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7章
天運第三
孔子行年五十有一而不聞道,乃南之沛見老聘。老聃曰:子來乎?吾聞子;北方之賢者也,子亦得道乎?孔子曰:未得也。老子曰:子惡乎求之哉?曰:吾求之於度數,五年而未得也。老子曰:子又惡乎求之哉?曰:吾求之於陰陽,十有二年而未得。老子曰:然。使道而可獻,則人莫不獻之於其君;使道而可進,則人莫不進之於其親;使道而可以告人,則人莫不告其兄弟;使道而可以與人,則人莫不與其子孫。然而不可者,無他也,中無主而不止,外無正而不行。由中出者,不受於外,聖人不出;由外入者,無主於中,聖人不隱。名,公器也,不可多取。仁義,先王之連廬也,止可以一宿而不可以久處,觀而多責。古之至人,假道於仁,託宿於義,以遊逍遙之墟,食於苟簡之田,立於不貸之圃。逍遙,無為也;苟簡,易養也;不貸,無出也。古者謂是釆真之遊。以富為是者,不能讓祿;以顯為是者,不能讓名;親權者,不能與人柄。操之則慄,舍之則悲,而一無所鑒,以閥其所不休者,是天之戮民也。怨、恩、取、與、諫、教、生、殺八者,、正之器也,唯循大變無所湮者為能用之。故曰正者,正也。其心以為不然者,天門弗開矣。
郭註:求之於度數陰陽而未得,此寄孔、老以明絕學之義。中心無受道之質,則雖聞道而過去。中無主,則外物亦無正己者,故未嘗通也。由中出者,聖人之道,外有能受者乃出耳。由外入者,假學以成性。雖性可學成,要當內有其質,若無主於中,則無以藏聖道也。名者,天下之所共用。矯飾過實,多取者也,多取而天下亂矣。仁義者,人之性也,人性有變,古今不同。故遊寄而過去則冥,若滯係於一方則見。見則偽生而多責。故至隨時而變,無常進也。從簡,故易養。不損己以為物,遊而任之,斯真釆也,采真則色不偽矣。天下有以所非自累者,而沒命於所是,非立乎不貸之圃也。舍之而悲者,操之不能不慄。知進而不知止,則性命喪矣,所以為戮。守故不變,則失正矣。
呂註: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而道非一、二、三也。求之於度數,則不出乎數之中,故五年而未得。道分而為陰陽而道非陰陽也,求之於陰陽不出乎天宇之大,故十有二年而未得。道之所以不可獻之親,告之兄弟子孫者,以中無主,外無正也。中無主,則我欲授之而彼不止;外無正,則彼欲受而我不行。物之有主,固有之也;道之在己,有其固有而已。莫之有而有之,是中無主而不止。射之有正,所以受之也。道之於人,與其所受而已,莫之受而強之,是外無正而不行。由中出者,不受於外,聖人不出,以其無正也。由外入者,無主於中,聖人不隱,以其不止也。不隱則不能推而納之之謂也,然則道非可求之於度數、陰陽,求諸己而已。非可獻之於君、親自得而已。名者,不可多取,多取則德之蕩也。仁義,不可久處,久處則親而多責。逍遙,則無所不適;苟簡,則其求易贍;不貸,則不與物交。如是,則凡所采者,莫非真也。不能讓祿,知有富而已;不能讓名,知有顯而已;不能與人柄,知有勢而已。而親權者,操舍之累,害性尤甚,一無所鑒,觀濁水而迷清淵,不休則天刑之不可解。怨恩至生殺八者,正之器非正之道。唯循大變而無所湮,乃所以用其器之道也。以其道用其器,此正之所以為正也。天門者循大變而無所湮者,所由出入也,以為不然,則天門弗開可知矣。
疑獨註:夫道,妙在陰陽之外,其粗在度數之間,於此求之而未得,必無思無求,然後得之於陰陽之外也。既不可進獻其上,又不可告與其下者,無它也,學而不思則罔,思而不學則殆,思之所以尊德性,學之所以道問學。中無主,言其不能思。外無正,言其不能學。由外入者,學。中無主以思之,則外入者不止於心。由中出者思,外無學以正之,則中出者不行於人道。由中出不為外所受,則是不止。聖人不出,學由外入,無主於,中是不能思聖人不隱出顯隱藏也。
《易》曰:輝光日新,其德由中出者也。君子多識前言往行,由外入者也。由中出者,所以致廣大;由外入者,所以盡精微。此道之所以全也。名者,天下公器。若有私,則是不實之名,不可多取。仁義之於道,猶傳舍之於路,只可一宿,不可久處,言不著於仁義之邇也。逍遙,無為。不貸,無出。采真之遊,即天遊也。嗜富好權之人,心靈愚昧,不能鑒見玄理,以闖其所不休息者,是天之戮民也。怨恩至生殺八者,唯大人用之,然後為正之器。天門者,精神往來,一闔一闢,萬物出入於此,其變無窮者也。
