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远方(5)
这里的多元共存态度,作为一种官方文化政策足可垂范后世;但粗野杂乱的行文,愣头愣脑的口吻,如同街头巷尾的大白话,驱牛逐马时的吆喝,透出一股醺醺的酒气,完全暴露了帝国在文化上的粗放,哪有堂堂朝廷圣旨的体统和气象?事实上,帝国在文化上一开始就无法设防而且比比破绽,以弓矛开拓的疆土,最终难逃来自异族文化的肢解和吞食。公元十三世纪后期,经过了一百多年多少有些短暂的强盛,一个不擅长文字的民族,一个缺少思想家和学术典籍的民族,从而也就缺乏成熟国家制度和成熟文化控制的民族,迅速被占领区的其他族群同化,在习俗、语言以及人种上皆有消泯之虞。
依稀尚存的帝国也大体上一分为三:旭烈兀的伊尔汗国尊奉伊斯兰教,定都京的忽必烈在中国接受了佛教(喇嘛教)和儒家思想,别尔克的俄罗斯金帐汗国则部分引入了东正教。各大汗国之间争权内战,腥风血雨,最终耗竭了帝国的生命,一只军事恐龙在文化四面合围之下终于倒毙。
像一道闪电,帝国兴也匆匆亡也匆匆,结束得太快,连当事人也来不及想清楚这是怎么回事。除了后世少数学人,对于大多数牧人来说,这一段历史如真如幻,似有似无,扑朔迷离,支离破碎,只是草原长调中增加了一则血色的传说。
他们的历史总是传说,更准确地说是传唱,是神奇和浪漫的歌声,却不一定是真实,于是大多成为闪烁其词的“秘史”,充斥着各种“秘旨”和“秘址”,欲言又止,语之不详,是一堆虚虚实实的谜团。他们是要忘记这一段历史吗?是从来就不需要历史吗?
对于他们来说,最真实的一份历史,也许总是潜藏在和声四起时歌手们肃穆持重的目光里,潜藏在音浪高旋时歌手们额上暴突的青筋里,是他们长调中一个音符的战栗或一个节拍的陡转:
一只狼在仰天长啸
一条腿被猎夹紧咬
它最后咬断了自己的骨头
带着三条腿继续寻找故乡
歌手的眼里有了泪光,也有了历史。他们的历史只易被感觉而不易被理解,等待着人们的心而不是脑。
他们的先民重新回到了本土草原,几乎一无所有。先民对世界的摧毁差不多是一种无意识的冲动,正像他们大规模改进过世界文明差不多也是一种无意识的任性而为。东方的火药、丝绸、机械、印刷术以及炼铁高炉,曾随着他们的背影向西方传播。还有宗教的跨大陆交流,勇武精神的跨血缘渗入,曾沿着他们的泥泞车辙延伸远方。他们并不完全清楚自己做过了什么,直至自己再一次在世界史中悄然退场。这样,当大陆西端的另一些游牧者从草原扑向海洋,目光瞄准了美洲和亚洲的海岸,以远航船队拉动了贸易和工业,东端的这一些弟兄却没有听到汽笛的余音,草原上一片宁静。
欧亚大陆的游牧文明至此东西两分。作为东方的这一支,他们不仅与“亚里士多德和代数学”擦肩而过,而且被工业化、民主制度、基督教改革的现代快车弃之而去。直到二十世纪末,他们还只有两百多万人口,书写着一种俄国蒙古族和中国蒙古族都不懂的新蒙文,是一个特别小的语种。以至人们观察四周的目光,常常会从他们的头顶越过,忽略他们的存在,而一般蒙古人也不易窥探到外部世界。
应该说,语种并无优劣高下之分,但知识生产与经济生产一样,都有规模效益的问题。小语种无法支撑完备的翻译体系、出版体系、研究体系,对思想文化的引进难免力不从心。一个十三亿人口的中国尚且常有出书之难,蒙古出版市场不及中国的百分之一,也就是四五个县的市场,委实有些太小,难以咽下全世界那么多文化经典。这使我走入乌兰巴托闹市区的书店时,感受到草原文化的缤纷炫目,也感受到起码有学术译介的明显不足。没有笛卡尔全集,没有尼采全集,更没有福柯和普鲁斯特全集,这当然很正常。架上书大多是诗歌(他们主要的写作体裁),大多是配了图画的少儿诗歌(少儿是这里最能形成规模的购书群体),同样也很自然。这使我突然间理解了一切小语种国家知识生产之难——如果不是考虑到这一点,新加坡多年前可能就不会果断恢复中文的地位,韩国知识界近年大概也不会展开讨论:是否需要回归汉文或者索性改用英文?这些深谙洋务的民族终于明白,知识竞争是比资本竞争更为根本性的竞争,丢掉老语种(如中文或拉丁文)就难以充分利用历史资源,没有大语种(如英文、中文或西班牙文)就难以充分利用域外资源。他们选择国语不仅需要捍卫民族尊严,而且须有利于整个国民知识素质的优化,有利于在整个世界知识生产格局中抢占要津——这不是送一些学子出国留学就能奏效的。
蒙古人不是新加坡、韩国那些单痩文弱的君子,也不大瞧得起南边那种牛马吃草般的素食习俗,还有那种对数字的精明,对器物制作的机巧。他们从内心深处是不是想成为下一条经济小龙,也并非不是一个疑问。经济就那么重要吗?技术就那么重要吗?是的,他们使用着很小的语种,在周边各大文化板块的夹缝中几乎孤立自闭,因此他们在接受日本汽车、韩国商场、德国移动电话、美国宾馆和芯片、中国食品和饮水机的时候,可能在人文和科学方面留下诸多巨大的空白。但那又怎么样?他们因此而变化得暂时缺乏深度,可能没有自己的完善工业、强势外交、巨额金元以及足够多的世界级思想领袖,更没有称霸世界的导弹和反导弹系统,但那样的日子就一定黯淡无光?就一天也过不下去?
