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阴差阳错(6)
但就在马车启动的一瞬间,她终于看见达西从客厅里走出来,面色苍白,惨兮兮地定睛看着她,似乎恳求她专门向他告别。朱莉带着未能单独向他点一下头的遗憾心情走了,她心里甚至想,达西一定因此而心生不快。她已经忘掉达西竟然放弃送她而让另一个人代劳这件事了。现在,一切都成了她的不是,她觉得内疚,似乎犯了大罪似的。几年以前,她在唱歌唱糟了的那个晚会之后离开时心里对达西产生的感情比起这一次来,简直是惊人的相似。不仅是因为数载之别加深了她的印象,而且因为她对丈夫的积怨令这种感情更是不断增加。
至于达西,他的思想冷静得多。他十分高兴地遇见了一位美貌女子,勾起了他甜蜜的回忆。而且认识这位女性肯定会使他能够在巴黎度过一个愉快而浪漫的冬天。但是,一旦朱莉不在他眼前的时候,留给他的只是几个钟头快乐的回忆。回忆虽然甜蜜,可一想到要很晚而且还要赶十六公里的路才能上床睡觉,这种甜蜜感便消失了殆尽。就这样,他思前想后,把身子紧紧地裹在斗篷里,安安逸逸地横躺在租来的马车里,思绪从兰贝尔夫人的客厅移到了君士坦丁堡,又从君士坦丁堡跳跃到科孚岛,然后便进入似睡非睡的朦胧状态。
亲爱的读者,现在让我们接着看看沙维尼夫人的情况吧。
十一
沙维尼夫人离开兰贝尔夫人的别墅时,夜色漆黑,空气沉闷得令人窒息。不时有几道闪电照亮原野周围,一片暗桔色中显露出一排排黑漆漆的树影。闪电过后,夜色仿佛更浓了,车夫连马头也难以看清。不久,一场猛烈的暴风雨袭来了。雨最初还是稀稀疏疏、大点大点地下,但顷刻便如瓢泼一般。天空整个像着了火,雷声如万炮齐鸣,震耳欲聋。马儿惊惶跳踯,气喘吁吁,不肯向前。但车夫已经酒足饭饱,又披着厚厚的外套,因而全然不怕道路崎岖,暴雨如注。他狠抽可怜的马儿,其英雄气概不逊于当年在暴风雨的海上破浪前进的恺撒。恺撒是这样对其舵手说的:“你船上载的是恺撒和他无限的前途!”
沙维尼夫人不惧打雷,故而对暴风雨并不在意。她在心里默默地重复着达西对她说过的话,后悔一肚子的话没来得及对他说。突然间,马车遭到了猛烈的一撞,将她的思路打断了。顿时,窗玻璃碎片飞迸,咔嚓一声巨响,祸事来了:整辆四轮马车冲到了沟里。幸亏朱莉仅是有惊无险。但雨势依然凶猛,马车一个轮子断了。车灯也灭了。四周不见一所房子可以暂避。车夫骂车太不结实,而仆人则骂车夫,说他太笨。朱莉坐在车里,问如何才能折返P 地或者该怎么办。但她提出的每一个问题都得到同一句令人绝望的回答:“不可能!”
正在这进退两难,令人抓耳挠腮束手无策的时刻,远处突然传来了一阵沉闷的马车声。不久,沙维尼夫人的车夫喜出望外地认出了他在兰贝尔夫人膳房里刚刚结识而一见如故的一位同行,立即喊他停下。
马车停了下来。车夫刚一说出沙维尼夫人的名字,车上一个年轻人便迅即打开车门,大喊道:“她受伤了吗?”说着一个箭步跃到了朱莉的车旁。她认出了是达西,她内心里一直在等达西。
他们的手在黑暗中相握了,达西觉得沙维尼夫人紧握着他的手很可能是出于害怕。达西问了几句以后,自然请她上自己的车子。朱莉最初没有开口,因为拿不定主意到底该怎么办。一方面,她意识到了,要回巴黎便必须跟一个年轻的男人单独共坐一辆车走十几公里路,另一方面,她担心若是返回别墅要求兰贝尔夫人收留,就必得给夫人讲述马车掉进沟里这段惊险的意外和达西相救的情形。又得走进大家正在玩牌的客厅,她会被大家公认为她是被达西搭救的那个土耳其女人第二……实在不堪设想。不过要走漫长的十二公里路去巴黎!……当她犹豫不决,别别扭扭地说几句怕给达西添麻烦的客气话的时候,达西似乎猜透了她的心理,冷冷地对她说:“坐我的车吧,夫人,我留在您的车里等候,看有什么人回巴黎。”朱莉担心自己显得过分拘谨,便赶紧接受第一项建议,并反对第二个建议。由于这个决定太突然,她还没来得及想好是去P 地还是回巴黎这个重大问题,便已经上了达西的马车,披上达西即刻递给她的斗篷。还没想好说去哪儿,马匹便轻快地向巴黎跑去。她的仆人已经替她做了抉择,把女主人住宅的街名告诉了马车夫。
