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凯拉辛(1)
“等着,”欧吉安——现在是艾哈耳——在死亡之风摇撼他,将他撕离生命之前,对她这么说,“结束了……都变了。”他低语道,然后是,“恬娜,等……”但他没有说她该等什么。或许是他看到的或知晓的改变,但那是什么改变?他是指自己的死亡、他即将结束的生命吗?他话中带着喜悦、欢欣。他指示她等待。
“我还有什么事好做?”她自语,扫着他房内的地板,“我一直做的事情是什么?”然后,对着她记忆中的他说,“我该在这里等,在你屋里等吗?”
“是的。”沉默的艾哈耳,沉默、微笑地说道。
于是她打扫房子、清除壁炉、掸净床垫;丢弃破碎餐具及渗漏的平底锅,但她待它们很温柔,在去垃圾坑的路上,她甚至将脸颊贴在龟裂的盘子上,因为它是年迈的法师过去一年来病痛的证据。他力求简朴,如贫农般平实过活,但他耳聪目明、力量饱满时,决不会用龟裂的盘子,或任由平底锅坏着不补。他衰弱的迹象让她哀伤,但愿自己当初能够在他身边照料。“我很希望这么做。”她对记忆中的他说道,但他什么都没说。他从来自己照顾自己,不愿让人服侍。“你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他会不会这么说?她不知道。他沉默,但现在她知道,留在他的屋子是对的。
香迪和她年迈的丈夫清溪会照顾羊群及果园,清溪住在中谷的日子比恬娜还久。农场上另一对夫妻提夫与西丝,会帮忙收庄稼;其他事还顾不了。她的覆盆子藤会被邻居小孩摘光,真可惜——她爱极了覆盆子,但在这海风不断吹袭的高陵,气温太低,不适合覆盆子生长。不过,在房子南面的墙边,角落遮荫下的老桃树结了十八颗桃子。瑟鲁像猫儿等着抓老鼠般盯着,直到有天她走进房子,以沙哑混浊的声音说:“两颗桃子已经又红又黄了。”
“这样啊。”恬娜说。她们一起到桃树下,摘下先熟的两颗桃子,连皮咬,汁液沿下巴流淌。她们舔了舔手指。
“我可以种下它吗?”瑟鲁看着皱缩的桃核问。
“可以。这里靠近老树,是好地方。但别靠太近,好让两棵树的根和枝叶都有空间生长。”
孩子选定地方,挖了一个小小的洞穴,放入果核后盖上土。恬娜看着她,心想,住在这里的几天中,瑟鲁变了:依然没有反应、没有愤怒、没有喜悦,但自从来到这里,极端的戒心与无动于衷的态度已略微松懈——她渴望桃子,想着种下的果核,希望收获很多很多的桃子。在橡木农庄上,她独不畏惧恬娜和云雀两人,但在这里,她轻易适应了锐亚白的牧羊女石南,一个大嗓门、温和的二十岁弱智少女。石南对待这孩子如同对待一只羊,一只残疾的小羊,这无妨。她和蘑丝阿姨相处得也不坏,不管她闻起来是什么味道。
恬娜二十五年前住锐亚白时,蘑丝犹未年迈,是个年轻女巫。她对“小姐”“白女士”、欧吉安的养女及学生,欠身鞠躬,露齿而笑,说话总带着无上敬意。恬娜曾觉得那份尊敬是假的,是遮掩妒羡、厌恶及怀疑的假面具,她对这假面具再熟悉不过了。她们认为自己平凡,而她不平凡,是拥有特权的女人。无论是峨团护陵女祭司,还是弓忒法师的异国养女,她都是与众不同的,高高在上的。男人给了她权力,与她分享权力;女人自外旁观,有时满怀竞争心,往往带着一丝嘲弄。
她曾觉得自己是被遗留在外、阻绝在外的人。她逃离沙漠陵墓给她的权利,而后放弃监护人欧吉安提供的智识及技力。她背向一切,去另一边,另一个属于女人的空间,成为她们之一,成为妻子、农妇、母亲、主妇,担负起女人天生的力量,以及人世间允许她拥有的权力。
