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凯拉辛(2)
高陵尽头寸草不生,只有地苔和石疙瘩,还有蓝雏菊东一朵西一朵地散生着,因风大而矮矮地缩在地面上,像掉在粗糙崩落岩石上的纽扣。崖北及崖东面向内陆,是片狭长沼地,弓忒山黝暗峻耸的岭侧擢拔于上,林树遍布,几至山峰。悬崖本身高耸海湾之上,必须俯视才能看到海岸的边缘与模糊的艾萨里低地。除此之外,以南以西均只有海天一色。
恬娜住锐亚白时,很喜欢漫步至此。欧吉安爱森林,但她曾住在沙漠,方圆百里只有无尽夏日中一手一瓢灌溉出的老桃树及苹果树,除此之外,毫无绿意、湿意或惬意,仅有一座大山、一片平原及天空,因此她喜欢悬崖甚于密闭的树林。她喜欢顶上空无一物。
她也喜欢地苔、灰地疣、无茎雏菊,她熟悉这些。她一如以往,坐在离崖边几尺外的山岩上,望向海面。日光炎热,但不息的海风吹去脸与手上的汗意。她倚手后靠,心无一念,唯有太阳、海风、天空及海洋,她向太阳、海风、天空、海洋敞开一切。但她突然感到左手边有什么东西在搔弄她的掌跟,她转头看了看,原来是株小小的荆棘,躲在砂岩缝隙中,怯怯地向光与海风伸展无色的针棘。疾风逼它硬生生点着头,但它依然在岩缝中扎根,抗拒着风力。她凝视它良久。
她再度望向海面,看到海天交会的迷蒙蓝晕里,有一道岛屿的轮廓:那是欧瑞尼亚,内环诸岛的东界。
她凝视着那道淡淡的迷影,恍惚着如在梦中,直到一只西方飞来的鸟儿引起了她的注意。不是海鸥,因为它飞行得十分平稳;说是鹈鹕,却又飞得太高了些。是野雁或罕见的海洋旅者信天翁飞到这岛上来了吗?她看着那双翅膀缓慢拍击,高远地飞在耀眼的天色中。突然,她站起身,从崖边倒退几步,立定不动,感到心跳加快、呼吸哽住,她看着那柔长的黑铁般的身躯、火红长蹼的翼翅、伸出的利爪,以及消失在它身后的卷卷烟雾。
它笔直地朝弓忒飞来,向着高陵,向着她。她看到铁红墨黑相间的鳞片、闪动的细长大眼,她看到一簇火焰红舌。龙嘶吼着转身降落在山崖上,叹出一道火焰,燃烧的焦臭填塞了海风。
它的脚爪重重地落在岩石上,多棘的尾扭动、摇响,双翼被日光照得赤红,轰哗收折于两侧。龙慢慢转过头,看着站在一爪之遥的女人,女人也看着龙。她能感觉到龙身上的热气。
有人告诉她,人类不可直视龙的眼睛,但这对她来说不足为惧。它直直地望着她,黄色大眼埋在盔甲般的鳞壳中,鼻子细长,鼻孔翕动吐烟,她也扬起柔软的小脸,以一双黑眼睛直直回望。
他们都没有开口。
龙略为偏头,以免说话——或许只是笑声——误伤了她。它“哈”的一声喷出一簇橘色的火焰。
“阿西伐锐西,格得。”它说,语气温和,烟雾袅袅,燃烧的舌一闪即逝,然后低下了头。
恬娜终于看见跨坐在它背上的男子。他坐在两片沿脊椎生长的剑棘间的凹下处,就在脖子后面的翅膀根上。他的手紧握龙颈的铁红与黑色甲片,头靠着剑棘底部,宛若熟睡。
“阿西·艾赫锐西,格得!”龙又稍微大声说道,长长的嘴看起来总在微笑,露出如恬娜前臂一般长、尖端露白的黄色利齿。
男子毫无动静。
龙转过它长长的头,再次看着恬娜。
“叟比欧斯。”它说道,铁片滑擦般嘶响。
