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5章
〔疏〕歌《商頌》響,韻吁突商,察其辭理,雅符天地,聲氣清虛,又諧金石,風調高素,超絕人倫,故不與天子為臣,不與諸侯為友也。
故養志者忘形,養形者忘利,致道者忘心矣。
〔疏〕夫君子賢人,不以形挫志;攝衛之士,不以利傷生;得道之人,忘心知之術也。
孔子謂顏回曰:回#15來。家貧居卑,胡不仕乎?顏回對曰:不願仕。回有郭外之田五十畝,足以給飦粥;郭內之田十畝,足以為絲麻;鼓琴足以自娛,所學夫子之道者足以自樂也。回不願仕。孔子愀然變容曰:善哉回之意。丘聞之,知足者不以利#16自累也,審自得者失之而不懼,行修於內者無位而不怍。丘誦之久矣,今於回而後見之,是丘之得也。
〔疏〕飦,麋也。怍,羞也。夫自得之士,不以得喪駭心;內修之人,豈復羞慙無位。孔子誦之,其來已久,今勸回仕,豈非失言。因回反照,故言丘得之矣。
中山公子牟謂瞻子曰:身在江海之上,心居乎魏闕之下,奈何?
〔疏〕瞻子,魏之賢人也。魏公子名牟,封中山,故曰中山公子牟也。公子有嘉遁之情而無高蹈之德,故身在江海上而隱遁,心思魏闕之下榮華,既見賢人,借問其術也。
瞻子曰:重生。重生則利輕。
〔疏〕重於生道則輕於榮利,榮利既輕則不思魏闕。
中山公子牟曰:雖知之,未能自#17勝也。
〔疏〕雖知重於生道,未能勝於情欲。
瞻子曰:不能自勝則從,神无惡乎?
〔疏〕若不勝於情欲,則宜從順心神,亦不勞忘生嫌惡也。
不能自勝而強不從者,此之謂重傷。重傷#18之人,无壽類矣。
〔疏〕情既不勝,強生抑挫,情欲已損#19,抑又乖心,故名重傷也。如此之人,自然夭折,故不得與壽考者為儕類也。
魏牟,萬乘之公子也,其隱巖穴也,難為於布衣之士;雖未至乎道,可謂有其意矣。
〔疏〕夫大國王孫,生而榮貴,遂能巖棲谷隱,身履艱辛,雖未階乎玄道,而有清高之志,足以激貪勵俗也。
孔子窮於陳蔡之間;七日不火食,藜羹不糝,顏色甚憊,而弦歌於室。
〔疏〕陳蔡之事,《外篇》已解。既遭飢餒,營無火食,藜菜之羹,不加米糝,顏色衰憊而歌樂自娛,達道聖人,不以為事也。
顏回擇#20菜,子路、子貢相與言曰:夫子再逐於魯,削迹於衛,伐樹於宋,窮於商周,圍於陳蔡,殺夫子者無罪,藉夫子者無禁。弦歌鼓琴,未嘗絕音,君子之無耻也若此乎?
〔疏〕仕於魯而被放,游於衛而削迹,講於宋樹下而司馬桓魋欲殺夫子,憎其坐處,遂伐其樹。故欲殺夫子,當無罪咎,凌藉之者,應無禁忌。由賜未達,故發斯言。
顏回無以應,入告孔子。孔子推琴喟然而歎曰:由與賜,細人也。召而來,吾語之。子路、子貢入。子路曰:如此者可謂窮矣。
〔疏〕喟然,嗟歎貌。由與賜,細碎之人也。命召將來,告之善道。如斯困苦,豈不窮乎。
孔子曰:是何言也。君子通於道之謂通,窮於道之謂窮。今丘抱仁義之道以遭亂世之患,其何窮之為。故內省而不窮於道,臨難而不失其德,天寒既至,霜雪#21既降,吾是以知松栢之茂也。陳蔡之隘,於丘其幸乎。
〔疏〕夫歲寒別木,處窮知士,因難顯德,可謂幸矣。
孔子削然反琴而弦歌,子路扢然執干而舞。
〔疏〕削然,取琴聲也。扢然,奮勇貌也。既師資領悟,彼此歡娛也。
子貢曰:吾不知天之高也,地之下也。古之得道者,窮亦樂,通亦樂。所樂非窮通也,道德#22於此,則窮通為寒暑風雨之序矣。