不,与很多人的想象相反,在我看来,蒙古算不上世界上的富强之地,却一定是世界上的欢乐之乡,比如说是歌声、酒香以及笑脸最多的地方。走进这里的任何一扇家门,来人都是贵客。只要席地坐成一圈,大家就成了兄弟姐妹。只要端起一碗奶酒,优美而且不胜其唱的长调便会油然而起。牧人不太喜欢也不太信任没有醉倒的朋友,哪怕是对一个乞丐,也得让你醉成一团烂泥方才满意地罢手。牧人也不太相信自然资源有什么权属,一只鹰或者一只兔子,反正是天地间的东西,只是撞到枪口上了,任何一个过路人都可以入门分享。
一个蒙古诗人对我说你要知道,蒙古人的天是最干净的天,蒙古人的血是最干净的血。这种强烈的民族自豪感,还有支撑这种自豪感的习俗传统和心智特点,穿越一个又一个世纪的风霜,居然从未被外来的文化摧毁。苏联式的革命浪潮,在这里留下了很多马克思的画像和列宁的语录墙;美国式的市场浪潮,使这里都市人的穿戴已从头到脚与东京人或汉城(注:2005年更名为首尔)人无异。但这些都像是一种表面涂刷和覆盖,并未动摇蒙古文化纵深的岩层,比如从未动摇过他们对成吉思汗一类前辈英雄的崇敬,绝没有中国式的大挖文化袓坟,一次次狂热地“倒孔”和“批孔”。
构成这种文化恒定的很多原因中,当然包括了语种。坚守在一个小语种之内,没有完备的翻译体系、出版体系、研究体系,恰好形成了一种死角屏蔽,一种抗震性能最好的微型坚壳,使任何文化冲击都在这里被减弱为余波,任何文化淹没都在这里被过滤为点滴——他们因此而可能无缘于现代变革的迅疾和彻底,但也很大程度上避免了现代变革带来的种种心智内伤,比方说避免了一窝蜂“斗私批修”或者一窝蜂“斗公批社”的痛苦震荡。弗洛伊德、霍布斯、尼采、斯密等等,当九十年代的中国人被这些思想体系折腾得心事重重和浮躁不宁的时候,陌生的西洋人名与草原照例没有太大的关系。
蒙古同样在进行改革和发展,但他们必然走上自己独特的旅途,其体制仿造不免要打下诸多折扣,比如有了私有制,也只是变形走样的凑合,至少没有普遍的焦虑、轻薄、冷漠以及阴狠为之打底,或者说很难得到深层文化的支持。相反,除了一些生冷怪异的外国资本进入,这里的所谓市场经济比世界任何地方都可能更多一些温暖,常常让位于豪爽慷慨的天性,让位于你我不分公私相济的部落遗风:账不一定算得很清楚,骑手之间传统的礼仪和风采却断不可少。这使他们仍然有一份淳朴和豪放,有一种从容放歌的心胸。
他们是真的想歌唱,真的想用歌声来抚摸遥远的高山和天空。一位副省长,一位司机,一位乡村教师,一位牧羊少年,我所见到的这些人一旦放开歌喉就都成了歌手,卸下了一切社会身份,回归蒙古人两眼中清澈的目光,并透过这种清澈来读解世界和生命。他们似乎以歌立命,以歌托生,总是沿着歌声去寻找自己的生活,寻找一种只能属于蒙古人的今天和明天。当乌兰巴托街头已经车水马龙,他们也只是把高楼当作新的毡包,把汽车当作新的骏马,把汽油和煤当作新的草料,甚至把多党制的国会当作多部落联合议事的金顶大帐,血管里仍然奔流着牧人们火一样的乐句。
养育我的这片土地
当我身躯一样爱惜
沐浴我的江河水
母亲的乳汁一样甘甜
这就是蒙古人
热爱故乡的人
我在毡包里学会了这首《蒙古人》。我得承认,我在这里度过了一辈子中唱歌最多的时光,实现了我似梦非梦的天堂之旅。
2002年9月1
笛鸣香港
进入香港后的第一印象,就是不少局楼瘦长如棍,一根根戰在那里顶着天,让观望者悬心。
在全世界都少见这种棍子,这种用房屋叠出来的高空杂技。它们扛得住地震和狂风吗?那棍子里的灯火万家,那些蛀入了棍子的微小生物,就不曾惊恐于自己的四面临虚和飘飘欲坠?