詳道註:莊子以孔子行年五十一而不聞道,萬#1言以明道之不易聞也。度數不過於五,陰陽不過於十二。仁以立人,故假道以行。義以立己,故託宿以處。然假道以行,非不宿也,孟子以七為安宅、為廣居,是也。託宿以處,非不行也,孟子以義為正路、為大道是也。貸,應彼之乏而終以見還。田者,興作利養之地。食於苟簡之田,然後甘其食;立於不貸之圃,而後善貸且成也。
碧虛註:孔子明有用之用,而未得無為之道。道者,無絲忽可度量,無小閏可算數,無支干可推尋。故求之而未得也。老聘告以道之為物,君親、臣子、莫得傳授者,難其器也。中無原本,則吉祥不止;外無質正,則至德不行。妙意出乎聖人之懷,外無受道之質,妙意雖明,猶不出也。至言入乎學者之耳,內無容納之量,聽瑩自惑,至言何嘗隱耶?名者,實之賓,多取則招息。仁義,非一定之法,連廬,豈安居之處?古之至人假而行之,寄而居之,遊於自得之場,冷於莽蒼之野,連牆而不相往來,是謂釆真之遊。真,則不偽矣。夫矜富者怯祿,誇榮者惜名,恃權者多忌,俗態之常也。有鑒則知止,知止則不辱。怨恩等八者,名實之所係。名當其實,則器不濫矣。逆變則塞,塞則名實虧。名正則實正,或矯而為之,是靈府之不通也。
庸齋云:度數,禮樂也。陰陽,物理也。五年、十二年,初無別義,但言精粗求之久而未得耳。自道而可默以下四句,發得極妙,學道者雖有所聞於外而其中無主,非所自得,留之不住也。外無正者,我無所得,則外無質正,何以自行?由中出者,此謂教人,我言自中出,而汝不能受,則聖人不告汝矣!由外入者,此言受教,至言自外而入汝之聽,汝未有見而中無主,雖聞亦無所得,非聖人有所隱也!由四句極精微,道不可傳,病在此四句而已。名不可多取,此譏儒者好名。仁義不可久處,為其有逵。觀,見也。纔有聲亦可見,禍之所由生。假道、託宿,過則化之意。苟簡,不貸,易養無出,皆不費於我,是謂采取真實之理也。富卜顯、權三者,操之而息失則慄,合之而迷戀則悲。略無所見,以視其所不休,迷而不知反者也。心無見而不能反視其迷,此天奪其魄也。怨恩等八者,有此人世,則有此八者之用。用所當用日正,鈴無心者方能用之。大變,造化也。能順而無汨,則在我者正,而可以正物。苟未能無心,而以是為不然,則胸中之天昏塞矣!《詩》曰:天之牖民,便是天門之意。
度數之學,可以律歷考也。陰陽之學,可以氣侯推也。道之為體,不關律歷,不涉氣候,所以於此求之而未得;唯無心而任化者,不期合而與之合,非求索所可得也。使道而可獻至莫不與其子孫,言道不可以有心傳,不可以私意得也。中無主內無其質,故道不流行,若郢人之於世無師匠,故道不舍止。外無正匠,石則中有主,外有正,故能成其妙斷,況至道授受之微,神交心契於恍惚杳冥者乎?夫聖人以道覺民,猶天降甘露,未嘗擇地,然非瓊瑛之器,不能容受,此不受於外,無主於中之謂也。名,多取則毀至而害生。仁義,久處則進見而多責。至人所以假託之而無滯進,故世問憂息無由及也。以逍遙故無為,以苟簡故易養,以不貸故無出,則雖物逵乎前,吾亦何事之有?是謂采真之遊,言不容一毫私偽於其問,如天之運出乎自然而生生化化未嘗息。此人之所以貴,道之所以神也。而世俗皆以富、顯、權三者為是,而不能讓,操慄合悲,將無復逍遙之日矣!此之謂不休,而一無所見以燭之,是天刑之不可解也。怨恩等八者,正之器,唯正,人能用不失宜。如喜、怒、哀、樂,雖聖人不能盡無,在乎中節耳!循大變而無所湮,謂富貴不淫,貧賤不移,威武不屈者是已。己正而後器正,器正斯可以正物,其心以為不然,則是泰宇不虛,何足以論道?天門,喻心之虛,明心法如眼,豈容有物哉?
孔子見老聘而語仁義。老聃曰:夫播糠咪目,則天地四方易位矣;蚊虻嗜膚,則通昔不寐矣。夫仁義僭然,乃憤吾心,亂莫大焉。吾子使天下無失其朴,吾子亦放風而動,總德而立矣,又奚傑然若負建鼓而求亡子皆#2耶?夫鵠不日浴而白,烏不日黔而黑。黑白之朴,不足以為辨;名譽之觀,不足以為廣。泉涸,魚相與處於陸,相吻以濕,相濡以沫,不若相忘於江湖。孔子見老聰歸,三日不談。弟子問曰:夫子見老聰,亦將何規哉?孔子曰:吾今於是乎見龍龍,合而成體,散而成章,乘乎雲氣,而養乎陰陽。予口張而不能嘖#3,予又何規老聘哉?