最初双方谈话都有些拘束。达西语音短促,似乎有些不高兴。朱莉心里想,一定是自己犹豫不决的态度伤了他,他把自己看做是既假正经而又可笑的女人了。朱莉这会儿已经完全被这个男人所控制,心里不禁狠狠地责备自己,只想怎样尽快消除达西这种因她而生的闷闷不乐的情绪。达西的礼服被雨浇湿,朱莉发现了,立即脱下斗篷,叫他一定穿上。两个人你推我让,结果,斗篷各披一半,使两个人在很大程度上“合二为一”了。要不是她想使达西忘掉刚才她犹豫的那一刹那,她是不会这样有失检点的。
由于上述的缘故使他们彼此自然靠得很近,朱莉的脸颊简直能够强烈地感觉到达西暖烘烘的气息。有时车行颠簸,使他们靠得更近了:
“咱们两人共披的这件斗篷,”达西说道,“使我不由想起了往日咱们猜谜的游戏。您还记得吗?咱们一块儿穿上您祖母的短外套,您装作是我的维吉妮。”
“记得,当时祖母为此狠狠地训斥了我一顿。”
“啊!”达西失声叫道,“那时候多幸福啊!有多少次我想起在贝尔沙斯街度过的仙境般的夜晚,感到既留恋又神往!您还记得大家用粉红色丝带给您系在肩上的那对美丽的秃鹫翅膀和我用金纸为您精心制作的鹰嘴吗?”
“记得,”朱莉回答道,“当时您扮演普罗米修斯而我扮演秃鹫。您的记忆力真好!这些疯疯癫癫的游戏,您竟然还让得?这可是许多年前的事了!”
“您是想让我恭维您吗?”达西微笑着边说边往前凑了凑,面对面地看着她。接着,用较为郑重的语气说:“说真的,我保留着对毕生最幸福时刻的回忆,这不难理解。”
“您对猜谜可真有天份!……”朱莉生怕谈话的感情色彩太浓烈,便故意引开道。
“为了证明我的记忆力,让不让我给您再举另外一个例子?”达西打断她的话说道,“您是否记得咱们在兰贝尔夫人家订的盟约?咱们约定要讲尽天下人的坏话,同时相互支持,同守同攻……可咱们的盟约与大部分盟约的命运一样,订完了也就算完事了。”
“您怎么知道?”
“唉!我猜想您不可能经常有机会替我说话,因为一旦我离开了巴黎,还有哪个闲人会记起我呢?”
“替您说话……没有……但是跟您的朋友谈到过您……”
“噢,我的朋友?”达西略带伤感地微笑着喊道,“当时我没几个朋友,更没有您认识的朋友。经常来看望您母亲的年轻人都恨我。至于女士们,她们很少能够想起外交部的那个随员。”
“那是因为您并不关心她们。”
“这倒是。但在我所不喜欢的人面前,我从不会装笑脸儿。”
如果在暗夜之中也能看清朱莉的面孔,达西就肯定会看到朱莉听见“我所不喜欢的人”这句话时,脸色倏地绯红,因为她对这句话另有理解,也许是达西想像不到的。
不管怎样,朱莉想搁下两人心中保存得很好的回忆不提,引他再谈谈他的旅行,希望通过这个办法避免自己说话。用这种方法对付旅行过的人,尤其是游历过某个遥远国度的人,几乎总能如愿。
“您的旅行多有意思!”她说道,“我真遗憾从来未能有这样旅行过!”
但达西已经没有讲故事的兴致了。
“刚才和您讲话的那个留着胡子的青年人是谁?”他突然问道。
这一回,朱莉的脸更红了。“是我丈夫的一位朋友,”她回答道,“他团队中的一名军官……据说,”她不愿放弃有关东方的主题,继续说道,“看过东方美丽的蓝天之后,就再也不想到别的地方生活了。”
“我很不喜欢他,不知何故……我说的是您丈夫的朋友而不是蓝天……至于那蓝天,夫人,但愿上帝让您少受这份儿罪吧!你天天看他总是那个样,渐渐就便会觉得索然无味,连巴黎的浓雾也会认为是赏心悦目的享受。这种美丽的蓝天昨天是蓝色,明天也依旧还是蓝色,请您相信,没有比这个更让人感到乏味的了。您不知道,人们多么热切地等待和希望出现一片云彩啊,但一次又一次地失望了!”
“可是您在这样的蓝天下已经过了很长日子啊!”