我这次住九楼,想一想,才爬到棍子的膝部以下,似乎还有几分安稳。套间四十多平方米,据说市值已过百万。家居设施一应倶全,连厨房里的小电视和小花盆也不缺。但卧房只容下一床,书房只容下一桌一椅,厨房更是单人掩体,狭窄得站不下第二人。我洗完澡时吓一大跳,发现客厅里竟冒出陌生汉子。细看之后才松了口气,发现对方不是强盗,不过是站在对角阳台上的邻居,透过没挂上窗帘的玻璃门,赫然闯入我的隐私。
他不在客厅里,但几乎就在客厅里,朝我笑了笑,说了句什么,在玻璃门外继续浇洒自家的盆花。
他是叫海伦还是汤姆?
我不知该如何招呼。
港人多有英文名字一多族裔机构里的职员更是如此。这些海伦或者汤姆在惜地如金的香港,如果没有袓传老宅或千万身家,一般都只能钻入这种小户型,成天活得蹑手蹑脚和小心翼翼,在邻居近如家人的空间里,享受着微型的幸福与自由。也许正是这一原因,港人们擅长螺蛳壳里唱大戏,精细作风举世闻名。在这里,哪怕是一条破旧的小街,也常常被修补和打扫得整洁如新。哪怕是廉价的一碗车仔面或艇仔饭,也总是烹制得可口实惠。哪怕是一件不太重耍的文件副本,也会被某位秘书当成大事,精心地打印、核对、装订、折叠、入袋、封口……所有动作都是一丝不苟按部就班,直至最后双手捧送向前,如呈交庄严的国书。
正因为如此,香港缺地皮,有世界上最大的人口密度、高楼密度、汽车密度,却仍是很多人留恋的居家福地。海伦们和汤姆们,即自家族谱里的阿珍们和阿雄们,哪怕在弹丸之地也能用一种生活微雕艺术,雕出了强大的现代服务业,雕出了曾经强大的现代制造业,雕出了或新潮或老派的各种整洁、便利、丰富、尊严,以及透出滋补老汤味的生活满足感。毫无疑问,细活出精品,细活出高人,各种能工巧匠应运而生,一直得到外来人的信任。有时候,他们并不依靠高昂成本和先进设备,只是凭借一种专业精神与工艺传统的顽强优势,也能打造无可挑剔的名牌产品——这与内地某些地方豪阔之风下常见的马虎、潦草以及缺三少四,总是形成了鲜明的对照。
一些称之为mall的商城同样有港式风格。它们是巨大的迷宫,有点像传统骑楼和现代超市的结合,集商铺、酒店、影院、街道、车站、学校、机关以及公园于一体,钩心斗角,盘根错节,四通八达,千回百转,让初来者总是晕头转向。它们似乎把整个城市压缩在恒温室内,压缩成五光十色的集大成。于是人们稍不留心,就会错觉自己在酒店里上地铁,在商铺里进学堂,在官府里选购皮鞋。想想看,这种时空压缩技术谁能想得出来?这种公私交集、雅俗连体、五味倶全、八宝荟萃、各业之间彼此融合、昼夜和季节的界限消失无痕的建筑文化,这种省地、节材、便民、促销的建筑奇观,在其他地方可有先例?
一代代移民来到这里打拼,用影碟机里快进或快进的速度,在茫茫人海里奔走,交际,打工或者消费,哪怕问候老母的电话也可能是快板,哪怕喝杯奶茶或拍张风景照也可能处于紧急状态。“你做什么?”“你还做什么?”“你除了这些还做什么?”……熟人们经常一见面就劈头三问,不相信对方没有兼职和再兼职,不相信时间可以不是金钱。显然,这种忙碌而拥挤的社会需要管理,近乎狂热的逐利人潮需要各种规则,否则就会乱成一团。十九世纪末的英国人肯定看到了这一点。他们面对维多利亚港湾两侧乱哄哄黑压压的殖民地,面对缺地、缺水、缺能源但独独不缺梦想的香港,不会掏出什么民主,却不能不厉行法治。他们把香港当作一个破公司来治理。米字旗下的建章立制、严刑峻法、科层分明、令行禁止,成了英伦文化在香港最需要也最成功的移植。“政府忠告市民:不要鼓励行乞!”这种富有基督新教色彩的警示牌,大悖东方佛家与道教的理法,也从欧洲舶来香港街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