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宋词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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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引言(3)

在唐代,选用“徒诗”配合歌唱,十分流行。薛用弱《集异记》中《王之涣》的故事,就是选择名诗入乐歌唱的典型:

开元中诗人王昌龄、高适、王之涣齐名,时风尘未偶,而游处略同。一日,天寒微雪,三诗人共诣旗亭,贳酒小馀。忽有梨园伶官十数人,登楼会燕。三诗人因避席隈映,拥炉火以观焉。俄有妙妓四辈,寻续而至,奢华艳曳,都冶颇极。旋则奏乐,皆当时之名部也。昌龄等私相约曰:“我辈名擅诗名,不自定其甲乙,今者可以密观诸伶所讴,若诗入歌词之多者,则为优矣。”俄而一伶,拊节而唱曰:“寒雨连江夜入吴,平明送客楚山孤。洛阳亲友如相问,一片冰心在玉壶。”昌龄则引手画壁曰:“一绝句。”寻又一伶讴之曰:“开箧泪沾臆,见君前日书。夜台何寂寞,犹是子云居。”适则引手画壁曰:“一绝句。”寻又一伶讴曰:“奉帚平明金殿开,强将团扇共徘徊。玉颜不及寒鸦色,犹带昭阳日影来。”昌龄则又引手画壁曰:“二绝句。”之涣自以得名已久,因谓诸人曰:“此辈皆潦倒乐官,所唱皆《巴人下里》之词耳,岂《阳春白雪》之曲,俗物敢近哉?”因指诸妓之中最佳者曰:“待此子所唱,如非我诗,吾即终身不敢与子争衡矣。脱是吾诗,子等当须拜床下,奉我为师。”因欢笑而俟之。须臾,次至双鬟发声,则曰:“黄河远上白云间,一片孤城万仞山。羌笛何须怨杨柳,春风不度玉门关。”之涣即揶揄二子曰:“田舍奴,我岂妄哉!”因大谐笑。

本篇应属稗官小说之类,原不可信。但这一故事却从一个侧面反映出盛唐时期选五、七言诗用以配乐歌唱的社会风习,即文中所说之“诗入歌词”。南宋王灼在《碧鸡漫志》卷一中补充说:“唐史称李贺乐章数十篇,云韶诸工皆合之弦管。又称,李益诗名与贺相埒,每一篇成,乐工争以赂求取之,被声歌供奉天子。又称,元微之诗,往往播乐府。旧史亦称,武元衡工五言诗,好事者传之,往往被于管弦。又旧说,开元中,诗人王昌龄、高适、王之涣诣旗亭画饮,梨园伶官亦招妓聚燕,……以此知李唐伶妓,取当时名士诗词入歌曲,皆常俗也。”除“旗亭画壁”故事外,王灼还列举李贺、李益、元稹、武元衡等诗人名家作品入乐歌唱事,可见采诗入乐的广泛程度。

然而,字句整齐的五、七言诗入乐,并非与原来流行的乐曲在节奏与旋律上配合得完美、契合无间。有时乐工歌妓为了歌唱,免不了要对原诗进行削足(诗)适履(乐)的改造。以上引薛用弱《王之涣》中所唱之四首诗为例,即可看出这种改造的痕迹。其中所唱之第一首是王昌龄七绝《芙蓉楼送辛渐》,第二首则为高适的五言古诗《哭单父梁九少府》,全诗24句,所唱仅开篇头四句而已,其余20句均被省略。第三首是王昌龄的《长信秋词》,第四首是王之涣的《凉州词》。从这四首诗入乐的过程,已可归纳出解决诗乐之间矛盾的两种方法:一是择诗,即选择适应名篇入乐,不作更动;二是截诗,即对原诗分解割裂以削足适履,如第二首高适的五古。《王之涣》故事中所唱的四句,同样被选入《凉州》(六首)之中,见《乐府诗集》卷七十九《近代曲辞一》。歌伎所唱疑即此《凉州》之“第三”曲。在同卷《伊州》“第三”与《胡渭州二首》之《戎浑》中又分别截取沈佺期与王维之五律《杂诗三》《观猎》之前四句。还有一种是叠诗,即重复歌唱某些诗句,既可解决乐句多而诗句少的矛盾,同时又增强并突出了诗中的情意。方成培《香研居词麈》卷一说:“唐人所歌,多五、七言绝句,如《阳关》诗,必至三叠而后成音,此自然之理。后来遂谱其散声,以字句实之,而长短句兴焉。”《阳关》即王维之《送元二使安西》。唐人入乐歌唱后又称之为《阳关三叠》。刘禹锡《与歌者何戡》诗云:“旧人唯有何戡在,更与殷勤唱《渭城》。”白居易在《对酒》诗中说:“相逢且莫推辞醉,听唱《阳关》第四声。”白注云:“第四声,‘劝君更尽一杯酒,西出阳关无故人’也。”三叠之法有二,一为“渭城朝雨,渭城朝雨浥轻尘,浥轻尘”句式,一为“渭城,渭城朝雨,渭城朝雨浥轻尘”句式。(参见刘永济《宋代歌舞剧曲录要·总论》)