她认识这个创生语词。这种语言,只要她愿意学,欧吉安均会倾囊相授。上来,龙说,爬上来!接着她看到阶梯:利爪、弯曲的肘关节、肩膀关节、翅膀的第一节肌肉,共四级台阶。她也说了:“哈!”但不是笑,而是想顺顺一直卡在喉头的呼吸。她低下头以止住晕眩,然后上前一步,经过利爪、长而无唇的嘴、细长的黄眼,登上龙的肩膀。她握住男子的手臂,他动也不动,但一定还活着,因为龙把他带来这里,还对他说话。“起来。”她说道,然后在扳动他紧握的左手时,看到他的脸,“起来,格得,起来……”
他微微抬头,双眼大张却无神。她只能爬到他身后,任双腿被龙炙热坚硬的外皮磨伤,然后把他的右手自剑棘底部角节上扳开。她让他握住她的手臂,半抱半拖地将他从那四阶奇特的台阶运回地面。
龙转过巨硕的头,像动物般用鼻子碰碰嗅嗅男子的身躯,随即抬起头,翅膀伴随一声金属般的巨响半掀。它将脚移离格得,靠向悬崖。棘颈上的头转了过来,再次直直地盯着恬娜,如窑火干吼般说道:“塞思凯拉辛。”
海风飕飕吹着龙半张的翅膀。
“塞思恬娜。”女人以清亮沉着的声音说。
龙别开脸,望向海对面的西方。铁鳞铿锵中,它扭过长长的身体,突然张开双翅,蹲踞,直直地从悬崖跳入风中,拖曳的尾巴在行经的砂石上留下焦痕。红色翅膀拍下、抬起,又拍下,然后凯拉辛飞离陆地,径直朝西方飞去。
恬娜望着它,直至它身影不比野雁或海鸥大。空气很冷。龙在时,周围的一切被龙的内火暖着,如熔炉般火热。恬娜轻颤。她将脸埋在手臂中大声哭泣。“我能做什么?”她哭道,“我现在能做什么?”
终于,她用袖子擦干眼睛和鼻子,双手拍理发丝,转向躺在身边的男子。他沉静从容地躺在裸岩上,仿佛打算就此长眠。
恬娜叹口气。她什么都不能做,但总是有下一步。
她抬不动他。她得找人帮忙,这就意味着得留他独自在此。他好像太靠近悬崖边了,若他想起身,便可能跌落,因为他一定全身软弱、头脑晕眩。她该如何搬动他?她对他说话或碰触他时,他毫无知觉。她抬起他的肩膀,试着拖他走,居然拖动了。虽然他沉若死物,却不太重。她坚定地将他往里拖了十到十五尺,让他远离裸露的山崖,躺在泥土上,干燥禾草丛形成一处掩护。她必须将他留在那儿。她跑不动,双腿依然颤抖,呼吸仍带哭音。她尽全力快步走回欧吉安的屋子,一面接近,一面叫唤石南、蘑丝和瑟鲁。
孩子从挤奶棚后走出,像往常般站着,她听到了恬娜的叫唤,也不向前,不迎不拒。
“瑟鲁,快到城里,随便请个人来,只要强壮就行,悬崖上有个受伤的男子。”
瑟鲁呆立,她从未单独进村,她夹在顺从与恐惧之间。恬娜看到,便问道:“蘑丝阿姨在吗?石南呢?我们三人抬得动他,不过要快点。快点,瑟鲁!”她感到若让格得毫无保护地躺在那儿,他一定会死,她回去时,他会不见踪影,死亡、坠落、被龙带走,什么都可能发生。她一定要及时赶回去。火石因中风猝死在农地时,她没能陪着他,他孤零零地死去,是牧羊人发现他躺在栅栏边;欧吉安死了,她无法阻止他去世,她无法给他气息;格得回到她身边,却只能等死。这是一切的终点,什么都不剩,一切都已不可为,但她必须勇往直前。“快点,瑟鲁!找谁来都好!”
她自己也开始摇摇晃晃地朝村子走去,正看到老蘑丝匆忙地越过牧地,带着她的粗山楂棍跌撞而来。“亲爱的,你在叫我吗?”
