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佬佬
在酉阳大溪,我听到一个奇怪的称谓:佬佬。我问当地人,佬佬是什么意思?一位老者指着旁边一小孩:“他是佬佬。”又指着另一个比他稍小的老者说:“他也是佬佬。”我更懵懂了:“到底什么是佬佬?”好歹算是弄明白了,它是对男子的称谓,老辈对小辈称“佬佬”,年长者对年小者也称“佬佬”。一般多称年轻男子,是一种爱称。
大溪是酉水河边一个水码头,在我的印象中,古老而神秘。通常说的土家族可以在这里找到各种依据,从建筑、服饰、风俗、语言等多方面都可找到。这次有幸走一趟大溪,看到在河边攀缘而上的吊脚楼,看到无声无息的绿莹莹的酉水河,我深信这里隐藏着某种原生态的秘密。
坐在大溪街上的一家小餐馆中和一彭姓长辈及他的一家人围在一起,吃着当地人引以为豪的角角鱼,在炉火边饮酒叙谈,边看窗外流动不息的喧嚷,感觉到一种陌生的温暖。
昔日大溪,因天远地偏,虽是水码头,却还保留着一方水土的独立秉性。而今,发达的交通拉近了边远小镇和现代文明的距离。作为酉水河边的土家族聚居地,大溪正在一点一滴地被汉化和都市化。尽管如此,置身大溪,还是感受到属于大溪独有的元素,隐匿在低矮的楼房里,在酉水河边,在吵闹的人声里,在杂沓的脚步声中。
“佬佬”,似乎是一种符号,是诸多大溪元素的一个代表,是某种提示。一个我略感奇怪的称谓,把我的思绪扯得很远很远。
我猛然想起,在沈从文的小说《边城》里,与翠翠发生复杂情爱纠葛的两弟兄,大的叫大佬,小的叫二佬,而沈从文的心灵与小说都是漂在酉水河上的。只是沈从文的酉水,指的是湖南的酉水,而非当时四川、湖北的酉水。但酉水是一条浑然的河流,它哪管人为的地域疆界?这么说,酉水所到之处,挟带着酉水人共有的气息和声音。这么一想,就觉得大溪人喊男子为“佬佬”是应该的。
我回来后查了一下《现代汉语词典》(1986年商务印书馆出版),对“佬”是这样解释的:对成年男子的称谓(含轻视意),如阔佬。对这一解释,我比较诧异,也比较满意。诧异的是,成年;轻视。满意的是:男子的称谓。这说明大溪称“佬佬”是有依据的。
话又说回来,土家族是有语言而无文字的一族,他们的口头语言是否能找到恰当的汉语与之对应?很难肯定。又一想,土家族毕竟生活在汉民族的包围之中,很难不受汉族的影响。所以,他们的语言成分里与汉语有纠缠不清的关联。
在大溪,彭姓长辈给我讲起酉水上下一带最大的几族人:湖北的覃、田、向,酉阳的冉、白、彭。据我所知,这几大姓人都是正宗的土家族。老人的话提醒我,土家族人世代繁衍生息在酉水河一带,他们创造着自己的生活,也创造了属于本民族的极具个性的语言。让我感到奇特的是,汉语词典里解释为“对成年男子带轻视的称谓”,为何到了这里,变化这么大?思忖良久,我试图从某种思路中寻找答案。
我母亲来自于湖北利川境内的郁江边,是土家族;而我们吴姓人,大多属于苗族,所以在我的血液里,流动着两个民族的成分。当我想到自己属于土家族人的时候,就想到本民族很多奇异的习俗,其中之一就是正话反说,有意丑化自己。如给孩子取名的时候,本意是祈求吉祥,偏取个丑名。所以很多讲究的人给孩子取名,一般都不取“发财”“兴旺”之类的名字,而取“狗娃”“牛儿”之类的名字。他们的理由是,人的名字不能取大了,大了福不住,必然夭折少福;而丑名反能让人成长顺遂、增福添寿。我一个亲戚,他母亲给他们几弟兄取的名字分别是“莽二”“莽三”“莽四”,“莽”在土家方言里,读“mɑnɡ”,一声,呆笨的意思。这样的思维习惯在土家族的习俗里比比皆是。
这很容易看出思维深处的灵魂。土家人是谦卑的,他们敬畏天地、神灵、自然、命运,觉得人,特别是个体的人是渺小的。所以,把自身的姿态都摆得很低。正是这样,我感到大溪人的“佬佬”称谓就别有意味:以戏谑、略含贬义的方式表达一种爱意。
也不独大溪,其他地方土家人的称谓也可见出端倪。在我老家黔江的黄溪,哥、姐对小兄弟称“咪弟”,这“咪”即小的意思,也是一种爱称。直到现在,我都几十岁的人了,两个姐姐仍这样亲切地称呼我,而每次听她们这样叫我,我都感觉十分温暖。黔江城有个著名的“咪佬酒楼”,本地人都知道老板本人叫“咪佬”,一个很私人的称谓现已变成一个著名的商标。秀山人称小兄弟叫“毛弟”,与“佬佬”“咪弟”等称谓同出一辙。
我翻出《说文解字》,试图找到对“佬”的释义。遗憾,没有。无意间查到对“人”的解释:“天地之性最贵者也。”这话让我深思。同样是对“最贵者”,土家人却是以“很轻”的方式看待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