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华真经义海纂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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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1章

在宥第一

聞在宥天下,不聞治天下也。在之也者,恐天下之淫其性也;宥之也者,恐天下之遷其德也。天下不淫其性,不遷其德,有治天下者哉?昔堯之治天下也,使天下欣欣焉人樂其性,是不恬也;桀之治天下也,使天下瘁瘁焉人苦其性,是不愉也。夫不恬不愉,非德也;非德也,而可長久者,天下無之。人大喜邪,毗於陽;大怒邪,毗於陰。陰陽并毗,四時不至,寒暑之和不成,其反傷人之形乎!使人喜怒失位,居處無常,思慮不自得,中道不成章,於是乎天下始喬請卓驚,而後有盜蹶、曾、史之行。舉天下以賞其善者不足,舉天下以罰其惡者不給,故天下之大不足以賞罰。自三代以下者,匈匈焉終以賞罰為事,彼何暇安其性命之情哉!

郭象註:宥使自在則治,治之則亂也。真莫之蕩,則性命不過,欲惡不爽。在上者不能無為,故有誘慕好惡#1而民性淫矣。所貴聖王者,非貴其能治,責其無為而任物之自為也。無治乃不遷淫。堯雖在宥天下,其進則治也。治亂雖殊,其於失後世之恬愉,使物爭尚畏鄙而不自得則同耳。喜怒失位,居處無常,此皆堯、桀之流使致斯息,人在天地之中,最能以靈知喜怒擾亂韋生而振蕩陰陽也。故得失之問,喜怒集乎百姓之懷,則寒暑之和敗,四時之節差,百度昏亡,萬事夭#2落也。慕賞乃善,賞不能供。畏罰乃止,罰不能勝。忘賞罰而自善,性命乃大足耳!夫賞罰者,聖王所以當功過,非所以著勸畏也。故理至則遺之,而三代已下匈匈然與進競逐,以所寄為事,何暇安其性命之情哉?

呂惠卿註:天下者萬物之所一,其常性常德,即我之性德是也。在宥天下,在宥我而已。在者,存之而不亡,任自然而不益。宥者,放之而不縱,如囿之宥物也。不淫不遷,無為而已,無為則無我;無我則治天下者誰哉?故兩忘堯、桀之是非也。人生而靜,何有樂苦?使之樂苦,是淫其性;淫其性,未有不遷其德者也。萬物負陰抱陽,沖氣為和,人莫不有沖氣之和以與天地通,而堯使民樂其性至太喜而毗於陽;桀使民苦其性至太怒而毗於陽。故傷其沖氣,而墮四時之施,寒暑之和不成,反傷人形矣。至於思慮不自得,中道不成章,所謂兩相傷也。於是天下始有喬詁卓驚非常之行,喬則尚高,詁則窮盡,卓則難及,驚則不韋,皆非平易中正。此賞罰所以不給,性命之情所以不得而安也。

林疑獨註:天下所自生者莫不自在,天下所自得者莫不自宥。聖人觀天下自在之性而在之,使各適逍遙之遊;因天下自宥之德而宥之,使各安其理義之悅。在之者使天下成其性,宥之者使天下順其德,故性不淫,德不遷,聖人亦無為矣。豈有治天下者哉?心無所苦謂之恬,恬有安靜意。心相承順謂之愉,愉有懼悅意。喜則氣散而心動,故不恬。怒則氣逆而心鬱,故不愉。人心未嘗不虛,而至於悲喜者,有物觸之也。堯、桀之治天下,雖善惡不同其觸人心而至於害性則一,非先王自得之理也。其可長久乎!人過喜則陽氣常舒,過怒陰氣常慘。喜怒始由於君政失中以政民心失節,上干天地之和而反傷人之形,此相因之理也。故使人思慮不自得,中道不成章。皆言人形被傷,陰陽不和之狀。喬詁,言之好高。卓驚,行之尚異。天下因堯之逵而有曾、史,因桀之述而有盜坏。既舉堯非桀,善惡交紛,竭天下之物不足以為賞罰,況其它乎?上之人終以賞罰為事,則天下之民豈能安其性命之情哉?陳詳道註:有天下者欲開天而不開人,為福而不為賊,莫若在宥之而已。在則莫之擾,宥則莫之迫。莫擾則性不淫,故誘然皆生而不知所以生。莫迫則德不遷,故同然皆得而不知所以得。又孰治天下哉!治天下者不失於不恬,叉失於不愉;不恬則太喜而毗於陽,不愉則太怒而毗於陰。益人身之氣與天地通流,五囗之陰陽毗於此天地之陰陽,應於彼寒暑之和不成而反傷人之形矣,於是天下始有求高探深、尚異務捷者出,皆非中道也。不過於為善,必過於為惡,故舉天下不足以為賞罰,何暇安其性命之情哉?

