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永远的方言
我不是很喜欢别人的“土话”,但我对别人说“土话”的态度是理解和尊重。一个生活得很洋气的人,偶尔夹带两句方言土语,总是令人肃然起敬。他的语言表明他和故土的联结没有割断,他的根仍扎在他的家乡,他还在从父老乡亲那里汲取营养。一个人能这样,就不再是漂浮的,他是踏实和有着落的。
很多外地人爱嘲笑黔江人的一句土话——“么子”。他们以奚落的口气说这件事,仿佛“么子”很为黔江人丢脸一样。每当此时,我不但不觉得羞耻,相反很自豪,因为他们的奚落反衬出这句话的精彩。可不是?把“么子”与普通话的“什么”作一比较,“么子”的味道可足多啦。
人身上的符号有很多很多,但没有哪一种符号比“乡音”更具有永不褪色的魅力。“少小离家老大回,乡音无改鬓毛衰。儿童相见不相识,笑问客从何处来。”贺知章的诗是对乡音最形象的诠释。从“少小”到“老大”的时间长途里,鬓毛已衰,但乡音未改。的确就是这样,一个人从降临母腹的那一刻起,“乡音”就已经渗透进了他的血液,从此在漫漫人生中作为符号定格下来,直至带入另一个世界。
方言不一定优美,但方言一定独特,独特又优美的方言自然不在少数。方言土语就是一个人的第二副面孔、第二张身份证、第二种DNA,凭着他说话的音调、语词、尾音,一下子就能把他从人群中识别出来,给他定位,说他是秀山人,他是石柱人,他是酉阳人。完全没必要查他的户口和籍贯。同样是“吃饭”,黔江的大部分地区说“吃饭”,但黔江的两河说“抬饭”,酉阳人说“逮饭”,秀山人说“妻饭”。那土里土气的方言,活脱脱就是贴在人身上的标签,标签上写着:本产品产于何处。一位黔江朋友对我说,他对酉阳话大有研究,一个酉阳人开口说话,他可以判断出那酉阳人是酉东、酉西,还是酉中人;是靠近湖北、湖南,还是靠近贵州。方言的识别功能就有这么厉害。
我已经说了,从感情上说,我不是很欣赏别人的方言土语,因为有些方言既不好懂,又无法用恰当的汉字书写出来。但我对自己家乡的方言却珍爱有加,觉得每一句方言都圆润可爱、有口感、有光泽,无与伦比。这一矛盾,可以这样比附:老婆是别人的好,方言是自家的好。
我热爱家乡的方言,但我却很少说方言,像“拐得(糟了)”“等一哈哈(等一会儿)”这样的话几乎不说。这并不是忘本、脱离本色。我读书期间,一直接受普通话教育,后来在师范学校又经过严格的普通话训练,普通话几乎已覆盖了我的方言。有次一个北京人到黔江,他对我说,你的话与普通话很接近嘛,不大像黔江话。他这一说,我很吃惊。我不觉得他是在夸奖,相反涌起一丝悲哀。难道我真的已经脱离了故土,变得“贵州驴子学马叫”了吗?
当然,只有我自己明白,我的血液里、骨子里,涌动着浓浓的乡音。细心的人辨别得出,在说话的细节处,在一些不易察觉的语调里,已经泄漏了我是一个本色的黔江土著。
那么,我就没必要说自己是否在说方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