟不能忘知,禍長多端。反守其性,則其功不為而成矣。欲速則不果。己寶,謂知能。故亡戮之禍,皆有其身之過。不知問禍之由乎有心,而脩心以救禍也。
呂註:以天待之,則無為而應感。不以人入天,雖為而未嘗為。真人不知有死生,有時日得之也生,失之也死,萬物不得無以生是也,此為輕生者而言。有時日得之也死,失之是也,此為惡死者而言。猶藥之或甘或毒,時為帝而不常,其餘臣佐而已。以生為得死為失,則輕生者之藥也。以生為喪死為反,則惡死者之藥也。視彼病而投之,其變何可勝言。大夫種知亡越之可以存,而不知身之所以愁,猶鴉目能夜不能晝,所適不可移。鶴經能長,不能短,有節不可解,解之也係於有形,而不知其源也。風日之過河,非不損而河以為未始攖,恃源而不竭也。通道者,與物無不適,亦有源而已。水之於土蟲穴蟻隙無不至,影之於人坐起行止無不從,則無情而守之審者。耳之於聽,目之於視,心之於思,未嘗須臾不在。則物守物而審者,其聰明心志,非若水與影之無情,故不能不殆。凡能其於府也貽,府,五藏;殆,謂安其所不安;不給改,則禍滋萃。夫惟迷非一日,故其反也綠功,其果也待久。上士所以損之又損者,以殆之不可成也。而世人以為己寶,不亦悲乎。
疑獨註:以天待人,誠而明也;以人入天,明而誠也。無得失,無生死,此所以謂之玄。董,烏喙。雞壅,艾也。皆藥之至賤者,時能療病,遞為君臣。得失窮通,無異於此。世人妄計賤彼貴我,豈知用舍在時而已。昔越王句踐棲兵會稽,大夫種能知亡之可再存而不知身之將死,猶鷗目晝暗而夜明,鶴經能長不能短,各適一時之利。解去其適,則悲有所徇者,不免乎一偏也。夫陰陽有氣,萬物有形。氣妙而形粗,氣摩其形,形必有損。風、日,陰陽之氣。河水,有形者也。風、日過河,河水必損而不自覺,雖相與守之,而河無所攖拂者,有源可恃也,喻人處陰陽之中,日有所損,恃有命存焉。水之於土,影之於形,物之於物,皆無心而守之;故其守也審,雖審而不逃造化之密移,昨日之物今已化矣,而昧者不知故。耳目心之於徇,皆不免於危殆也。凡能,出於府藏,則為所役,必至危殆既成,而欲速改,不暇給矣,是以禍生滋甚。若反本復性,則順而有功。欲其事果,其待鈴久。而世人乃以多能為己寶,此至人之所悲。以至爭城爭地而殺無辜之民,不知問禍起之由故也。
碧虛註:以天待人,任其自然。不以人入天,偽難契真也。得之生,失之死,與物同也。得之死,失之生,與物異也。萬物得時而榮,失時則悴。真人得時不榮,失時不悴,猶藥之董、梗、壅、苓,雖賤物,而良醫主療時用之以為君,喻真人御世,無時而不治也。種能存國不能活身,喻醫療他疾不能治己病。鴉目、鶴經之有適不適,喻種之才知而終不免禍。風吹曰曝,河水耗喊,讒深佞入,忠臣失權,所恃重者其攖拂亦不輕矣。水離土則散,影離人則滅,物去物則空,人失道則亡。唯善審者幾乎全!目徇,離朱。耳徇,師曠。心徇,曾、史。未有不危殆者!反覆綠於功過,善惡之果,目前未見耳。世有恃功為己寶,而禍不旋踵者,大夫種是也。
