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远方(4)
作为印度之魂,甘地不似俄国的列宁、中国的毛泽东、南斯拉夫的铁托以及拉丁美洲的格瓦拉,他一弹不发地完成了印度的独立,堪称二十世纪的政治奇迹和政治神话之一。也许,这种政治的最不可理解之处,恰恰是印度人最可理解之处:一种印度教的政治,一种素食者和流浪者的政治,来自甘地对印度的深切了解。这种“非暴力不合作”运动的理论与实践,不过是政治天才给一个贫困和散弱到极致的民族,找到了一种最可能强大的存在形式,找到了一种最切合民情也最容易操作的斗争方法一比方在军警面前一片片地坐下来或躺下来就行。
在尚武习兵的其他民族看来,这简直不是什么斗争,不过是丐群的日常习惯。但正是这种日常习惯迫使英国政府和议会低头,使西方世界很多男女对天才的甘地夹道欢迎崇敬有加。
现在,很多印度人还坐在或躺在街头,抗议危及民族工业的外国资本进入,抗议旧城区的拆迁,抗议水灾和风灾以及任何让人不高兴的事,或者他们也无所谓抗议,并没有什么意思,只是不知道要如何把自己打发,坐着或躺着已成了习惯。时过境迁,他们面对的已不再是英国军警,而是一项项举步艰难的现代化计划。这些缺衣少食者被一个伟大的目标所点燃的时候,他们个个都成了赤脚长衫的圣雄,个个都强大无比。但这种坐着或躺着的姿态一旦继续向未来延伸,也许便成为一份历史的沉重负担,甚至会令每一届印度政府头痛不已。二十世纪末的全球一体化经济正在铁壁合围,没有一个大陆可以逃避挑战。那么,哪一个政府能把眼前这个非暴力不合作的黑压压人海组织进来、管理起来,向他们提供足够的住房、食品,以及受教育和工作的机会?从更基本的一点来说,哪一个政府能使素食者投入竞逐而让流浪者都服从纪律?如果不能的话,即便甘地还能活到现在,他能否像创造当年的政治神话一样,再一次创造出经济神话?
换句话说,他能否找到一种印度教的经济,一种素食者和流浪者的物质繁荣,并且再一次让全世界大吃一惊?
我们将要离开印度的时候,正赶上加尔各答地区某个民族的新年日,即这个国家很多新年日中的一个。一排排点亮的小油灯排列台阶,零星礼花不时在远方的空中闪烁。节日的女人很漂亮,裹身的纱丽五彩缤纷,一朵朵在节日的暗香中游移和绽放。只是这种纱长于遮盖,缠结繁复,是一种女神而非女色的装束,有一种便于远观而拒绝亲近的意味,不似某些西式女装那样求薄求露求透甚至以“易拉罐”的风格来引诱冲动。
这里的节日也同中国的不一样:街上并无车水马龙,倒有点出奇的灯火阑珊和人迹寥落;也没有觥筹交错,倒是所有的餐馆和各家各户的厨房一律关闭——人们以禁食一天的传统习俗来迎接新的岁月。他们不是以感官的放纵而是以欲望的止息来表示欢庆。
可以想象,他们的饥饿是神圣,是幸福,也是緬怀。这种来自漫长历史的饥饿,来自漫长历史中父亲为女儿的饥饿、兄长为妹妹的饥饿、儿子为母亲的饥饿、妻子为丈夫的饥饿、主人为客人的饥饿、朋友为朋友的饥饿、人们为树木和土地的饥饿,成为他们世世代代的神秘仪礼,成为他们隆重的节日。
母亲,你回来吧,回来吧,你从恒河的滚滚波涛里回来吧,你从树上的每一片叶子里回来吧,你从路上的每一个脚印里回来吧,你从我的睡梦里和眼泪里回来吧。
河岸上歌潮迭起。这就是恒河,在印地语里发音“刚嘎”,浩浩荡荡地流经加尔各答。
这使我联想起西藏的“贡嘎”机场,与之声音相近,依傍恒河的上游,即雅鲁藏布江。“刚嘎”与“贡嘎”是否有什么联系?是否就是一回事?司机给我翻译着歌词的大意,引我来到这里观看人们送别嘉丽——恒河两岸亿万人民的母亲,他们在每一个新年都必须供奉的女神。她差不多裸着身子,年轻而秀丽,在神位上的标准造型倒有点怪:惊讶地张嘴悬舌,一手举剑,另一只手提着血淋淋的人头。由于语言的障碍,我没法弄明白关于这位女神的全部故事,只知道在一次为人间扫除魔鬼的著名战斗中,她杀掉了二十几个敌手,也最终误杀了自己的丈夫——她手中那颗人头。