徒诗入乐变成声诗,既满足了听众的需要,又是向诗与乐曲相结合跨出的一大步。但五、七言整齐的句式同参差不齐的乐曲之间的矛盾仍无法根本解决。乐曲愈发展,节奏旋律愈是复杂多变,诗乐之间的矛盾就愈加突出。探索五、七言之外的途径已经提到日程上来,曲辞从五、七言之齐言走向杂言势在必行。从齐言到杂言的演变,有两条路径可以选择:一是从五、七言诗入乐的经验与矛盾中探求出路;二是以依靠乐曲为主,由乐定词,按谱填词。

从五、七言诗入乐的经验与它们之间的矛盾考虑,前人提出了“和声”说、“虚声”说、“泛声”说,还有前面已经提到的“散声”说。

沈括《梦溪笔谈》卷五说:“诗之外又有和声,则所谓曲也。古乐府皆有声有词,连属书之曰‘贺贺贺,何何何’之类,皆和声也。今管弦之中缠声,亦其遗法也。唐人乃以词填入曲中,不复用和声。”胡震亨《唐音癸签》卷十五也说:“古乐府诗,四言、五言,有一定之句,难以入歌,中间必添和声,然后可歌。如‘妃呼豨’‘伊何那’之类是也。唐初歌曲多用五、七言绝句,律诗亦间有采者,想亦有剩字剩句于其间,方成腔调。其后即亦所剩者作为实字,填入曲中歌之,不复别用和声。……此填词所由兴也。”直至清代,况周颐《蕙风词话》卷一也说:“唐人朝成一诗,夕付管弦,往往声希节促,则加入和声。凡和声皆以实字填之,遂成为词。”

其次是“泛声”说。朱熹在《朱子语类·诗文下》中说:“古乐府只是诗,中间却添许多泛声,后来人怕失了那泛声,逐一声添个实字,遂成长短句。今曲子便是。”清代谢章铤《赌棋山庄词话》卷七说:“《浪淘沙》二十八字绝句耳,李主衍之为五十余字。《阳关曲》亦二十八字绝句耳,元人歌至一百余字。词转于诗,歌诗有泛声,有衬字,并而填之,则调有长短,字有多少,而成词矣。”谢氏在讲“泛声”时,同时又提出“衬字”之说,实二而一之谓也。

第三是“虚声”说。胡仔《苕溪渔隐丛话后集》卷三十九说:“唐初歌辞,多是五言诗或七言诗,初无长短句。自中叶以后,至五代渐变成长短句。及本朝,则尽为此体。今所存止《瑞鹧鸪》《小秦王》二阕是七言八句诗并七言绝句而已。《瑞鹧鸪》犹依字易歌,若《小秦王》必杂以虚声,乃可歌耳。”明人徐渭《南词叙录》说:“夫古之乐府,皆叶宫调。唐之律诗、绝句,悉可弦咏,如‘渭城朝雨’演为三叠是也。至唐末,患其间有虚声难寻,遂实之以字,号长短句,如李太白《忆秦娥》《清平乐》,白乐天《长相思》,已开其端矣。”关于“虚声”,沈雄在《古今词话·词品》中曾作过阐述与界定:“《词品》以艳在曲之前,与吴声之和,若今之引子;趋与乱在曲之后,与吴声之送,若今之尾声;则是‘羊吾夷、伊那何’,皆声之余音联贯者。且有声而无字,即借字而无义。然则虚声者,字即有而难泥以方音,义本无而安得有定谱哉?”这段话的前半部,是对杨慎提出“艳在曲之前,趋与乱在曲之后”的补充,后半部则对“虚声”作进一步的阐释。而吴衡照则进而认为“虚声”与“衬字”相关。他说:“唐七言绝歌法,必有衬字,以取便于歌。五言、六言皆然,不独七言也。后并格外字入正格,凡虚声处悉填成辞,不别用衬字,此词所由兴已。”(《莲子居词话》卷一)

此外,还有上引“散声”之说。不论“和声”“虚声”“泛声”,或者“散声”之说,其主要目的都是为了说明整齐的五、七言诗入乐歌唱时,通过何种途径解决声多辞少的矛盾。这在现存唐五代词中确实有一定的根据。如唐皇甫松的《竹枝》:

槟榔花发竹枝鹧鸪啼女儿,雄飞烟瘴竹枝雌亦飞女儿。

木棉花尽竹枝荔枝垂女儿,千花万花竹枝待郎归女儿。

词中的“竹枝”“女儿”都是和声,分别插入句中与句后。还有只插入句后者,如皇甫松的《采莲子》:

菡萏香连十顷陂举棹,小姑贪戏采莲迟年少。唤来弄水船头湿举棹,更脱红裙裹鸭儿年少。

从稍后的某些作品中,还可以看出从“虚声”到“实辞”的过渡。如五代顾敻的《荷叶杯》:

春尽小庭花落,寂寞,凭槛敛双眉。忍教成病忆佳期,知摩知,知摩知?

歌发谁家筵上,寥亮,别恨正悠悠。兰釭背帐月当楼,愁摩愁,愁摩愁?