“但是夫人,我怎能不这样?如果我能按照我自己的意愿去做的话,我对东方的奇风异俗所产生的好奇心一经得到满足,肯定会立刻返回贝尔沙斯街附近来的。”“我相信,许多旅行在外的人,如果他们像您这样坦率,也会这样说的……在君士坦丁堡和东方其他城市,人们是怎样打发时间的呢?”“在那边,也像在任何地方一样,消磨时间的方式很多。英国人喝酒,法国人赌钱,德国人抽烟,还有些别出心裁的人,为了使娱乐多样化,竟爬上屋顶用望远镜窥看当地的妇女,以至被人开枪射杀。”
“您也许最喜欢这种刺激性的娱乐吧。”“怎么会呢?我钻研土耳其文和希腊文,大家都笑我。当我处理完使馆的文件之后,便绘画,到淡水湖边骑马,然后去海边看看有没有从法国或其他地方来的人。”
“在距离法国这么远的地方遇见法国人,您一定很高兴吧?”
“当然。但只希望碰见个聪明人,而来的大多是卖假首饰或者毛料的商人,更糟的是来几个年轻的诗人——或者干脆称他们为疯子好了。他们只要远远看见大使馆的人便会大喊:‘带我去看废墟吧,领我去圣索菲教堂,带我到山里去,到蓝色的海洋;我想看看赫罗叹息的地方!’稍后,当他们被太阳晒蔫了的时候,便像蜗牛一样躲在房间里,除了最近几期《立宪报》以外就什么都不想看了。”
“您还是依照您的老习惯,把一切都看得那么糟糕。一点儿没改,您知道吗?因为您总是那么爱嘲弄别人。”
“夫人,请您告诉我,一个下油锅的罪人难道还不能寻点儿开心,捉弄一下自己的难友吗?天啊!您根本不了解,我们在那边的生活究竟有多苦。我们这些大使馆秘书似乎是一群飞个不停的燕子。我们没有任何男女间的亲密交往,尽管这种交往能够使生活变得幸福快乐……我认为如此。”说最后这几个字时,他的声调有点异样,身子往朱莉这边靠。“十年来,我根本找不到一个能倾吐肺腑的知己。”
“您在那边真的没有朋友吗?”“刚才我对您说过,在异国他乡难得有朋友。我留下了两个朋友在法国。一个已经去世,另一个现在正在美洲,几年后才能回来,假如黄热病不使他葬身在那儿的话。”
“这样说,您目前是一个人啰?……”“孑然一身。”“还有妇女方面,东方的妇女如何?不能为您提供点办法吗?”“噢,这个嘛,真是最糟不过了。土耳其妇女,你连想也别去想。希腊和阿美尼亚妇女吗?最特别的一点就是长得都非常漂亮。至于各国领事和大使的夫人,我干脆就免谈了吧。这是个外交问题。如果我把对她们的看法如实谈出来,在外交部也许就会惹来麻烦。”
“您仿佛并不十分喜欢您的职业,而从前您是那样热切地希望进入外交界!”
“都怪我,我当时还不了解这门职业。现在,让我留在巴黎做下水道检查员我也乐意!”
“噢,上帝!您怎么能这样说呢?巴黎!住在这里太乏味了!”
“别瞎说了。等您在意大利住了两年之后,我倒很想听听您在那不勒斯如何推翻您这种成见。”
“看看那不勒斯,这是我早就向往的事,”她叹了口气回答道,“……只要能和朋友们一起去。”
“啊!若是有这个条件,我愿走遍天下。跟朋友们一块儿旅行!这简直是坐在客厅里,全世界像一幅流动的画面一样在你的窗前经过。”
“是呀!假如有什么非分之想的话,那就是我希望只和一个……两个朋友同行。”
“我吗?我却不抱这样大的奢望,我只要一个男朋友,或者一个女朋友就心满意足了,”达西微笑着又说了一句,“可是我从没有过这样的幸福……以后也不会有了,”他叹了口气又说道。然后,用比较快活的语气说道:“说句实话,我总倒霉。我一向只热切希望两件事,却从未得到过。”“哪两种事?”
“噢,其实没什么大了不起。比如,我曾经热烈希望可以和某一个异性跳华尔兹舞……于是我对华尔兹舞作了一番深入的研究。足足几个月,我一个人抱着椅子练习,以克服不可避免的眩晕感。但等我做到不头晕的时候……”
“您想跟谁跳华尔兹舞?”“假如我告诉您说是想跟您跳呢?……当我好不容易练就了熟练的本领时,不料您的祖母却请了一位冉森派教士做忏悔师,下令禁跳华尔兹舞。我对这道命令至今仍耿耿于怀。”
“您的第二个心愿呢?”朱莉不无困惑地问道。“我的第二个心愿,好,就让您知道。我出于非分之想,曾经希望被人爱上……注意,是被人爱上……这是在学华尔兹舞以前的心愿,……我是说,我真希望有一位女士爱我胜过爱我最大的情敌——跳舞会。我希望当这位女士准备登车去参加舞会的时候,我恰好穿着沾满泥浆的靴子来看她。她虽穿着盛装,可还是对我说:咱们别去了。唉!我简直是想入非非。其实,一个人只应要求能够做得到的事。而不应自不量力。”
“您真坏!总说一些挖苦人的话!您什么都不放过,您对女人够狠心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