在中谷,火石之妻葛哈在女人之间广受欢迎,虽然是外国人、白皮肤、讲话带着奇怪口音,却擅长打理家务,织艺绝佳,孩子乖巧健康,农场繁盛兴旺,举止大方得体。在男人眼里,她是火石的女人,做女人应做的事:敦伦、生育、烘烤煮食、打扫、纺织、缝纫、服侍。好女人,他们如此赞许。他们说,火石选得不错。不知道白女人是什么样,全身都白吗?看着她,他们的眼睛如此说着,直到她年龄渐长,他们视而不见为止。
在这里,现在一切都改变了,过去已不复返。自从她跟蘑丝一起为欧吉安守夜后,女巫明白表示愿意当她的朋友、追随者、仆人,一切随她的心意。恬娜不确定自己希望蘑丝阿姨做什么,觉得她不可预期、不可靠、不可理解、热切、无知、狡狯、肮脏。但蘑丝和那烧伤的孩子相处得很好。或许蘑丝在主导瑟鲁改变,让她略为放松。瑟鲁待她如待别人无异,茫然、毫无响应、如同死物般温驯,像石头一样。但老妇不断努力,给她糖果跟小东西,笼络、劝说、引诱。“亲爱的,跟蘑丝阿姨来!过来,蘑丝阿姨会让你看看最漂亮的东西……”
蘑丝的鼻子突出于光秃的下颔及薄唇之上,脸颊上有颗樱桃子大的疣,头发是灰黑交缠的咒结及乱丝,体味如狐狸穴那般强劲、明显、浓烈又复杂。在弓忒小孩听的故事里,老巫婆都会说:“亲爱的,跟我一起去森林!”然后将小孩关在火炉中,烤得褐黄后吃掉,或丢在井里,任其永远惊慌跳跃、沙哑哭喊,或是让其沉睡,封闭在大石内,直到国王之子、法师王子来到,用真字打碎石头,以亲吻唤醒少女,然后杀死邪恶的女巫……
“亲爱的,跟我来!”蘑丝会带着孩子到田野,让她看看绿色稻草间的云雀巢,或到沼泽摘取白圣花、野薄荷与蓝莓。她不必将孩子关在烤炉中或把她变成怪物、封在石头里,她早经历过这些了。
她待瑟鲁慈蔼,但常伴以甜言诱骗。两人在一起时,她似乎跟小孩说了很多话,但恬娜不知道蘑丝说了或教了什么,或许女巫在那孩子的脑袋里填满怪力乱神。“无能得好像女人家的魔法,恶毒到有如女人家的魔法”,这些话她听过不下百遍。她发现蘑丝或亚薇这类女人的巫术的确通常没什么效用,有时也会刻意或因无知而为恶。村庄女巫即使知道许多咒语、咒文及一些圣歌,却从未受训习得高深技艺或法术原理。没有女人受过这种训练,因为魔法是男人的事、男人的技巧,魔法由男人所创。从来没有女法师,即使有人自称为巫师或女术士,她们的力量却均未受训。没有技艺或知识的力量,半是嬉闹,半是危险。
蘑丝这类普通村庄女巫赖以维生的,不外乎几个老女巫珍视相传,或向术士高价购得的真言词汇,以及一些寻查及修补咒法、很多无意义的仪式加上故弄玄虚与胡言乱语,在妇产、接骨、医治人畜疾病方面的实作经验,丰富的草药知识结合一大堆迷信。一切都建立在她们医治、唱咒、变形或施法的天赋之上。如此混合亦好亦坏:有些女巫是烈性、尖刻的妇人,时常理直气壮地伤害他人;大多数则是接生婆及治疗师,兼营爱情灵药、受孕或壮阳咒文,默默地冷眼看人世;还有一些虽无智识却有智慧,用天分纯粹为善,不过她们像所有学徒巫师一样,无法说明咒文的原理,便随口胡诌大化平衡与力量之道,以辩解其为或不为。“我依循我心。”恬娜还是欧吉安的养女及学生时,有位这样的女巫对她如是说道,“欧吉安大爷是个伟大的法师。他教导你,是赋予你极大的荣耀。但你看着好了,孩子,他教你的一切,最终还是依循你心。”
当时,恬娜认为那智妇说得对,却不完全,还差了点什么。她现在依然如此认为。
看着蘑丝对待瑟鲁的方式,她想蘑丝正在依循自己的心,但那颗心黑暗、狂野、怪异,像只乌鸦,我行我素。或许,蘑丝不是因为善良而贴近瑟鲁,而是因为瑟鲁的伤、受的伤害,那些暴力、火焰。
不过瑟鲁无论在行为或言语上,都没显示她除了云雀筑巢处、蓝莓生长处或单手玩花绳之外,是否还从蘑丝阿姨那儿学到了别的事。瑟鲁的右手遭火尽蚀,愈合成像棒槌那样的形状,拇指只能像蟹箝般当夹子使用。但蘑丝阿姨有套神奇的花绳玩法,只须用到一手的四指与另一手的一指,还有配合花样的韵谣:
搅搅樱桃搅!
