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7章
至樂第一
天下有至樂無有哉?有可以活身者無有哉?今奚為奚據?奚避奚處?奚就奚去?奚樂奚惡?夫天下之所尊者,富貴壽善也;所樂者,身安厚味美服好色音聲也;所下者,貧賤夭惡也;所苦者,身不得安逸,口不得厚味,形不得美服,月不得好色,耳不得音聲;若不得者,則大憂以懼。其為形也亦愚哉!富者,苦身疾作,多積財而不得盡用,其為形也亦外矣。貴者,夜以繼日,思慮善否,其為形也亦疏矣。人之生也,與憂俱生,壽者僭僭,久憂不死,何之苦也!其為形也亦遠矣。烈士為天下見善矣,未足以活身。吾未知善之誠善邪,誠不善邪?若以為善矣,不足活身;以為不善矣,足以活人。故曰忠諫不聽,蹲循勿爭。故夫子胥爭之以殘其形,不爭,名亦不成。誠有善無有哉?今俗之所為與其所樂,吾又未知樂之果樂邪,果不樂邪?吾觀夫俗之所樂,舉旱趣者,誣誣然如將不得已,而皆日樂者,吾未之樂也,亦未之不樂也。果有樂無有哉?吾以無為誠樂矣,又俗之所大苦也。故日至樂無樂,至譽無譽。天下是非果未可定也。雖然,無為可以定是非。至樂活身,唯無為幾存。請嘗試言之。天無為以之清,地無為以之寧,故兩無為相合,萬物皆化。芒乎茲乎,而無從出乎!苗乎芒乎,而無有象乎!萬物職職,皆從無為殖。故曰,天地無為也,而無不為也,人也孰能得無為哉!
郭象註:忘歡而後樂足,樂足而後身存。以為有樂邪,而至樂無歡;以為無樂邪,身已存而無憂。擇此為據避處等八者,莫足以活身,唯無擇而任其所遇,乃全耳。凡厚味聲色,失之無傷於形,得之有損於性,今反以不得為憂,故愚也。內其形者,知足而已。親其形者,自得於身中而已。夫遺生然後能忘憂,忘憂而後生可樂,生可樂而後形是我有,富是我物,貴是我榮也。列士見善矣,未足以活身,善則過當,故不周濟。蹲循勿爭,唯中庸之德為然。有善無善,當綠督以為經,舉韋趣其所樂,乃不避死。吾未知樂不樂,無懷而恣物耳。夫無為之樂,無憂而已,俗以鏗鎗為樂,美善為譽,天下是非果未定也,無為而任之,是非自定矣。百姓定則吾身近乎存,譬夫天地自清寧,非為之所得,故物皆化,有意乎為之,則有時乎滯也。無從出之者,皆自出耳。無有為之象,皆自殖耳。人得無為,則無樂而樂至矣!
呂惠卿註略而不論。
林疑獨註:無樂則不憂,無身則不死,求其至樂而不憂,活身而不死者,無有也,然則何為何據,何避何處,何就何去,何樂何惡?雖然,亦奚為奚不為,奚據奚不據?但因時順理,無心於其間者至矣。夫天下所尊者,富貴壽善,所下者貧賤夭惡,又以身安厚味美服聲色為樂,求而不得,則為苦而憂懼,以此養形亦愚矣。富者累於財,貴者累於位,身愈壽而憂愈長,益遠於性命之理矣。列士忘身而徇名,若以為不善,又足以活人,鈴活人而不失身,斯為盡善。故古之人忠諫而不聽,蹲循而勿爭,若子胥好爭反害其身,然不爭名亦不成,是誠有善邪,無有邪?今世俗之所為非正為,所樂非真樂。正為無為,所以能有為;真樂無樂,所以能盡樂。吾未知世俗之所樂果樂邪,果不樂邪?世俗樂於有為,聖人樂於無為,無為誠樂矣,而世俗以為大苦而不能行也。故至樂者無樂,至譽者無譽,夫是非起於有為,唯無為則是非自定,無是無非,心何適而非樂?身何往而不存哉?清寧者,天地之德,而天地非恃於清寧,故兩無為相合,萬物皆化,道出而為物,物入而為象,無從出不知從何出,無有象不可得而見也。職職各有所主,皆出入於無為,無為而無不為者,天地之道,人位天地之中,豈得無為哉!