《鬳齋口義》:不以有心預自然之理,曰不以人入天。生死得失,一聽自然;生而曰得亦可,死而曰得亦可;生而曰失亦可,死而曰失亦可。如醫用藥,主者為帝,其餘為臣,藥雖同而用有輕重;猶人在世,得時則貴,失時則賤,在我者初無二也。大夫種為越報吳,能於亡中求存,可謂知矣!而不知反以殺身。鷗目、鶴經,又重引喻風、曰皆能損水,而河未始攖者,其源長也。故物雖損己而我無所攖拂。此五句自是一意,水土相入,形影相依,物之守物,自然之理耳。目心之徇物,皆非自然。凡知出於胸府,自以為能,皆危殆也。給,猶及。反,訓覆。因謀功之心,必致敗覆。有待久之謀,其心固必而不化。此皆為身之害,而人人以此為寶。古今亡國戮民無已者,不知於此致問,故也。以天待人,其義灼然,謂以天理為主,而人事應之。人入天者,以人事為主,而天理悖矣。次古之真人四字,只應是故字,上文有此誤筆,重出。言或得此道而生,失此道而死,理之常也;或得此道而死,失此道而生,又出於人事之變。如顏夭廠壽之類,譬藥中之烏喙、豕零,隨證施用,主治則為君,佐使則為臣,適當其時,非有常也。種之工於謀國,拙於全身,猶鴉目、鶴經各有所適,強其所不能則悲矣。又喻風、曰過河,不能無損,損而不覺恃其有源,然則得失利害之攖心,人能無損乎?欲補之者,道為之源。凡事物之來,能不納於靈府,則吾源壯矣。事物之起伏,不啻蚊蟲之過前,又何所攖拂哉!水之守土,理相資而實無心。影之守形,則所自出而不能相無者。物之守物,各生其心,雖相守之審,而互生互剋,或然或流,有若《外物篇》所云者,則不能無殆矣。況以耳目心之徇為能,殆成而不給改,其禍長也固宜夫!欲反歸本源,當致功於改過,待久而次成,世人乃以聰明心知為己寶,此真人之所憫也。亡國戮民,禍之大者,其端實起於耳目心之所殉,貴在饉遏其源耳!
故足之於地也踐,雖踐,恃其所不踞而後善博也;人之知也少,雖少,恃其所不知而後知天之所謂也。知大一,知大陰,知大目,知大均,知大方,知大信,知大定,至矣。大一通之,大陰解之,大目視之,大均綠之,大方體之,大信稽之,大定持之。盡有天,循有照,冥有樞,始有彼。則其解之也似不解之者,其知之也似不知之者,不知而後知之。其問之也,不可以有崖,而不可以無崖。頡滑有實,古今不代,而不可以虧,則可不謂有大揚摧乎?闈不亦問是已,奚惑然為!以不惑解惑,復於不惑,是尚大不惑。
郭註:忘天地,遺萬物,然後蜩翼可得而知,況欲知天地之所謂,可不無其心哉!大一,即道也。用其分內,則萬事無滯。用萬物之自見,大目也。因其本性,令各自得,大均也。體之使各得本分,則萬方俱得,所以為大方。命之所期,無令越逸,斯大信也。真不撓,則自定,持以大定,斯不持也。物未有無自然者,循之則明,無所作也。至理有極,但當冥之,則得其樞要。始有之者彼也,故我迷而不作。解任彼則彼自解;解之無功,故似不解。用彼之知,故似不知。我不知則彼知自用,彼知自用,則天下莫不皆知。應物冥而無方,各以其分,萬物雖頜滑不同,而物物各自有實,不可相代。摧而揚之,有大限也。若問其大榷,則物有至分,故忘己任物之理可得而知,奚為而惑若此也?夫惑不可解,故尚大不惑,愚之至也。聖人從而任之,所以皇王殊述,隨世為名也。
