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6章
秋水第五
莊子釣於濮水,楚王使大夫二人往先焉,曰:願以境內累矣莊子持竿不顧,曰:吾聞楚有神龜,死已三千歲矣,王巾筍而藏之廟堂之上。此龜者,寧其死為留骨而貴乎?寧其生而曳尾於塗中乎?一一大夫曰:寧生而曳尾於塗中。莊子曰:往矣!吾將曳尾於塗中。
郭註:寧生而曳尾塗中,性各有所安也。
呂註:莊子不知有死者也,而云此者,以救時之趨利而忘生。唯二大夫之知足以與此。
疑獨註:莊子引神龜之事以辭楚王之聘,盖不願以身取富貴而殘其生也。
碧虛註:是知軒冕外物,非性命之有也。
庸齋云:死留骨、生曳尾之喻,真是奇特。
莊子辭召以神龜為喻,義甚真切,盖賢才之士為國排難圖洽,實有賴焉,而功成息集,身或不免,猶龜能靈於人也。昔陶隱居畫二腱牛以答詔,一拘窘於鞭繩,一優游於水草,亦此意。
惠子相梁,莊子往見之。或謂惠子曰:莊子來,欲代子相。於是惠子恐,搜於國中三日三夜。莊子往見之,曰:南方有烏,其名鵷鶵,子知之乎?夫鵷鶵,發於南海而飛於北海,非梧桐不止,非練實不食,非醴泉不飲,於是鴉得腐鼠,鵷鶵過之,仰而視之曰:嚇!今子欲以子之梁國而嚇我邪?
郭註:搜於國中,揚兵整旅。欲以子之梁國而嚇我,言物嗜好不同,願各有極也。
呂注:莊子之所踐,如魏牟之言,則無所件者也。其自比於神龜、鵷鶵,而以惠子為鴉,梁國為腐鼠,不亦可乎?
疑獨註:鵷鶵,鳳屬,其趨向大,棲必擇木,食必擇果,飲必擇水,盖貴禽也。鴉者,穢惡之烏。嚇者,拒物之聲。
碧虛註:惠子恐而搜於國中,是謂親權者不能與人柄,以富顯自驕,何異鷗據腐鼠而嚇邪?
庸齋云:莊子、惠子最相厚善,此事未必有之,戲以相譏耳!練實,竹實也。
搜,應作搜,《郭註》可證,《成疏》謂搜索國中,尋訪莊子,疑獨因之,義頗淺近,益本於偏旁之誤。鴉得腐鼠而嚇鑄鷂,又何足與語練實醴泉之味,碧梧高潔之棲哉?
莊子與惠子遊於濠梁之上。莊子曰:鯈魚出遊從容,是魚樂也。惠子曰:子非魚,安知魚之樂,莊子曰:子非我,安知我不知魚之樂?惠子曰:我非子,固不知子矣!子固非魚也,子之不知魚之樂全矣!莊子曰:請循其本。子曰汝安知魚樂云者,既已知吾知之而問我,我知之濠上也。
郭註:莊子謂子非我,尚可以知我之非魚,則我非魚,亦可以知魚之樂。惠子含其本言而給辯以難。尋惠子本言,非魚則無緣相知耳。今子非我而云汝安知魚樂者,是知我之非魚。則凡相知者果可以此知不待是魚然後知魚也。循汝安知之云,已知吾所知矣。而方復問我,我正知之於濠上耳,豈待入水哉!夫物之所生而安者,天地不能易其處,陰陽不,能回其業;故以陸生之所安,知水生之所樂,未足稱妙耳。
呂註:循其本,則惠子謂子非魚安知魚之樂,是子非我而固已知我不知魚之樂,則我非魚而能知魚之樂矣。是既已知吾知之而問我也。我則知之濠上而已,不待為魚而後知也。
疑獨註:魚藏於深眇而自得,經曰於魚得計,盖深知於魚而取之也。人生於陸而安於陸,魚生於水而安於水,盡己之性而後能盡物之性,此所以知魚之樂。惠子昧此而強辯,是非所以分也。莊子請循其本,欲其由恕以觀之,終日我知之濠上也。以我在濠上之樂推之,則知魚之樂矣。
詳道註:以迸觀之,萬物與我無同形;以理觀之,萬物與我無異性。惠子以形觀形,故云子非魚安知魚之樂。莊子以性觀性,故己非魚而知魚之情。盖齊小大,遺貴賤,則天地為久矣。而與我並生,萬物為眾矣!而與我為一,是以處此足以知在彼之趣,居顯足以知潛者之樂也。