陳碧虛註:上古之君存天下者,寬之而已,非有心以治之也。故天下不淫其性,不遷其德,斯無為而自治也。昔堯亡自存之道而施仁愛,使民失常性以至親之、譽之。桀無寬物之恩而務苛急,使民失常德以至畏之、侮之,性淫德遷而不亡者未之有也。人之喜怒通乎陰陽,陰陽不和反傷人刑矣1喬詁,高奇之論,喻曾、史之流。卓驚,獨行勇猛,比盜跖之徒也。賞善不足,言詐善衆。罰惡不給,言實惡多。故喧嘩競逐,以勢利為務,何暇事恬愉壽考邪!林氏《庸齋口義》云:在者,優游自在。宥者,寬容自得。天下之人,性皆不亂,德皆不移,又何用治之哉?恬,靜也。愉,樂也。喜屬陽,怒屬陰。毗,益也,醫書所謂有餘之病。致中和則天地位,失其中和則四時不調而人亦病矣。居處無常,謂妄動。不成章,失中道也。喬者,好高而過當。詁者,議論相詰責。卓者,孤立。驚者,猛厲。皆形容不和之意。曾、史、盜坏只代賢、不肖字。用心不和,則賢、不肖皆非矣。今賞賢而罰不肖,則賣非真賢,舉世皆然,賞之而不足,言此等人多也。人皆慕賞避罰,以偽相與,則豈能安其性命自然之理哉?

在者,存之而已,有天下而不與焉。宥者,矜而恤之,故視民如傷焉。是以聖君端拱乎廟堂之上,百姓恬愉於畎畝之中,性不淫而德不遷,形聲和而天地應,上古至治之風也。自三代而下,匈匈然以賞罰為事,使民無以安其性命之情;至戰國縱橫,則有賞之而不勸,罰之而不畏者矣。南華立在宥之論,有心於復古者歟!人處世問,日與物接,理有逆順,喜怒不能盡忘,在乎調之以宜,發而中節,不失乎和而已。若過喜過怒,偏陰偏陽,則寒暑為之失序,況於人乎?原其太過之由,本於堯、桀之治,一使民欣欣,一使民瘁瘁,此喜怒之所由生也。由是而善惡著焉,賞罰立焉,天下始高亢其行,窮詁其辭,卓異驚勇於事為之閒,善者為曾、史,惡者為桀、坏,舉天下不足以為勸懲,何暇安其性命?任治道者,至是亦無所施其衍矣。而江海山林之士,猶拳拳在念,覬有以救藥而痊復之,其言雖詼詭而心則羲黃之心也,豈可以述異而輕議哉!

而且悅明邪?是淫於色也;悅聰邪?是淫於聲也;悅仁邪?是亂於德也;悅義邪?是悖於理也;悅禮邪?是相於技也;悅樂邪?是相於淫也;悅聖邪?是相於藝也;悅知邪?是相於疵也。天下將安其性命之情,之八者,存可也,亡可也;天下將不安其性命之情,之八者,乃始彎卷傖囊而亂天下也。而天下乃始尊之惜之,甚矣天下之惑也!豈直過也而去之邪!乃齋戒以言之,跪坐以進之,鼓歌以傷之,吾若是何哉?故君子不得已而臨花天下,莫若無為。無為也,而後安其性命之情。故貴以身於為天下,則可以託天下;愛以身於為天你,則可以寄天下。故君子苟能無解其五藏,無擢其聰明,尸居而龍見,淵默而雷聲,神動而天隨,從容無為而萬物炊累焉。吾又何暇治天下哉!