呂註:足所踐者少,恃其所不踐而後善博,所謂知無用而後可以言用。人之知也少,恃其所不知而後知天之所謂,則大一、太陰,以至大定,從可知矣。為道者主之以大一,則無所不通。入窈冥之門,至至陰之原,則亦至於至陽之原矣。物負陰而抱陽,所以係而不能解,不知有至陰之原故也。目視有限,不視以目,則無不見。綠其一,未有能均,和以是非,任其兩行,綠以大均也。無南無北,無束無西,體以大方也。其精甚真,其中有信,稽以大信也。澤焚不熱,河沍不寒,雷破山,風震海而不驚,持以大定也。盡有天,則止乎知之所不知。循有照,則雖不知而無所不知。冥有樞,則彼是莫得其偶。始有彼,則所以應彼。是者固無窮也。其解似不解,言本無係,故不解而後解。其知似不知,以其本無知,故不知而後知。此至人所以遊乎世俗之間;若愚若拙也。問以有崖無崖,皆為有係。崖,謂自邊繳而求之。然亦不可求之於有無之間也。頡,不可係。滑,不可持,若無物而有實也,往古來今,若不相代而不可虧也。能以是問之,可不謂有大揚榷乎?揚謂發其幽。榷,謂劾其實。彼不問是,則我不能以是告之。唯能見其未始有物,則不惑。以是解其有物之惑,而猶存未始有物者,亦惑而七。唯解之而復於不惑,庶甕大不惑也。
疑獨註:此言無用之為有用,不知之為能知也明矣。大一,謂天。大陰,謂地。大目者,天無不見。大均者,地無不載。大方,生萬物而悉備。大信,應萬物而不期。大定,鎮萬物而不動。夫知始於知,終於養之以不知而所知,至於如此之妙,故曰至矣。一係乎數,貴乎通之。陰主乎凝,貴乎解之。大目無意於見,物物來而視之。大均,無意於順物,物至而綠之。大方,嫌於無體,故以易為體。大信嫌於不考,故稽之以道。終之以造物,持之而已。天下萬物之理,各有一天。循理以觀之,則有光;自冥以觀之,則有樞。有始則有彼,無始未有物,無彼亦無我也。解似不解,知似不知,凡論至其極者,皆疑之以不知而後知,斯至矣。問而有崖,切問也。問而無崖,泛問也。切問,可窮理未可以盡性;泛問,可博知未可以反約;故皆不可也。滑稽,多不實而或有實焉。古今相代,而理實無代,能盡其理,故曰不虧。如上所陳,可不謂大顯揚榷論乎?事不可則已,何惑而為之!夫人之惑,己以不惑解之,彼雖復於不惑,而解惑者尚大惑也,此莊子遣言之意。
碧虛註:地至廣大,人之所踐容足而已,恃其不踐之處而後行之無窮。道至微妙,人之所知可道而已,賴其忘言之趣而後悟之無盡,故至人以無用無言為天之所謂也。大一,妙有,知之者廓然通達。大陰,玄寂,知之者晚然蛻解。大目,天光昭然,徹視。大均,平一靡然,綠順。大方,渾然,無不體用。大信,誠然,無不稽考。大定,至靜默而持之所以成上諸妙用也。凡此七日皆有天然之理,順理則明,寂然自運,始即道,對道者皆彼也。蛻然自解,故似不解。自然而知,故似不知。知不知而後知之,愈澄而愈照也。道不可以有崖,求又不可以無崖求,萬形參差,實理則一。頜滑,參差也。古今不二,生死自殊,理不可虧,生死自具,是有大發揚商榷存乎其中,何不問諸此道?知道,則此理不惑矣。大惑終身不解,下愚上知莫移,猶鶴經不可斷,兔經不可續也。稟生受氣,盖有由然,唯識伴造化者默而知之,若假世學而欲復於不惑,是大惑之人,徒欽尚於大不惑也。