直到这个时候,她才如梦初醒地伸长了舌头。
从那一刻起,她便凝固成永远的惊讶和孤独。
已经是新年的第二天了,民间庆典即将结束。人们拍着鼓,吹着号,从城市的各个角落载歌载舞结队而来,在恒河岸边汇成人海,把各自制作的嘉丽送入河水,让大小不等色彩纷呈的惊讶和孤独随水而下一一漂逝在夜的深处。这是他们与恒河年复一年的约定。
看得出来,这些送神者都是穷人,衣衫不整,尘土仆仆,头发大多结成了团,或者胡乱披散。他们紧张甚至恐慌得两眼圆睁手忙脚乱大喊大叫,一旦乱了脚步,抬在肩上的女神就摇摇晃晃。他们发出呼嗆,深一脚浅一脚踩得水花四溅,从河里返回时便成了一个个癫狂的水鬼,浑身水滴如注,在火光下闪耀着亮珠。但他们仍然迷醉在鼓声中,和着整齐或不够整齐的声浪大唱,混在认识或不太认识的同胞身旁狂舞——与其说这是跳舞,倒不如说他们正折磨自己的每一个骨节,一心把自己粉碎和融化于鼓声。
一个撑着拐杖的跛子也在跳跃,拐杖在地下戳出密密的泥眼。
你从路上的每一个脚印里回来吧,母亲;
你从我的睡梦里和眼泪里回来吧,母亲。
恒河的对岸那边,几柱雪亮的射灯正照亮巨大的可口可乐广告牌,照亮了那个风靡全球的红色大瓶子。在那一刻,我突然觉得,远去的嘉丽高扬血刃回眸一瞥,她永远伸长舌头所惊讶的,也许不是丈夫的人头落地,而是一个我们完全无法预知的新世纪正悄悄来临。
我抬起头来看彼岸急速地远退,留给我无限宽阔的河面。
1997年2月1
草原长调
天边最后一抹火烧云熄灭,浓浓夜幕低压四野,长夜便开始在热气骤退的草原上流动。天地间只剩下黑暗里点点流萤,一撮篝火。牧民们披上御寒的大皮袄,端起盛满马奶酒的大碗,看铁皮罐下跳动的火苗,一股暖流自然从肺腑升起涌向喉头,化为一种孤独的声音,缓缓的,沉沉的,滔滔而来。
这种声音是不需要聆听的。草原上地广人稀,极目茫茫,游牧者寻居各自的草场,使最近的邻居也可能在几十公里之外,因此歌唱永远指向虚空,是对高山、河流、草地、天穹的一种精神依偎,从不需要他人的理解。相比之下,中国江南民歌的戏谑,西北民歌的倾诉,北方戏曲的叙说,以农耕社会的群居为背景,都是唱给人听的歌,太具有文字属性和世俗气味,不适合在这样的寂静中生长。
这种声音又是期待聆听的。歌声总是悠长,才能随风飘送很远;音域总是自由而宽广,乐符才能腾升云端以便翻山越岭。这些歌声隐藏着一种飞向地平线那边的冲动,如同一种呼号,因此只能是慢板而不可能是快板,只能是长调而不可能是短调,只能是旋律的回肠荡气而不可能是节奏的复杂多变。在一个无须登高就可以望尽天涯的草原,在一个阔大得几乎没有真实感的空间,一个人的灵魂不可能不喷发声流,不可能不用这种呼号来寻找遥不可及的耳膜。
也许,蒙古长调就这样产生了。
洁白的毡房炊烟升起
我出生在牧人家里
辽阔无际的草原
是哺育我成长的摇篮
一轮红月亮悄悄地升起来。长调潮涌,緬怀着故乡,表达着爱情,也记录着历史和知识——哪怕对一匹马的生长过程,也可以用一岁一曲的方式,把马从小唱到大,循环反复的套曲,配合着歌者相互递让的一个酒碗,既是育马的课程温习,也是怜马的悲情倾吐。
这使蒙古人成了一个最长于歌唱的民族,精神几乎全部融解在歌声里,远古“乐”教传统比汉民族延绵得更为长久。人人都是天才的歌手,不论是酋长,还是僧侣或者牧人。以至于他们的善饮,似乎只是为了使他们有更多放歌的豪兴;他们的嗜肉,似乎只是为了使他们体魄更为健壮厚重,更容易在胸腔内灼烤出西方式的美声和共鸣。他们放牧时骑在马背上的悠闲,或者躺在草地上的散漫,则为他们的歌唱提供了充足时光,为一切辛劳的农耕民族所缺少。歌唱,加上接近歌唱的朗诵,加上接近朗诵的诗化日常口语,构成了他们的语言,构成了他们历史上最主要的信息传播方式。在公元十二世纪以前的漫长岁月里,他们甚至没有文字,不觉得有什么书写的必要。
