魔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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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还有语法,”梅根继续说道,“还有可笑的作文。还有雪莱写的那些无聊的话,没完没了地谈着云雀,而华兹华斯则不停地念叨黄色水仙。还有莎士比亚。”

“莎士比亚有什么问题?”我饶有兴趣地问。

“话都拧着说,弄得你根本不知道他是什么意思。不过,他的有些作品我还是喜欢的。”

“他听到这话会很高兴的,我肯定。”

梅根对我的挖苦毫无反应。然后,她整个脸都亮了起来,说:

“比如,我喜欢贡纳莉和里根。”

“为什么是她们俩?”

“哦,我不知道。就觉得她们还比较让人能接受。你为什么觉得她们是那样的?”

“哪样的?”

“就是她们的样子。我是说,一定有什么原因把她们变成了那样。”

这是我第一次思考这个问题。一直以来,我就认为李尔的女儿就是两个令人讨厌的家伙,从没多想过。梅根的问题让我产生了兴趣。

“我要想一想。”

“哦,没什么,真的。我只是有点困惑。再说了,这只是英国文学,不是吗?”

“是的,是的。你就没什么喜欢的课程吗?”

“只有数学。”

“数学?”我非常惊讶。

梅根的脸亮了起来。

“我喜欢数学。可学校里教得不好。我很想有人好好教我,那太美妙了。我觉得数字都是很美妙的,你呢?”

“我从来没这样觉得。”

这时我们已经走上了高街,梅根声音尖利地说:

“格里菲斯小姐来了,这个可恶的女人。”

“你不喜欢她?”

“我讨厌她。她老是让我去参加她那个讨厌的团契。我讨厌团契。为什么要衣着整齐、戴上徽章,成群结队地去做那些你根本就不会做的事?我觉得真是太无聊了。”

总的来说,我相当赞同梅根的说法。不过我还没来得及说出口,格里菲斯小姐已经来到我们面前了。

这位医生的姐姐很是享受那个对她而言非常不恰当的名字——艾米,同时有着弟弟所缺乏的自信。她是个长相秀气的女人,透着一种历经风雨的男性气质,嗓音低沉。

“嗨,你们好,”她一下站在了我们面前,“真是个令人神清气爽的早晨,不是吗?梅根,我正要找你,保守团契需要人写一些信封。”

梅根小声嘀咕了几句,便跳上自行车绕过路边的街石,朝国际商店的方向冲去。

“真是个奇怪的孩子,”格里菲斯小姐看着她的背影说,“懒惰的姑娘,整天到处游荡,对可怜的辛明顿太太来说真是极大的考验。我知道她母亲多次尝试着让她做点事儿——速记、打字、烹饪,或者养安哥拉兔子。她生活里总得有个兴趣爱好。”

我觉得这或许是对的,不过站在梅根的角度考虑,我应该会坚决拒绝艾米·格里菲斯提出的任何建议,原因就是她那种盛气凌人的态度实在让人恼火。

“我不赞成懒惰,”格里菲斯小姐继续说,“尤其是年轻人。梅根算不上漂亮迷人,完全谈不上。有时候我甚至觉得这姑娘有点笨。她母亲一定非常失望。她父亲,你知道,”她压低了声音,“显然不是个好人。真担心这孩子会像他,这对她母亲来说是一种极大的痛苦。唉,总之,这世界上什么人都有,我就是这样认为的。”

“真幸运。”我说。

艾米·格里菲斯露出一个“愉快的”笑容。

“是啊,如果所有人都是一个样,肯定是不行的。如果有人不好好生活,我可是看不下去的。我很享受自己的生活,希望大家都能这样。有人跟我说,你一年到头都住在乡下,一定很无聊。我说,一点也不!我总是很忙碌、很快乐。乡下总会有各种事情发生,团契、学校,和各种委员会的事把我的时间占得满满的——再说还要照顾欧文。”

就在这时,格里菲斯小姐看到街对面有一个她的熟人,便低声说了几句她认识对方之类的话,接着冲过了马路,于是我独自朝银行走去。

尽管我一直觉得格里菲斯小姐非常盛气凌人,但我很钦佩格里菲斯小姐的精神和活力,看到她所表现出来的那种喜悦和满足是令人愉快的,跟大多数女人的抱怨唠叨形成强烈的对比。

在银行的事务办得很顺利,之后我又去了加尔布雷思,加尔布雷思及辛明顿律师事务所。我不知道是否真的有加尔布雷思,总之我没见到。我被领进理查德·辛明顿在里间的办公室,这里有一种成立多年的律师事务所特有的陈旧气息,令人愉悦。