郭象註:當理無悅,悅之則致淫悖之息。存亡無在,任其所受之分,則性命安矣。然存此八者,則不能縱任自然,故為蠻巷傖囊也。不能遺之,已為誤矣,而又尊之,豈不甚惑哉!非直日寄而過去,乃珍貴之如此。且無為者,非拱默之謂,各任其自然,則性命安矣。不得已者,非迫於威刑,抱道懷朴,任乎鈴然之極,而天下自賓。故出處語默,付之無心,神順物而動,天隨理而行,若遊塵之動,任其自然而已矣!

呂惠卿註:天下不安其性命之情,則所謂聰明仁義,禮樂聖知,皆非其正,不免亂德悖理而已!八者,存亡皆可,言無益損乎其直。黌,割而不全。卷,束而不舒。傖,積而不散。囊,結而不解。皆所以亂天下而乃尊之惜之,齋戒以言,鼓歌以舞,以為天下之至真在是,世迷日久,吾若之何哉!夫臨往天下,誠出於不得已而無為,則我奚為不貴愛以身於為天下而以徇之哉?斯則可以寄託天下者也。貴則不輕其身,愛則不危其身,託如託身,寄如寄物,則貴重於愛,託重於寄也。無解五藏,則不散而淫乎仁義。無擢聰明,則不引而屬乎聲色。尸居龍見,其見出於無為。淵默雷聲,其聲出於不言。神動則感而後應,天隨則不召自來,如此則從容無為而萬物炊累。即萬物之以息相吹累,則炊之積也。萬物鰍之如塵自集,又何暇治天下哉!

林疑獨註:仁義者,禮樂之體;禮樂者,仁義之文。由性以充於內,則與道為一;由聰明以求於外,則離道為名。天下苟安其性命之在已者,則此八者存之所以立人德,亡之所以立天道。若夫徇名逐述,則此八者始黌割卷束,傖聚囊括而亂天下。此皆言其拘滯不通之意。而天下乃始尊惜之,齋戒至傷之,形容其尊惜之狀,吾亦無如之何矣!夫君子為天下所歸,不得已而臨往,莫若無為,無為而無不為矣。無為所以治己,無不為所以應物,堯、舜之道不過此耳。聖人入而同乎天,則無貴無愛天下,亦不知有可尊可親,故無所寄託。及出而之乎人,財有貴有愛天下知有尊,斯託之矣。天下知有親斯寄之矣。無貴無愛冥乎神,有貴有愛存乎身。身者,神之所寄託,天下又寄託於吾身,吾身寄託於天地,天地寄託於虛空。以是考之,凡有形者皆不免有所寄託也。

《老子》曰:貴以身為天下,若可寄天下;愛以身為天下,若可託天下,意同而辭異。盖於有往意而未至,若有似意而不實。老子因有天下者而言,莊子為未有天下者而言。若可者,見其已有天下而心不係於天下,古之人若堯、舜者是也;言可以者,見其未有天下而心不忘於天下,古之人若孔、孟者是也。各有所主而已,解其五藏則精神魂魄意散而不全,擢其聰明則耳目鼻口形逐而不返,豈君子治心養性之道哉,是故居則如尸,見則如龍,默則如淵,聲則如雷,四者皆出於無心,應時順理而已。動如神之應物,行如天之隨時,唯其如此,故從容無為而萬物炊累,若遊塵之自動,我何與焉,.陳詳道註:聰明、聖知、仁義、禮樂之於天下,聖人豈強為哉?凡以應時適變不得已耳。昧者守芻狗為神明,指連廬為聖宅,豈直過而去之!乃齋戒以言,鼓歌以併,如此而欲天下不惑也難矣!貴以身於為天下,則為天下不若吾身之重;愛以身於為天下,則為天下不若吾身之親。此忘天下者也。貴以身為天下,愛以身為天下,非忘天下者也,忘天下則適己而已,非忘天下則有以適人,然皆未能無身也。老子日:生非貴之所能存,身非愛之所能厚。則無身者何貴愛之有哉?貴愛其身,雖下於聖人,亦天下之所願為君也,故可以寄託天下。然老子於貴以身言若可寄,愛以身言若可託。可以,鈴辭也。若可,疑辭也。寄其所付,託其所恃也。以忘天下與非忘天下言之,則可以、若可之辮明矣。若夫寄託之說,當從老子為正。無解正藏,則道德不支於仁義之岐;無擢聰明,則耳目不沉於聲色之偽。尸居則無事,龍見則事出,於無事而未始有事。淵默則不言,雷聲則言出,於不言而未始有言。如是,則順物而動,其動也不以心而以神;乘理而行,其行也不以天而以人。從容無為而萬物炊累,如在棄籥之中而已。又何暇治天下哉?