. 陳碧虛註:若係為據等八目,則其樂未必至其身,未鈴生天下之所尊,所樂者皆外物來寄,不可叉也。今以不得而憂懼,非愚而何?金玉軒冕比形疏矣,菁然痕役久生奚榮,列士敢為而身不免者,以為天下見善故也,是皆知善之為善,斯不善已。善名不可叉,爻在全王而已,俗之所為所樂奔競,經經然如將不得已,是以塵妄為樂而以無樂無譽為苦,是非果未定也。若乃自守分內,性真不移,可以定是非矣。兩無為相合,澹然而眾美從之。上下有為而不交,則和氣否當矣。朕兆之初,本無出入形象之迸,然萬物皆自一氣芒貧而來,所謂造物者無物而有物之自造也。人多前識,不能無心,安得無為哉!
林氏《鬳齋口義》云:奚為奚據以下四句,與屈原《卜居》文勢一同。次叙富貴壽善,四段本同意,皆以物害己者。說前三段了,後以列士一段如此發明,變換語勢,此文法也。蹲循,即遠巡。爭則殘其形,不爭名不成,此兩句說破世故。為名而至於殘形,不得謂之善矣。舉世拿趣,經經然必取之意。我以無為為樂,而俗反以為大苦,則樂譽是非果未定也,唯無為可以定之耳。
褚氏管見云:人處幻境之中,難遂者,樂;難保者,生。故是篇首欺至樂、活身之不可叉得而兼有,使人安其素分,無所為據。去就於其間,則亦奚樂奚惡哉!天下所樂者富貴壽善、厚味聲色也,而倚伏之機莫測美善,不可常有,所下所苦者貧賤夭惡,所求不得也,而能遊乎物初,則己猶可忘,何外累之能及?今觀夫富者之苦身疾作,貴者之思慮善否,壽者之久憂不死,皆疏外其形,去道遠矣!列士之不足活身,亦猶是也。故忠練勿爭,徐有以啟悟之,則君無過舉,臣得盡職,君臣之盛也。若夫子胥因爭以殘形,亦因以成名,誠有善邪?無有邪。觀俗之所樂,果樂邪?不樂邪。吾以無為誠樂矣,而世俗以為大苦,則其向背可知,故必知至樂之無樂,至譽之無譽者,然後安於無為,始可以定天下是非矣,夫欲求至樂活身者,唯無為近之。天地無為而清寧,故萬物皆化。人而能無為,物惡得不化哉!
莊子妻死,惠子吊之,莊子方箕踞鼓盆而歌。惠子曰:與人居,長子老身,死不哭亦足矣,又鼓盆而歌,不亦甚乎?莊子曰:不然。是其始死也,我獨何能無槃然,察其始,而本無生,非徒無生也,而本無形,非徒無形也,而本無氣。雜乎芒茲之問,變而有氣,氣變而有形,形變而有生,今又變而之死,是相與為春秋冬夏四時行也。人且偃然寢於巨室,而我繳嗷然隨而哭之,自以為不通乎命,故止也。郭註:未明而果,既達而止,斯所以誨有情者,推至理以遣累也。
呂註:莊子之所貴,則孔子、孟孫才、顏氏,而其制行則若子桑、子反、子琴張之徒,何也?益人道之弊,天下況於哀樂之邪,而滅其天理,故救之之道為若此。
疑獨註:莊子襲諸人間,不能忘人道,故妻死則鼓盆而歌,見其情,發乎聲也。惠子謂子已長,身已老,不為不久,死而不哭亦見其無情矣!又鼓盆而歌,不亦甚乎?莊子答以其妻始死也,豈得不藥然,及察其本無生無形無氣,則果何自而有哉?冥於真空而莫得其朕也。精鞠而為物,斯有氣,有氣斯有形,有形斯有生。芒未有象,陽之始也,翁未有數,陰之始也,陰陽之中,各有沖氣,氣變而有形,有以設飾之,形變而有生,有生則有死,死生相隨,如環無端。益自無氣無形無生以觀之,則萬物者真空而已;自有形有氣有生以觀之,則無變而有,有變而無,猶四時之運,相為無窮。人且偃然寢於巨室,巨室,指天地。萬物,譬室中之人,人何嘗不出入於室?萬物何嘗不出入於天地哉!
