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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阴差阳错(5)

“你这样认为吗?亲爱的。这是达西先生送的。他从君士坦丁堡为我带回来不知多少绣花的手帕。——对了,达西,是您那个土耳其女人为您绣的吗?”

“我的土耳其女人!哪个土耳其女人?您把我弄糊涂了!”

“就是您对她有救命之恩的那位漂亮的苏丹公主,她称您为……噢,我们已经全知道了……她称您为……她的……反正救命恩人就是。您一定清楚土耳其语该怎么说。”

达西拍了一下脑门,放声大笑起来。“这可能吗?”他大声说道,“我的倒霉事居然声名远扬,传到了巴黎!”“这有何倒霉的,有的话,也许只是马马默齐失去自己的宠姬罢了。”“唉!”达西回答道,“我猜得出,你们充其量只知道事情的一半,因为这一遭遇对我而言,其不幸有如风车之对唐吉诃德。只因为我鬼使神差做了一回游侠骑士,被法兰克人捡个笑料不算,难道到了巴黎仍要受到揶揄吗?”

“什么?可我们什么都不知道。给我们讲讲这个吧!”在座的夫人们异口同声地喊道。

“我本该让你们只知道你们已经知道的那一段,而后半段就不讲了,”达西说道,“因为后半段留给我的只是一段不十分愉快的回忆。不过,我的一位朋友……兰贝尔夫人,请您允许我向您介绍一下,就是约翰·蒂莱尔爵士……他是我的一个朋友,同时也是这幕悲喜剧的主角之一,很快就要到巴黎来了。他在讲这件事时,很可能恶作剧地把我描述成一个比实际更可笑的角色。事实是这样的:这个不幸的女人一旦在法国领事馆安顿下来以后……”

“噢!您还是从头开始说吧!”兰贝尔夫人喊道。“可是你们都已经知道了。”“不!我们什么都不知道,我们希望您把整个故事从根到梢儿讲述一遍。”

“那好吧!各位夫人,你们知道XX 年我在拉尔纳卡。有一天,我出城去写生。随我同去的是一个非常可爱的英国青年,乐天随和而且和蔼可亲,名叫约翰·蒂莱尔,是旅行中不可多得的那种人,因为他们想到晚餐,不会忘掉干粮,而且脾气一直那么好。再说,他旅行也没什么目的,不懂地质学,和植物学,一个旅伴若是懂这两门科学就太讨厌了。”

“我坐在一座破房子的阴影下,估计离海有二百步远。这一带海边有许多陡峭的悬崖。当时我正在全神贯注地画一个古墓的废墟,而约翰爵士则躺在草地上,一面有滋有味地抽拉塔基亚芬芳的烟草,一面嘲笑我不幸爱上了绘画这个倒霉的玩艺。我们雇用的一个土耳其翻译在一旁为我们煮咖啡。他是我们认识的土耳其人中咖啡煮得最好但也是最胆小的人。”

“突然间,约翰爵士高兴得大叫起来:‘快看哪,有人带着雪下山来了。咱们何不向他们买一点做冰冻橙汁呢?’”

“我抬起眼睛,看见一头驴横驮着一个大包裹向我们走来,两个奴隶各在一边相扶着。一个驴夫牵着驴在头里走,一个白胡子老头儿骑着一匹十分不错的骏马殿后。这队人庄严肃穆地缓缓前进。”

“我们那个土耳其翻译一边吹着火,一边朝驴子驮着的东西瞟了一眼,怪异地笑了笑,对我们说道:‘那不是雪。’随后又跟往常一样一言不发地准备我们的咖啡。‘那么是什么?’蒂莱尔问道,‘是吃的?’”

“‘给鱼吃的。’土耳其人莫名其妙地回答道。”“这时,骑马的那个人纵马急驰,向海边奔去。经过我们身边时,朝我们轻蔑地瞥了一眼,回教徒对待基督徒经常这样。他策马一直奔向我上面讲过的悬崖,到了最陡的地方立刻勒住马,看着大海,仿佛在找最合适的地方跳下去。”

“于是我们仔细端详驴子驮的那个包裹,惊讶地发现包裹的形状挺古怪,便马上回想起嫉妒的丈夫淹死妻子的种种故事。我们彼此交换了一下想法。”

“‘去问问这些坏蛋,’约翰对我们的土耳其翻译说道,‘他们驮着的是否是一个女人?’”