烧烧下葬烧!
来呀龙来到!
然后绳子就会化成四个三角形,再变成方形……瑟鲁从未大声诵唱,但恬娜听过她独自坐在法师房门前,一边翻花绳,一边低念。
恬娜又想,除了怜悯,除了对无助孩子的责任外,是什么联系着她自己与这孩子?如果恬娜没把她接走,云雀会收留她。但恬娜甚至没考虑缘由,便收留了她。她是否依循自己的心?欧吉安没问任何关于孩子的事,但他说了:“人们会怕她。”而恬娜当时回答:“他们的确怕她。”这也是真的,或许自己也怕这孩子,正如同她害怕残酷、强暴及火焰。是恐惧连结着她与这孩子吗?
“葛哈,”瑟鲁蹲在桃树下说,看着埋覆桃核的坚土,“龙是什么?”
“伟大的生物,”恬娜说,“外表像蜥蜴,但比船还长,比房子还大。还有翅膀,像鸟儿一样。它们还会吐火。”
“它们会来这儿吗?”
“不会。”恬娜说。
瑟鲁没再问了。
“蘑丝阿姨跟你说了龙的事吗?”
瑟鲁摇摇头。“是你说的。”她道。
“啊。”恬娜说,又立刻接着说,“你种的桃子需要水才会长大。一天一次,直到雨季来临为止。”
瑟鲁起身,小跑步绕过房子到井边。她双腿完好无伤。恬娜喜欢看她走或跑,黝黑、沾满尘土的漂亮小脚踏在土地上。她摇摇摆摆地端着欧吉安的水壶回来,在种子上倾倒了一阵小洪水。
“所以你记得人跟龙都是同一族的故事……人类向东往这里来,但龙待在遥远的西方诸岛,很远、很远的地方。”
瑟鲁点点头。她看起来毫不专心,但恬娜说到“西方诸岛”并指向海边时,瑟鲁抬起头,透过豆藤架与挤奶棚的间隙,看向高阔明亮的天际。
一头山羊出现在挤奶棚屋顶,侧向她们,尊贵地端着头,显然自以为是高山山羊。
“希皮又逃掉了。”恬娜说。
“嗨嘶——嗨嘶——”瑟鲁跑过去,学石南唤羊,石南也出现在爬满豆藤的栏杆边,抬头对羊唤“嗨嘶”,但羊毫不理睬,若有所思地呆望豆藤。
恬娜放她们去玩抓希皮的游戏。她闲步穿过豆田走向崖边,沿着悬崖漫步。欧吉安的屋子远离锐亚白镇,也比任何房子都靠近高陵边缘,这里有片陡峭的绿坡,岩块散露,可放牧羊群。愈向北行,崖坡愈陡,最后垂直而落。小径上,崖壁裸岩渐露,直至村北约莫一英里外,石崖缩窄成一层尖突的红色砂岩,两千尺下方是侵蚀崖底的海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