蘑丝的出现让她大为放心。她开始调整呼吸,重新思考。蘑丝一听有人受伤必须搬抬下山,便毫不浪费时间发问,直接抓起恬娜晾晒的粗帆布床罩,拖到高陵尽头。她和恬娜将格得滚到床罩上,困难万分地利用这粗陋的运输工具把他往家里拖,此时石南跑来,瑟鲁跟希皮紧随在后。石南年轻有力,在她的帮忙下,终于将帆布像担架般拉起,把男子运回屋内。
这房子只有一个房间,恬娜跟瑟鲁睡在屋内西墙的壁龛里,另一边是欧吉安的床,由一张厚亚麻被单盖着。她们让男子在那儿躺下。恬娜用欧吉安的棉被覆住他,蘑丝随即围绕床边念诵咒语,石南跟瑟鲁站着呆望。
“让他休息吧。”恬娜说着,将所有人带往前屋。
“他是谁?”石南问道。
“他在高陵那边做什么啊?”蘑丝问道。
“蘑丝,你认得他。他曾经是欧吉安——艾哈耳——的学徒。”
女巫摇摇头。“亲爱的,那学徒是十杨村来的小伙子,就是现任柔克大法师。”
恬娜点点头。
“不对,亲爱的。”蘑丝回道,“这人长得像他,但不是他。这名男子不是法师。连术士都不是。”
石南连连转头,觉得十分有趣。她听不懂别人说的大部分话语,但她喜欢听人说话。
“蘑丝,但我认得他。他是雀鹰。”一说出这名字,格得的通名,便解放了她心底一股柔软的心绪,她终于开始想到、感觉到,这人的确是他,而从他们初次相遇以来,逝去多年的岁月就是两人之间的连结。很久很久以前,她在黑暗中,地底下,看到一点星辰般的光亮,还有他在光芒之中的脸。“我认得他,蘑丝。”她微笑,然后笑得更开心,“他是我见到的第一名男子。”她说。
蘑丝嘴里咕哝着,不断变换站立的姿势。她不喜欢反驳“葛哈夫人”,但她完全无法信服。“可能是伎俩、伪装、变形术或变身术。”她说,“亲爱的,最好小心点。他怎么会去到你发现他的地方,那地方那么偏僻?有人看到他走过村庄吗?”
“你们都没看见……吗?”
她们睁大眼睛望着她。她试着说“龙”,但说不出来。她的唇舌不能吐出这字,但一个词借她的嘴、她的气息自行诞生,创造自己。“凯拉辛。”她说。
瑟鲁直直地盯着她。仿佛有一波温暖的热流从孩子身体流泄而出,宛如发烧。她依然无言,但动了动嘴唇,好像在复诵这名字,那波火热在她四周燃烧。
“只是伎俩!”蘑丝说,“现在我们的法师不在了,一定会跑来各式各样的骗子。”
“我跟随雀鹰,乘坐一艘无顶无盖的小舟,从峨团到黑弗诺,从黑弗诺到弓忒。”恬娜淡淡地说,“蘑丝,你看着他带我来的,他当时还不是大法师。但他就是他,一模一样。难道别人会有这样的伤疤吗?”
遭反驳的老妇无语地整理心绪。她瞥向瑟鲁:“没有。可是……”
“你认为我认不出他吗?”
蘑丝抿抿嘴,皱起眉,拇指互搓,低头看自己的手。“夫人,世上有很多邪物,会夺取人的形貌跟身体,但他的灵魂已经消失了……被吃蚀了……”
“你是说尸偶?”
蘑丝听到她如此公然地说出这词,瑟缩了一下。她点点头。“是有人说,曾经,很久以前,雀鹰法师来过这里,是在你跟他来之前。那时候有一个黑暗之物跟他在一起……跟随着他。或许它还在;或许……”
“是龙带他来的,”恬娜说,“龙以他的真名唤他。我知道那名字。”面对女巫固执的怀疑态度,恬娜的声音充满怒气。
蘑丝无语地站着。她的沉默是更好的抗辩。
“也许在他身上的影子是他的死神。”恬娜说,“或许他要死了。我不知道。如果欧吉安……”
一想到欧吉安,她又流泪不止,想到格得回来得太晚。她吞下泪水,走到木箱旁捡些木柴点火。她把水壶交给瑟鲁,叫她去装满水。她一面说话一面轻触瑟鲁的脸,那些破裂的伤疤摸起来滚烫,但她没发烧。恬娜跪下生火。在这个小小的家中,有女巫、寡妇、伤残障,还有弱智者,总有人须为所该为,不让哭泣声吓到孩子。但龙走了。难道除了死亡之外,什么都不再来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