“那土耳其人惊得瞪大了眼睛,但是没有吭声。显然他认为我们的想法太不合时宜了。”

“这时候,那口袋已经距我们很近,我们清楚地看见有东西在里面涌动,还听到仿佛有人在呻吟或哼哼。”“蒂莱尔虽然嘴馋,却很有骑士风范。他勃然大怒,一跃而起,奔向驴夫。他实在是气糊涂了,竟用英语质问那驴夫驮着的是何物,准备怎么处置那口袋。驴夫当然不会回答,而口袋动得更厉害了,还传出了女人的喊叫声。于是两个奴隶便挥起赶驴用的皮鞭狠狠地抽打口袋。蒂莱尔怒不可遏,只一拳就把驴夫打翻在地,然后一手扼住一个奴隶的咽喉。布袋被猛烈一推,沉甸甸地落到了地上。”

“这时我已经奔了过来。另一个奴隶正在捡石头,驴夫也从地上爬起。尽管平时我不爱管闲事,但到了这个关头也不能不跑来帮助自己的伙伴。我一把抓起写生时用来支阳伞的木桩,摆出一副威武的架势,抡起木桩,吓唬那两个奴隶和驴夫。一切都相当顺当。可是就在这时候,那个骑马的土耳其鬼子看完了海,听见我们吵闹的声音,便转身像箭似的飞奔过来,未容我们思索便已来到我们近前,手中挥舞着一把冷飕飕的大砍刀……”

“一把叫做阿塔夯的砍刀吧?”喜欢地方色彩的沙托福尔问道。

“是阿塔夯。”达西微笑着表示赞同,“他驰过我身边,用阿塔夯砍了我一下,我顿时觉得天旋地转,用我的朋友罗斯维尔侯爵充满风趣的说法,就是眼前宛若亮起三十六根蜡烛。但这‘三十六根蜡烛’并没有将我击倒。反而激发了我决一死战的勇气。我随即还击,给他拦腰一木桩,接着将木桩似风车般抡起来,劈头盖脸地向驴夫、奴隶、马和土耳其人打去,变得比我的朋友蒂莱尔更加凶狠十倍。可是事态眼看可能于我们不利,因为我们那位土耳其翻译保持中立,我们仅有一根棍子,要对付三个步兵、一个骑兵,外加一把阿塔夯,实在支撑不了多久。好在约翰爵士想起我们带来了两支手枪。他一把抓过来,扔了一支给我,自己操起另一支,立刻对准了那个和我们过不去的骑手。两支手枪的出现和手枪扳机轻微的咔嚓声在我们的敌人身上产生了巨大的威慑的效果。他们狼狈鼠窜,连口袋甚至驴子也不要了。我们虽然很生气,却一直没有开枪。真是万幸,因为无论谁杀了一个虔诚的回教徒都难免遭殃,即使只揍了他一顿也要付出巨大的代价。”

“我揩了揩身上的血迹之后,第一件事就是急忙跑过去将口袋打开。发现里面是一个十分漂亮的女人,稍有些胖,一头美丽的黑发,身上仅穿一件薄薄的蓝色毛衬衣,比沙维尼夫人的披肩厚不了哪去。”

“她敏捷地钻出布袋,好像并不觉得太难为情,向我们咕噜了一通大概非常感动的话,可惜我们一句也不明白。说完就吻我的手。各位夫人,这是我第一次从一位妇女那里获得这种荣誉。”

“我们冷静下来以后,却看见我们的翻译像个绝望的人那样扯自己的胡子。我用手帕尽量把头包扎好。蒂莱尔说道:‘这个女人怎么处理?如果咱们继续留在这里,那个做丈夫的一定会带着人回来,把我们杀掉。若是我们带着她和这套行头回拉尔纳卡,可恶的老百姓肯定会朝我们抛石头。’蒂莱尔这样想来想去,不知怎么办是好。最后,他还是恢复了英国人的冷静,大声说道:‘你怎么鬼迷心窍地非得要今天出来写生呢?’他这一嚷使我哈哈大笑,那女人根本不解其意,也跟着大笑起来。”

“不过总得拿个主意啊。我认为最好去找法国领事保护。但最困难就是回拉尔纳卡。太阳逐渐落山了,这对我们倒是个好机会。土耳其翻译劝我们兜个大弯。用这个办法趁天黑我们顺利地来到了城外领事的家里。我还忘了告诉诸位,我们用那个口袋和我们翻译的头巾给那个差点喂鱼的女人凑合做了一套颇为像样的衣裳。”

“领事接待我们毫不热情,责备我们是疯子,还说不管到哪里都必须尊重当地的风俗习惯,不应该逞能多管闲事,自找麻烦……总之,将我们狠狠地训斥了一顿。他说得不错,因为我们的所作所为完全会引发一场流血的大动乱,使塞浦路斯岛上的法兰克人全部被杀个精光。”

“领事的妻子还比较讲点人道。她看过许多小说,认为我们挺仗义。事实上,我们的行为确实像小说中见义勇为的英雄。这位心地善良的夫人非常虔诚,她自信她能够很容易地使我们带来的这位妇女改信耶稣基督,这件事将会登载在《箴言报》上,而她的丈夫将会被提升为总领事。这一切都是短短一瞬间在她脑子里闪过的计划。她拥抱那土耳其妇女,送给她一件袍子。她责备领事先生太狠心,并叫他去找帕夏,好好处理这件事。”

“帕夏特别气愤。那位嫉妒的丈夫不是个省油的灯,闹得天翻地覆。他说:几个狗娘养的基督徒竟然不让他把奴隶抛进海里,真是多管闲事。领事非常为难,他多次提到他的主公法国国王,但谈的更多的是刚在拉尔纳卡海域出现的那艘有六十门炮的三桅战舰。但最有效果的说法还是以我们的名义建议以公平的价格买下那个女奴。”

“唉!诸位想象不出一个土耳其人提出的公平价格到底是多少!要赔钱给丈夫,给帕夏,给被蒂莱尔打掉两颗牙的驴夫,还要掏钱为这件不光彩的事,作赔偿。蒂莱尔不知有多少次痛苦地大喊:‘真见鬼,为什么要去海边去写生!’”