陳碧虛註:收視聽於內,則聲色莫能惑。藏仁義於己,則道德何由失。約禮樂於身,則邪偽莫能干。絕聖知之述,則疵病莫能襲。斯八者,古人卷之以治身,末世張之以喪本。蠻卷難其卷,傖囊亂其囊,謂陳述難其卷懷,必至於亂天下。天下不貴重簡易而反尊惜繁難,其惑甚矣!故臨往天下莫若無為,無為而性命之情不安者未之有也!貴身愛身於為天下者,是貴愛天下非貴愛其身也,若是則得喪不在己,憂樂不為身,故可以寄託天下也。尸者不言而整肅,龍者變化而彰明。道性真常,如淵之靜默;號令應時,如雷之發聲。神運于內,象見于外,寬裕自守,韋物動昇。雖云不治天下而治

法存焉t.

林氏《庸齋口義》云:悅聖之聖,近似能字,猶言草聖,故於盜亦日聖。此皆不可以《語》、《孟》字義釋之。安其自然,則此八者雖有亦不能為累。蠻卷,局束。傖囊,多事。齋戒、跪坐,言鄭重政恭。鼓歌以併,不知手舞足蹈也。益譏一時學者。吾,指它人而言,汝輩如此果如何哉!不得已而下,說無為自然之治,此三字便見有天下而不與之意。以其身之可貴,猶貴於為天下,而後可以天下託之;以其身之可愛,猶愛於為天下,而後可以天下寄之。此二句文奇而理正。《禮記》日:筋骸之束。解其五藏,即是不束。擢,抽也,謂過用其聰明。尸居,即《禮》云:坐如尸。龍,喻文采,威儀可則也。淵默,深靜不言。雷聲,感動人也。禪家所謂是雖不言,其聲如雷,神動天隨,言動容周旋無非天理也。此三句理到而文奇。萬物炊累,即是萬物以息相吹,言我但無為於上而民自作自息如遊塵之炊累,又何容心以治之哉?

聰明仁義禮樂聖知八者,雖出於人為,各具自然之理,行其所無事而已。亡之不為失,存之不為得也。若心有所悅,則滯進成弊,害有甚焉者矣。行其無事,則安其性命之情。滯述成弊,則黌卷傖囊而亂天下也。馳騁其聰明聖知。一人膠擾於上,何望天下之泰寧!然天下猶慕而尊惜之。齋戒以言,則神其說。跪坐以進,則重其傳。至於鼓歌以併,則樂之無厭。其惑不可解矣,吾奈此何哉!此重欺之辭。不得已而臨往,迫而後動也。莫若無為,任物性之自然。故貴以身為天下,則不賤其民;愛以身為天下,則能親其民。若是,然後可以寄託天下矣。寄託互其文,不鈴分輕重。無解五藏,斂五常而歸於道也。無擢聰明,泯聲色而全其真也。是故善處者以時而出,其出鈴神;善寂者以時而嗚,其嗚必大。皆由己涵養之功以符至神之運,天且弗違而況於人乎?從容無為,我自得也;萬物炊累,物自得也。物我俱得而天下治矣!又何暇治天下哉!傖囊二字,諸解並以亂釋之而無音切,按毛晃《增韻》以傖囊之囊附獰字條,引《莊子》為註;續考《漢書·賈誼傳》:國制搶攘,上音傖仕庚切,下女庚切亂也,詳此《經》文,傖囊字舊以亂釋之,則當與《漢書》搶攘,音訓一同。

#1郭注本『惡』為『欲』一字。

#2世德堂本『夭』作-『失』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