〔疏〕夫陰陽天地有四序寒溫,人處其中,何能無窮通否泰邪。故得道之人,處窮通而常樂,譬之風雨,何足介懷乎。
故許由娛#23於穎陽而共伯得乎丘首。
〔疏〕共伯,名和,周王之孫也,懷道抱德,食封於共。厲王之難,天子曠絕,諸侯知共伯賢,請立為王,共伯不聽,辭不獲免,遂即王位。一十四年,天下大旱,舍屋生火,卜曰:厲王為祟。遂廢共伯而立宣王。共伯退歸#24,還食本邑,立之不喜,廢之不怨,逍遙於丘首之山。丘首山,今在河內。穎陽#25,地名,在襄陽,未為定地是也。故許由娛樂於穎水,共伯得志於首山也。
舜以天下讓其友北人無擇,北人無擇曰:異哉后之為人也,居於畎畝之中而遊堯之門。不若是而已,又欲以其辱行漫我。吾羞見之。因自投清泠之淵。
〔注〕孔子曰:士志於仁者,有殺身以成化,無求生以害仁。夫志尚清遐,高風邈世,與夫貪利沒命者,故有天地之降也。
〔疏〕北方之人,名曰無擇,舜之友人也。后,君也。壟上曰畝,下曰畎。清泠淵,在南陽西崿縣界。舜耕於歷山,長於壟畝,游堯門闕,受堯禪讓,其事迹豈不如是乎?又欲將耻辱之行汙漫於我。以此羞慙,遂投清泠也。
湯將伐桀,因卞隨而謀,卞隨曰:非吾事也。湯曰:孰可?曰:吾不知也。湯又因務#26光而謀,務光曰:非吾事也。湯曰;孰可?曰:吾不知也。湯曰:伊尹何如?曰:強力忍垢,吾不知其他也。
〔疏〕姓卞,名隨,姓務,名光,並懷道之人,隱者也。湯知其賢,因之謀議。既非隱者之務,故答以不知。姓伊,名尹,字贄,佐世之賢人也。忍,耐也。垢,耻辱也。既欲阻兵,應須強力之士;方將弒主,亦藉耐羞之人;他外之能,吾不知也。
湯遂與伊尹謀伐桀,尅之,以讓卞隨。卞隨辭曰:后之伐桀也謀乎我,必以我為賊也;勝桀而讓我,必以#27我為貪也。吾生乎亂世,而無道之人再來漫我以其辱行,吾不忍數聞也。乃自投稠#28水而死。
〔疏〕漫,汙也。稠水,在穎川郡界。字又作桐。
湯又讓務光曰:知者謀之,武者遂之,仁者居之,古之道也。吾子胡不立乎?務光辭曰:廢上,非義也;殺民,非仁也,人犯其難,我享其利,非廉也。
〔疏〕享,受也。廢上,謂放桀也。殺民,謂征戰也。人#29犯其難,謂遭誅戮也。我享其利,謂受祿也。
吾聞之曰,非其義者,不受其祿,無道之世,不踐其土。况尊我乎。吾不忍久見也。乃負石而自沈於廬水。
〔注〕舊說曰:如卞隨務光者,其視天下也若六合之外,人所不能察也。斯則謬矣。夫輕天下者,不得有所重也,苟無所重,則無死地矣。以天下為六合之外,故當付之堯舜湯武耳。淡然無係,故汎然從眾,得失無槩於懷,何自投之為哉。若二子者,可以為殉名慕高矣,未可謂外天下也。
〔疏〕廬水,在遼西北平郡界也。
昔周之興,有士二人處於孤竹,曰伯夷叔齊。二人相謂曰:吾聞西方有人,似有道者,試往觀焉。
〔疏〕孤竹,國名,在遼西。伯夷叔齊,兄弟讓位,聞文王有道,故往觀之。夷齊事迹,《外篇》已解矣。
至於岐陽,武王聞之,使叔旦往見之,與#30盟曰:加富二等,就官一列。血牲而埋之。
〔疏〕岐陽是岐山之陽,文王所都之地,今扶風是也。周公名旦,是武王之弟,故曰叔旦也。其時文王已崩,武王登極,將欲伐紂,招慰賢良,故令周公與其盟誓,加祿二級,授官一列,仍牲血釁其盟書,埋之壇下也。
二人相#31視而笑曰:嘻,異哉。此非吾所謂道也。昔者神農之有天下也,時祀盡敬而不祈喜#32,其於人也忠信盡治而無求焉。