“好险啊,可怜的达西!”兰贝尔夫人失声叫了起来,“您头上这道可怕的刀疤就是那个时候落下的吧?请您把头发撩起来。那个混蛋没把您的脑袋劈开可真是个奇迹!”

在达西叙述的过程中,朱莉的目光始终没有离开他的额头。后来她怯生生地问道:“那女人后来如何了?”“我不太愿讲的就是故事的这一部分。故事的后半部我非常狼狈,直到现在我给诸位讲的时候,别人还嘲笑我们的行侠仗义,是轻举妄动哩。”“那女人漂亮吗?”沙维尼夫人问时脸有点红。“她叫什么名字?”兰贝尔夫人问道。

“她叫艾美妮。——是否漂亮?……是的,特别好看,但就是太胖了,而且按照她家乡的习俗,脂粉也抹得太多。需要很长时间才能懂得欣赏土耳其美人的魅力。艾美妮就这样被安置在领事家里。——她是明格莱里人。她告诉领事的妻子C 夫人说,自己是亲王的女儿。在这个国家里,遍地都是亲王。因为任何一个恶棍只要能指挥另外十个恶棍,便是亲王。尽管这样,大家也还是把她当作公主对待:她与主人同桌而食,饭量之大,一个人可抵四个人,或者是两对猪。但一跟她谈起宗教,她真的跟猪一样呼呼大睡。这样过了一段时间。最后,定下日期给她洗礼。C 夫人自告奋勇做她的教母,叫我当她的教父。又是糖果,又是礼物,总之一应俱全!……真是命里注定这个该死的艾美妮非使我破产不可。C 夫人说,艾美妮爱我的程度胜过爱蒂莱尔,因为她每次给我端咖啡时总要洒一点在我的礼服上。我完全依照福音书的规定,严肃认真地准备这次洗礼,但就在举行仪式的前一天,美丽的艾美妮却突然失踪了。还有必要全都讲给各位吗?领事的厨子是明格莱里人,不用说是个大坏蛋,但杂烩饭倒做得很不错。艾美妮大概从她个人的角度去理解爱国主义,因而爱上了他,与他私奔了,同时又拐走了C 先生一大笔钱。这笔钱是一辈子也找不回来了。就这样,领事丢了钱,他妻子失去了给艾美妮的那套行头,我呢,搭上了手套和糖果,还不包括为她而挨的打。最窝囊的是大家把这件倒霉的事多少归罪于我,说是我想从海底救出这个妖女,才给自己的朋友招来了祸殃。蒂莱尔倒想办法摆脱了干系,被公认为受害者,其实他才是整个事件的罪魁祸首。至于我,却得到了唐吉诃德的名声和你们看见的这个使我难得美人青睐的刀疤。”

故事讲完了,大家返回客厅。达西继续和沙维尼夫人谈了一会儿,随后便不得不离开夫人,因为有人想给他介绍一位精通政治经济学的青年人。此人想当议员,正在进行相关方面的研究,希望能获得有关奥斯曼帝国的统计资料。

达西走开以后,朱莉不时看看挂钟。她心不在焉地听沙托福尔讲话,两眼却不自由主地搜寻在客厅另一头正和别人聊天的达西。有时候,达西边和那位爱好统计的朋友交谈,边用眼睛瞅她,朱莉受不了他那平静而锐利的眼神,感到他已经牢牢地控制了自己,反抗也不顶用了。

后来,她让人备车。不知是出于有意或关心,她一边要车,一边盯着达西,意思是说:咱们原本可以在一起半个钟头,可惜您错过了机会。达西虽然仍在谈话,但已经显得倦乏,对方一个劲儿缠着他提问题,他也感到烦了。朱莉缓缓地站起来,与兰贝尔夫人握手,然后朝客厅门口走去,惊讶而又几乎有点生气地看见达西依旧留在原地未动。沙托福尔就在她身旁。他伸出胳臂让朱莉挽着,朱莉并没有听他说什么,也几乎没有发现他的存在便机械地接受了。

她穿过前厅,兰贝尔夫人和另外几个人将她一直送到马车旁。达西依然留在客厅里。当朱莉坐进她的四轮马车之后,沙托福尔亲切地问她一个人夜里上路是否害怕,并说一俟佩兰少校打完那局台球,他很快便会坐上自己的双轮马车紧紧跟上来。朱莉心里若有所思,听见他的声音才缓过神来,但还是什么也没听懂。她像任何一个处在类似情况下的女人一样,只是笑了笑,然后一点头,向聚集在台阶上的人告别,马匹便拉着她飞驰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