办公室里有很多保存契约的箱,上面分别标着“霍普夫人”、“埃弗拉德·卡尔爵士”、“威廉·耶兹比·霍尔斯先生(已故)”……等等,一看就知道都是郡里的望族,同时也体现了这家律师事务所悠久的历史。

我看着辛明顿先生低头阅读我给他的文件,不禁想到:如果说辛明顿太太的第一次婚姻是场灾难的话,那么第二段婚姻显然是平静稳定。理查德·辛明顿是个稳重而受人尊敬的人,从不会让他的妻子感觉到任何焦虑。他长长的脖子处有个明显的喉结,脸色略显苍白,鼻子长而瘦。无疑是个好人,而且也会是个好丈夫、好父亲,但显然也让人心跳加速。

不一会儿,辛明顿先生开始说话了。他语速缓慢,口齿清楚,说明有头脑聪明而敏锐。我们很快处理完了事情,我一边起身一边说:

“刚才我是和您的继女下山的。”

一时间,辛明顿先生似乎没明白他的继女是谁,过了一会儿他才笑了。

“哦,是的,当然——梅根,她——呃——从学校回家有一段日子了。我们一直想着给她找点事情做——是的,做点事情。不过当然了,她还很年轻;而且就像别人说的,她其实没有实际年龄那么成熟。是的,他们就是这样对我说的。”

我走了出来。外间办公室的凳子上坐着一位年纪很大的老人,正缓慢而费劲地写着什么;有一个瘦小、看起来教养很差的男孩;另外还有一个戴着夹鼻眼镜、留着卷发中年妇女,正在快速而用力地敲着打字机。

如果这位中午妇女就是就是金奇小姐的话,那么我非常同意欧文·格里菲斯的看法:她和她的雇主之间绝不可能有什么暧昧关系。

然后我去了面包店,说我要一条葡萄干面包,这个要求似乎很突兀且不合时宜,不过一条“新鲜出炉的面包”还是扔到了我面前,让我的胸口感到一股温热。

出了面包店,我打量了一下街道,希望看到乔安娜开车过来。刚才那段步行已经让我相当疲惫了,现在一手拿着拐杖,一手还捧着葡萄干面包,实在有点狼狈。

然而没有乔安娜的踪影。

突然,我的眼睛被一种快乐和诧异抓住了。

有一位女神衣袂翩翩地沿着人行道向我缓缓走来。除了“女神”,我想不出还有什么词可以形容她。

完美的五官,卷曲的金色头发,高挑精致的身材!她就像一位女神,轻轻地向我越飘越近。一位光彩照人、不可思议,让人透不过气来的姑娘!

我一时忘形,有什么东西掉下去了。是那条葡萄干面包,它从我手里滑落。我俯身去拾,拐杖却又掉落在了人行道上,我一时没站稳,差点摔倒。

女神有力的手臂抓住了我,把我扶住。我结结巴巴地说:

“感——呃——非常感谢,我——非常抱歉。”

她拾起面包,连同拐杖一起递给我。然后露出和善快乐的微笑,说:

“不客气,这没什么,真的。”在她普通、平淡的声音中,那种魔力消失了。

一个漂亮、健康、得体的姑娘,仅此而已。

我想到,如果特洛伊的海伦也被赋予了如此平凡的声音,会是怎么样的呢?真情真是奇怪,当一个姑娘沉默不语的时候,能触动你灵魂的最深处,然后在她开口的那一瞬间,所有的魔力便消失无踪,仿佛从未存在过一样。

不过我也见过相反的情形。我曾经见过一个尖嘴猴腮、长相普通的女人,谁都不会转头看她第二眼。然而她一开口说话,便忽然魅力四射,就像施有魔法一样,克丽奥佩拉复活了。

乔安娜已经把车停在了我身边,我却根本没注意到。她问我是不是发生了什么事。

“没什么,”我回过神来,说,“只是忽然想到了特洛伊的海伦和其他一些事。”

“在这儿想可真是太滑稽了!”乔安娜说,“你的样子非常奇怪,呆呆地站着,胸前抱着面包,嘴巴大张着。”

“是惊呆了,”我说,“刚才似乎去了特洛伊,然后又回来了。”

“你知道那是谁吗?”我指着优雅地飘然远去的背影问道。

乔安娜看了一眼,说那是辛明顿家的保姆兼家庭教师。

“让你这么震惊的就是她?”乔安娜问,“很漂亮,不过比较肤浅。”

“我知道,”我说,“只是个漂亮可爱的女孩而已。我简直觉得她是维纳斯!”

乔安娜打开车门,我钻了进去。

“很有意思,不是吗?”她说,“有的人长得很漂亮,却毫无吸引力。刚才那个女孩就是这样,很遗憾。”

我说如果她当了保姆兼家庭教师的话,可能也是这样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