碧虛註:聞死感栗,人之常情,鼓盆而歌,假物遣累也。人本無生,孰為形氣,混乎冥漠之際,相因而有此生,今又化而歸無,何異四時代謝而往來無進?推求原本,故止世慮也。
鬳齋云:形變而有生,言先有形而後有此動轉者。釋氏云:動轉歸風,便是此生字。四時行者,有生叉有死之喻。鼓盆之事,亦寓言,如原壤登木而歌,豈親死之際全無人心乎?聖門之學,所以盡其孝慕者,豈不知生死之理?原壤、莊子之徒,欲指破人心之迷,故為此過當之舉,便是道心惟微,不可以獨行於世,所以有執中之訓。李漢老因哭子而問大惠,以為不能忘情,恐不近道。大惠答云:子死不哭,是豺狼也。此語極有見識,若其它學佛者答此問,必墮偏見。
莊子妻死章,以世情觀之,人所難忘者,而處之泰然,何也?益究其形氣之始,悉本於無,雜乎芒苜,有氣有形,形生而情識,愛樂無所不有,至若親姻情好,假合須臾耳。惑者認以為實,綠情生愛,因愛生責,滋長業綠,生死纏縛,害形損性,一何愚哉!真人痛憫凡迷,方便開喻,謂天下之物生於有,有歸於無,此自然之理,金石有壞,況於人乎?須以毒眼觀破世間,使無一毫障礙,青天白日,萬古靈靈,固已無容憂喜於其間,而又鼓盆而歌者,寄聲於無情之物,所以矯流俗哀號痛泣過用其情之弊。若云易悲為喜,則亦不免於偏見耳!《列子》載:魏有束門吳者,其子死而不哭,人問其故,日吾嘗無子,無子之時不憂,今子死與向無子同,吾何憂焉?此達人大觀,所以異於俗也。然則外物之儻來,不足介懷也,宜矣!
槩字說之不通,當是嘰然歎也。芒芴,宜讀同恍惚。
支離叔與滑介叔觀於冥伯之丘,崑崙之虛,黃帝之所休。俄而柳生其左肘,其意蹶蹶然惡之。支離叔曰:子惡之乎?滑介叔曰:亡,予何惡?生者,假借也;假之而生生者,塵垢也。死生為晝夜。且吾與子觀化而化及我,我又何惡焉!
郭註:斯皆先示有情,然後尋至理以遣之,若云我無情故能無憂,則夫有情者,遂自絕於遠曠之域而迷困於憂樂之境矣。
呂註:黃帝之所休,則心死形廢,如土壤而不覺柳之生其肘也。柳者,易生之物。以滑介為事,則其初不免驚而惡之,終知其生之為假借塵垢,又何惡焉?古之所謂觀化者,其道盖如此。
疑獨註:黃帝之所休,大道也。柳,陰木。左,陽肘。柳生左肘,陰陽之變也。夫生者,造物之假借,皆塵垢枇糠,何足愛惡?《易》:曰通乎,晝夜之道而知明此理也,今觀於陰陽之變化而化及我,又何惡邪?
碧虛註:二人或以支榦離散為善,或以滑稽介獨為善,觀化空於冥寞之丘,峻極之墟,而柳發其肘,左取生義,夫生者化空之假借,於空論之,生為塵垢,長景況之,死為昏夜也,是故生生者不生,化化者不化,今有生乃常生,忽化乃常化,以常生觀常化,則知常生不真,常化不空,空化相通,於理何息哉!
鬳齋云:黃帝之所休,謂嘗休息於此。柳,瘍也,今人謂生痴也,想古時有此名字。假借,喻外物塵垢,言至微。釋氏所謂四綠假合,是也。觀物之變化而化及我,言我隨造物而變也。前言蹶蹶然惡之,亦人情也,思死生之理而知其本原,便是道心為主,又何惡焉!
按柳生左肘,其語頗怪,諸解略而不論,獨呂註及之,偶得管見,廣而為說云:柳者,易生之木。左肘,罕用之臂。臂罕用而木易生,喻無心無為者也速化也。夫肘,動物也。柳,植物也。動植異性,形質亦殊,動者俄化為植,在常情不能無怪,然物受化而不自知,故處乎大冶之中者,例莫遁焉。儻悟吾生之為假借塵垢,則肘也,柳也,均為物耳,何所容其親疏愛惡哉!由是知萬物與我,同一化機,然非靜極無以見,所以滑介叔觀於黃帝之所休而化及之。黃帝土德,主靜休,亦息靜之義。靜者,化之體。動者,化之用。觀化而化及,與化俱者也。身與化俱,何往而非我?此言有情化為無情,則無情者亦或化為有情,《至樂篇》種有幾已下可見,皆造物所化耳。行小變而不失大常,當無適而非樂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