《鬳齋口義》:人之踐地少,所不踐者多,喻人所知無幾,其所不知者皆天也。不恃所知而恃所不知,可以知天矣。大一,造化之運者。大陰,至靜也。大目,所見。大均,謂分劑。大方,與太虛同體。大信,真實之理。大定,總持萬物者也。無物之始,鈴有物以始之,《齊物論》云:非彼無我,即此彼字,謂造化也。曰天曰照曰樞曰彼,雖可解之知之,亦似不解不知者,不敢以為可知可解,是謂不知為知,乃真知也。問者,問造物之理,以為有崖無崖皆不可。頜滑,旋轉,言造物不可捉摸。若無物而實有,古今只此造化,用之不窮,此事可不為大發揚而榷論之,世人乃不知問此理,又何疑乎以此不疑之理解天下之疑,復歸不疑之地,庶幾大不疑矣!只是不疑二字,鼓舞出此數句,結一篇之文,可謂奇特。足踐之地,不若所不踐之廣;心知之事,不若所不知之多。不恃其所踐所知,而以無用為用,然後可以知天矣!天道難諶,不容擬議,故無所措知於其問。止乎其所不知,斯真知也。要在日損之功,人欲既盡,天理見矣。自大一大陰至大信,皆因知天而後知首以大一通之,道貫萬理,通生庶物,稟陽而結形,遇陰則解化,生於無而歸於無也。大目,視物所不視。大均,順物使自平。大方,以無方為體。大信,稽之以不期。終以大定,持之所以應天下之動而已,常無為也。盡有天則極物之自然,循有照則順理而自明。冥中有樞,寂而常運,始由乎彼,和而不唱也。以不解,解天下之紛。以不知知天道之祕。又何所施其頡問而考其有崖無崖哉!由是言之,雖若頜頑滑稽,而有實理存焉,古今不易,各盡其分,可不謂有大揚榷乎?
《漢書》:揚榷古今,揚,舉也。榷,引也。舉而引之,陳其趣也。世人胡不問是而恃其妄知之博,昧夫自己之天,又安足以知乾元之所謂,此盖心天無照,有惑以障之。故以不惑,解惑,復於不惑,是尚大不惑。惑者妄情之偽,不惑者本來之真。本來之真,我之自然者,猶知尊尚之,則非大不惑也。若真造不惑之地,有何不惑之可尚,亦何惑之可解哉?有道之主,不以國位而驕人。有道之士,必以節義而匡君。武侯雖強悍難入,而無鬼說之有道,首言良駿以啟其心,兼明君之於臣下可不具眼乎!遂能始件終合,徐救其虐,民奉已之過,益人之良心善性無蔑盡之理,猶去國者見似人而喜也。及其再見,然後納忠逆耳,以警其失。好和而惡姦,盡脩身之要。脩誠應天地,盡為國之道。得聞斯語,社稷之福也,何在乎為義以宜民,偃兵而求治哉!黃帝見大魄而七聖皆迷,喻人之六識既昏,則心君不能獨朗,猶知問塗於牧馬童子,則不遠復。故至人取之寓言,明君欲見大道,當絕聖棄知,求諸守心之神而去其為吾害者,則大魄不求而自至矣。豈若武侯者,苦國民以養耳目,至於神者不自許,然後求夫為義偃兵哉!唯其後世君德不淳,所尚非一,遂有諸士趨向之不同,潛形性而之萬物,無復望其歸根,則與道日遠矣。若儒、墨、楊、秉、惠者,各執一偏,自以為道盡於是。然其言論機鋒所觸,亦有賴以發明道妙者,猶郢人聽斷足以成匠石之巧也。又喻有隰朋之才,然後足以致管仲之舉,終不以鮑叔私愛而易之也。狙以傲人而速斃,人以狙色而致稱,此所以警世俗之驕慢也。又豈若灰心槁形者之累日遠,弄丸秉羽者,難可解乎?九方致知梱祥而不言其刖,許由畏堯七欲逃而去之,此皆睹微而知彰,外賢而獲利者也。董、梗、壅零,時為帝,以喻人之移是。風日河水之相摟,以喻化之移人。物之守物,固審矣,終不免於移,移則殆矣。唯知足恃不踐,心恃不知者,則盡己天以燭物之天,己不惑而解天下之惑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