〔疏〕祈,求也。喜,福也。神農之世,淳朴未殘,四時祭祀,盡於恭敬,其百姓忠誠信實,緝理而已,無所求焉。
樂與政為政,樂與治為治,不以人之壞自成也,不以人之卑自高也,不以遭時自利也。
〔疏〕為政順事,百姓緝理,從於物情,終不幸人之灾以為己福,願人之險以為己利也。
今周見殷之亂而遽為政,上謀而下行貨,阻兵而保威,割牲而盟以為信,揚行以悅眾,殺伐以要利,是推亂以易暴也。
〔疏〕遽,速也。速為治政,彰紂之虐,謀模行貨以保兵威,顯物行說以化黎庶,可謂推周之亂以易殷之暴也。
吾聞古之士,遭治世不避其任,遇亂世不為苟存。今天下間,周德衰,其並乎周以塗吾身也,不如避之以絮吾行。二子北至於首陽之山,遂餓而死焉。若伯夷叔齊者,其於富貴也,苟可得已,則必不賴。高節戾行,獨樂其志,不事於世,此二士之節也。
〔注〕《論語》曰:伯夷叔齊餓于首陽之下,不言其死也。而此云死焉,亦欲明其守餓以終,未必餓死也。此篇大意,以起高讓遠退之風。故被其風者,雖貪冒之人,乘天衢,入紫庭,猶時慨然中路而歎,況其凡乎。故夷許之徒,足以當稷契,對伊呂矣。夫居山谷而弘天下者,雖不俱為聖佐,不猶高於蒙埃塵者乎。其事雖難為,然其風少弊,故可遺也。曰:夷許之之安在?曰:許由之弊,使人飾讓以求進,遂至乎之噲也;伯夷之風,使暴虐之君得肆其毒而莫之敢亢#33也,伊呂之弊,使天下貪冒之雄敢行篡逆,唯聖人無迹,故無弊也。若以伊呂為聖人之進,則伯夷叔齊亦聖人之迹也;若以伯夷叔齊非聖人之迹邪?則伊呂之事亦非聖人矣#34。夫聖人因物之自行,故無迹。然則所謂聖者,我本無迹,故物得其迹,迹得而強名聖,則聖者乃無迹之名也。
〔疏〕塗,汙也。若與周並存,恐汙吾行,不如逃避,餓死於首山。首山,在蒲州城南近河是也。
#1郭慶藩引文『清』作『情』。
#2原作『後』,疑誤,今依正文改正,下同。
#3原作『大王』,疑訛,依上下文及郭慶藩引文改正。
#4原作『元』,疑誤,今依四庫本改正。
#5四庫本『玉』作『王』。
#6原作『暖』,疑訛,依正文改作『援』。
#7高山寺本『君』下無〔能〕字。
#8郭慶藩引文依正文改『之』作『亦』。
#9原作『飯』,依文意及郭慶藩引文改作『飼』。
#10《闕誤》引張君房本無『者』字。
#11高山寺本無『且』字。
#12高山寺本『豈不命邪』作『豈非命哉』。
#13《闕誤》引張君房本『弦』下有『歌』字。
#14郭慶藩引文改『根』作『跟』。
#15『回』字依四庫本及上下文補。
#16《闕誤》引江南李氏本『利』作『羨』。
#17世德堂本無『自』字。
#18趙練議本無此『重傷』二字。
#19原作『情』疑誤,依文意及郭慶藩引文改作『損』。
#20趙諫議本『擇』作『釋』。
#21趙諫議本『雪』作『露』。
#22高山寺本『德』作『得』。
#23《闕誤》引江南古藏本『娛』作『虞』。
#24#25均依上下文及郭慶藩引文改。
#26四庫本『務』作『瞀』,下文同。
#27『以』字依四庫本補。
#28四庫本『稠』作『椆』。
#29『人』字依正文補。
#30四庫本『與』下有『之』字。
#31原作『同』,今依四庫本改作『相』。
#32高山寺本『喜』作『熹』。
#33原作『無』,疑誤,今依上下文及郭慶藩引文改作『亢』。
#34『人』字依趙諫議本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