郭註:外物加之,雖小而傷性已大。使天下無失其朴,質全而仁義著矣!風自動而依之,德自立而秉之,斯易持易行之道。若揭仁義以趨道德之鄉,猶擊鼓而求逃者,無由得也。夫鵲白烏黑,自然各足,無所偏尚,故至足者忘名譽,忘名譽乃廣耳。言仁義之譽,皆生於不足,若魚之相忘於江湖,乃忘仁而仁也。孔子謂乃今於是乎見龍,言老聘能變化,因御無方,自然已足也。
呂註:至人之心若鏡。而仁義僭然亂之,豈非播糠咪目、蚊虻、曆膚之比哉?天下莫不有無名之朴,而能使之無失,則放風而動,總德而立矣。言其自動自立,又奚傑傑然若建鼓而求亡子耶?天下已失其朴而救以仁義,無異建鼓求亡,言以聲聞名譽求之也。且鵠白烏黑,朴之自然,何所加飾,則言譽之觀無所加廣於人之性亦若是而已。魚處陸而相徇以濕,不若相忘於江湖,則天下失其朴而相徇以仁義之濕沬,不若相忘於道衛之江湖也。龍之合而成體,散而成章,則未始累於其身也。老聘以仁義為播糠、蚊虻,則不累於其身可知矣。
疑獨註:樸者,道之全。仁義,道之散。風者,道之化物。德者,道之在人。使天下無失其道之全,但當任其自在,依風而動,據德而立,奚必揭仁義以求道德,若建鼓以求亡子耶?鵠白烏黑,自然而然,故不足以為辨也。名譽者,所以物色而是非其朴,故不足以為廣也。魚處陸而濕沬相濡,雖頃刻相親而性命之理已失,不若相忘江湖,各自足也。薄俗相親以仁義,特一時之愛而性命之理已失,不若相忘道衛,各自足也。古者民至老死不相往來,益以此。孔子聞老聘之言,變化無窮,歎其猶龍而合散無常也。口且不能官,何規老聘哉!
碧虛註:駢於仁義者,猶枇糠咪目。枝於聰明者,猶蚊虻嗜膚,欲不憤亂可得乎?不雕琢則朴全,倣淳風以化物,總至德以自完足矣,又何苦荷擔仁義,奔走陳跡哉?猶鵠白烏黑,物自群分,夫何足辮?涸魚之徇濡相濟,矜恤之情見矣,不若相忘江湖之為樂也。孔子見老聘而云見龍,夫龍,冥會元氣,合而成體也,飛港煥爛,散而成章也。出處無心,故乘乎雲氣;動靜以時,故養乎陰陽。老聘聖德莫測若是,余規諫何施哉!
庸齋云:嗜膚、咪目,偏說逆心之譬。僭,毒,言其苦。憤,逆也。放風,順化。總,猶執也。若使天下不失其本然之朴,則皆順化而行,執德而立,何待教乎?猶負大鼓而求亡子,無由得也。夫鵲白烏黑,不待浴黔,自然之質,不足致辯。以名譽觀示天下,便有是非,此心不廣大矣!魚之徇濡能幾何,若處江湖,則相忘於水,喻至道之世,各循自然,無所是非,上下亦相忘矣!合而成體,渾然者也。散而成章,燦然者也。言龍在天地之問,可見而不可見也。乘乎雲氣,在造化之上。養乎陰陽,以天地之道自樂也。
孔子見老聘而語仁義,無異道堯、舜於戴晉人之前。故聘以播糠、昧目、蚊虻嗜膚喻仁義之憤心,益借是以緘世人之膏肓,使天下各得其渾然之真。則化物也,動之以風;治身也,立不失德。奚叉傑然自標仁義之名,以為道之極致,若建鼓求亡子,無由得之也。夫鵲烏之不待浴黔則白黑之實知之審矣,故不叉辮。至道博大,不可名言,今乃求之於仁義之譽,何足以為廣哉?猶涸魚之相濡沬,非不親愛,視江湖相忘之樂為何如。然今世正以濡沬微愛為仁,而不知聖人不化為仁之至也。孔子見老聃,歸而不談,目擊道存,不容聲矣。龍之成體、成章、乘乎雲氣、養乎陰陽,則動靜不失其時,德澤足以及物而神化不測者也。故古之論聖人,神人者,皆以龍為喻,非夫子不能形容聘之德,非聘不足以當夫子之喻。然二聖人者,皆人倫之至,顯七藏用,更相發明,無容優劣於其問也。
#1正字為『寓』。
#2正字為『者』字。
#3《闕誤》引江南《古藏》本『嘖』下有『舌舉而不能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