碧虛註:在我逍遙,則見魚之容與。惠子以人魚為異,故興難辭,是失齊物之旨。惠不知莊,事固然矣;莊不知魚,理豈然哉?尋惠子本問安知魚樂之句,是惠不知魚而問莊也。是以絛魚遊泳從容者,唯莊知其樂乎濠上耳!盖謂魚樂與人樂雖異,其於逍遙一也。
庸齊云:循本者,反其初,言汝初問我非魚安知魚之樂,是汝知我,方有此問。汝既如此知我,我於濠上亦如此知魚也。此篇河伯、海若問,好與《傳燈錄》忠國師無情說法,無心成佛問答同。看大慧云:這老子軟頑,撞著這僧又軟頑,黏住了問。謂其:家活大,門戶大,波瀾闊,命根斷,這數語,莊子即當得。
李士表論云:物莫不具乎道,則於我也何擇?性莫不足乎天,則於我也何有?雖契物我之如此,盖有不期知而知,妙理嘿會神者,受之有不能逃於其先者,此莊子所以知魚樂於濠上也。夫出而揚,游而泳,無網罟之息,無濡沬之思,從容乎一水之囗間者,將以是為魚樂乎?以是為魚樂,又奚待南華而後知?盖魚之所樂在道而不在水,南華所知在樂而不在魚。魚忘於水,故其樂全。人忘於魚,故其知一。莊子於此盖將無言,惠子亦將無問,而復有是論者,非問則至言無所託,非言則道妙無以見,直將松天下後世離物與我為兩者之蔽耳!物將有自其物,則莊固非魚安知魚樂。我將自有其我,則子固非我安知我不知魚之樂。知與不知,皆道之末,此所以請循其本。本末皆不知者,昔人嘗言之矣。眼如耳,耳如鼻,鼻如江,在我者盖如是也。視生如死,視己如魚,視豕如人,視人如豕,在物者盖如是也。若然則在在皆至遊而無非妙處,物物皆真樂而無非天和,奚獨濠梁之上,絛魚之樂哉?吾知莊之與魚,未始有分也,唯明至樂無樂,真知無知者可以語此。明己性者可以通物,故天下無遁情;昧己性者無以知人,故在物多滯進。莊子之知魚以性會之也;惠子不知莊,以形問之也。驟讀此章,莫不喜惠子之雄辮,視南華之壘若不足攻,暨聞循本一言而五車之學無所容喙,則惠子之本可知矣!經中往往力救惠子之失,未有若此二字之切至者,盖使之友求而得其性本通乎物理之同然,則彼我無間於大情,動寂皆歸於至理,奚待入水而後知魚哉?再詳經文,謂惠子不知魚之樂全矣,全,猶必也,又全然不知魚樂之意。碧虛以樂全名章,似失本旨。今擬名循本章,庶協經意。
是篇以秋水命題,設河伯、海若問答,喻細大精粗之理,明道物功趣之觀,各本自然,無貴無賤,成敗得失,時適然耳。翻覆辯難,卒歸於無以人滅天,無以故滅命,則求之性分之內而足,是謂反其真。有非言論意察所可及也。次論夔、玆、蛇、風之相憐,喻人以才知短長為愧街而弗悟天機之不可易,小不勝之為大勝也,信明此理,則物各足其分,何所憐哉?無所憐,則無所慕,故企羨之情息,分別之意消,斯為要極也歟!孔子遊匡而臨難不懼,知命由造物非匡人所得制也。若為橫逆沮屈,何以見聖人之勇?井電、海鼇,即前河伯、海若之義,而歸於達理明權,物莫能害,謂世俗沉濁,所見隘陋,雖知有聖賢在前,強欲企羨,猶餘子學行反失故步,盖以所短而希所長,越分而求,非徒無盖也,至論神龜寧曳尾於塗中,鎢鎢豈留情於腐鼠,皆欺時之濂薄,傷道之不行也。終以莊、惠濠梁之論,言物我之性本同,以形間而不相知耳。會之以性,則其樂彼與此同,即人之所安而知魚之樂固無足怪,而競言辮之末,忘性命之本者,斯為可怪矣!此語非獨緘惠子之膏肓,亦所以警世之學一先生之言而煖妹自悅者,無異河伯之自多於水也。故以結當篇之旨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