“寂寞”“寥亮”“知摩知”“愁摩愁”,均在原来“和声”“虚声”之处,前两字句已完全变成实字,后三字句却有明显“虚声”痕迹。但也有“并和声作实字,长短其句以就曲拍”者,如顾敻的《杨柳枝》:

秋夜香闺思寂寥,漏迢迢。鸳帏罗幌麝烟销,烛光摇。正忆玉郎游荡去,无寻处。更闻帘外雨萧萧,滴芭蕉。

《杨柳枝》在中唐时原为七绝,顾敻在每句后增衍三字,结合紧密,已从“虚声”演化为“实字”。

上述诸说与现存唐五代词中所存和声之演进,只能说明唐五代时五、七言诗入乐歌唱的一种艺术手法与技术处理,并非所有五、七言诗入乐时都会遇到这种矛盾。因此上述诸说并非解决乐曲与整齐五、七言之间矛盾的唯一途径,也并非字句长短不齐歌词体式产生的唯一方法。前人据此而得出“此填词所由兴”“此词所由兴”“以字句实之,而长短句兴焉”的肯定性结论均不免有以偏概全之片面性。真正的长短句歌词是依据当时流行乐曲曲拍填写而成的。

在五、七言“声诗”入乐的同时,依曲拍为句的长短句歌词曾一并流行。长短句的出现,就词体的演化而言是必然的。音乐,就其本质而言,其实也就是人的生命节奏、客观事物的节奏的外在显示与共鸣。人的生命与客观事物千变万化,构成了音乐的旋律与节奏,作为配乐歌唱的歌词,整齐的五、七言自然难以反映这种千变万化的旋律节奏。因此,新兴的燕乐必然要求有与之相配合的形式长短不齐的新的诗体。音乐,它催化了词这一新的诗体形式的诞生。

二、词的起源

讨论词的音乐性质,确定词与燕乐的配唱关系,就已经涉及到词的起源问题。关于词的起源问题,前人有众说纷纭的解说。其实,词的众多“芳名”已经体现了对词的起源理解的歧义性。反过来,澄清这个问题,同样能帮助我们更深入地理解词的音乐本质与文体特征。

前人讨论词的起源问题,大约从三个角度入手:诗与词的关系、词的长短句样式之渊源、音乐与词的关系。从时间上往前追溯,前人则分别认为词起源于远古诗歌、《诗经》、汉魏六朝乐府、唐近体诗等等。以下根据诸说上溯年代的远近,分别一一介绍。

1.起源于远古说

清人汪森等根据词的句式长短参差错落的文体特征,追溯词的起源。他们发现,自从有了诗歌也就有了长短不一的句式,那么,词的源头自然可以推溯到上古。汪森的《词综序》说:

自有诗而长短句即寓焉,《南风》之操、《五子》之歌是已。周之《颂》三十一篇,长短句居十八;汉《郊祀歌》十九篇,长短句居其五;至《短箫铙歌》十八篇,篇篇长短句,谓非词之源乎?迄于六代,《江南》《采莲》诸曲,去倚声不远,其不即变为词者,四声犹未谐畅也。自古诗变为近体,而五、七言绝句传于伶官乐部,长短句无所依,则不得不更为词。当开元盛日,王之涣、高适、王昌龄诗句流播旗亭,而李白《菩萨蛮》等词亦被之歌曲。古诗之于乐府,近体之于词,分镳并骋,非有先后。

编辑《词综》时与汪森讨论的朱彝尊,词学观点与汪森完全一致。他在《水村琴趣序》中说:

《南风》之诗,《五子之歌》,此长短句之所由昉也。汉《铙歌》《郊祀》之章,其体尚质。迨晋、宋、齐、梁《江南》《采菱》诸调,去填词一间耳。诗不即变为词,殆时未至焉。既而萌于唐,流演于十国,盛于宋。

相传虞舜作五弦琴,歌《南风》。《五子之歌》则出自《尚书·夏书》,后人相传其为夏时的歌曲。朱、汪二人从远古的《南风》《五子》等诗歌开始,又延及《诗经》及以后其他诗歌中的长短句,认为词中长短句的源流既广且长。

朱、汪二人纯粹从句式的长短出发,推溯词的源头,忽略了词的音乐特征,引来其他词论家的批评。清江顺诒《词学集成》卷一引王述庵《词综序》说:

汪氏晋贤,序竹垞太史《词综》,谓长短句本于三百篇,并汉之乐府。其见卓矣,而犹未尽也。盖词实继古诗而作,而本于乐。乐本乎音,有清浊、高下、轻重、抑扬之别,乃为五音十二律以著之。非句有长短,无以宣其气而达其音。故孔颖达《诗正义》谓风、雅、颂有一二字为句,及至八九字为句者,所以和人声而无不均也。三百篇后,楚辞亦以长短为声。至汉郊祀歌、铙吹曲、房中歌,莫不皆然。苏、李画以五言,而唐时优伶所歌,则七言绝句,其余皆不入乐府。李太白、张志和以词续乐府,不知者谓诗之变,而其实诗之正也。由唐而宋,多取词入于乐府,不知者谓乐之变,而其实所以合乐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