俄国诗人普希金端详过这个粗心于文字的民族,说蒙古人是“没有亚里士多德和代数学的阿拉伯人”。但这并不妨碍蒙古深刻地改变过俄国,在很多西欧人的眼里,粗犷强壮的俄国人已经眼生,只是蒙古化或半蒙古化了的欧洲人。这也不妨碍蒙古深刻改变过中国,在很多南方人眼里,雄武朴拙的北方人同样眼生,不过是蒙古化或半蒙古化了的中国人。蒙古的武艺甚至越过了日本海,成为了相扑(摔跤)和武士道传统的源头;甚至越过了白令海峡,融入了美洲印地安人的生存方式以及后来美国人的“牛仔风格”。他们的长调一度深深烙印在其他民族的记忆中和乐谱上。俄国音乐中的悲怆,中东音乐中的忧伤,中国西部信天游(陕甘)、花儿(青海)、木卡姆(新疆)等音乐素材中的凄婉,很难说没有染上色楞格流域和克鲁伦流域的寒冷。从英吉利海峡一直到西伯利亚流行的sormet(商籁体诗歌),深深藏在蒙语词汇中,很难说没有注入过蒙古牧人滚烫的血温。
北半球这种泛蒙古的大片遗迹,源头十分遥远而模糊,其中最易辨认的,只是公元1206年的“库里尔台”,即蒙古各部落统一后的酋长会议。成吉思汗登基,热血在歌潮中燃烧,腰刀在歌潮中勃勃跳动,骏马在歌潮中扬蹄咆哮,突然聚合起来的生命力无法遏止,只能任其爆炸,化为一片失控的风暴。后世史学家们的笔尖每到此处也为之哆嗦。马背上的成吉思汗宣布人类最大的幸福在胜利之中:征服你的敌人,追逐他们,剥夺他们,使他们的爱人流泪,骑上他们的马,拥抱他们的妻子和女儿!
于是一个散弱的民族从漫长的沉默历史中崛起,以区区不过百万的总人口,区区不过十二万的有限兵力,竟势如破竹横扫东西南北,先后击溃了西夏、南宋、喀拉汗、花剌子模、俄罗斯、波斯、日耳曼以及阿拔斯王朝,铁骑践踏在莫斯科、基辅、萨格勒布、杭州、广州、德里、巴格达、大马士革,直到穿越冰封的多瑙河,西抵亚得里亚海岸。人类史上一个领域最为辽阔的国家,随着他们似乎永不停止的马蹄和永不回头的尘浪,突然闪现在世人眼前,几乎没收了全部视野。
巴格达城破之时,除了极少数熟练工匠留下来,八十万居民被屠杀殆尽。征服者比虎豹还要凶猛和顽强,可以举家从军,在缺吃少眠的情况下日夜兼程,三天就扫荡匈牙利平原;可以枕冰卧雪,仅靠一点马血、泥水甚至人肉,就精神抖擞地跨越局加索山脉。他们的皮袋既可以储水,又可以充气后用来过河,再加上炼铁技术提供的一点马蹄掌、弓弩、钩矛和钉头锤,这一类简易粗陋的用具就足以助他们永远地向前,“像成群的蝗虫扑向地面”,“不屈不挠,战无不胜”,“与其说是人,不如说是鬼”(见《马修帕里斯的英国史》,1852)。他们是一支歌手组成的军队,因此习惯于激情的喷发而不是思想的深入,因此不在乎法律,不关心学问和教化,不拘泥于任何作战规程,包括不需要什么后勤辎重。相反,他们的后勤永远在前方,在敌人的防线那边,是等待他们去劫掠的一切粮草、牲畜、财宝以及俘虏,是全世界这个取之不尽的大库房。
这些身披兽皮盔甲面色粗黑的武士,说着异族人谁也听不懂的话,对于世界来说是一群不知来历莫知底细的征服者。但武可立国,治国则不可无文。一个厚武而薄文的帝国,体积庞大得口耳难以相随,首尾难以相应,恐怕一时有些手足无措。成吉思汗的战略是首先联合“所有住在毡篷里的人”,从而将部分突厥人纳入自己的营垒,但知识与人才还是远远不够。于是阿拉伯人被用来管理贸易和税收,中原人被用来操作火炮和医药,擅长交际的欧洲人则被遣去处理一些外交事务——其中意大利人马可·波罗就给忽必烈大汗当了多年使臣,还在扬州当上地方官。蒙古大汗们并不认为这有什么危险,对美物奇器酒香肉肥以外的一切甚至无所用心。元朝一道刻在寺院石碑上的圣旨这样写着长生天帝力里,皇帝圣旨里:和尚、也里可温、先生、达识蛮每:不拣什么差发休当者,告天祝寿者么道有来……
这一段汉文读来如同天书。其实“和尚”是指佛教徒,“也里可温”是指基督教徒,“先生”是指道教徒,“达识蛮”是指伊斯兰教徒。“每”相当于“们”。全句的意思是:圣上对各种宗教一视同仁,不论你们念的是什么经,只要是告天祝寿的就统统念起来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