屈赋的语言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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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向着诗化的偏离

一、虚词对建构《离骚》节奏的贡献

《离骚》是诗。诗歌文体中的虚词绝不可以等闲视之,其作用也绝不同于散文仅仅表示语法意义。因为诗歌作为文体,首先是形式的,在体式上有着鲜明的特征:押韵、节奏、强烈的抒情性。押韵与韵脚位置的用字有关,多由实词承担;节奏和抒情功能,则主要经由虚词完成。

首先,诗歌中的虚词普遍具有抒情功能。“没有实词固难成诗,但是实词的介入首先是出于理性的需要;诗歌的抒情性主要是通过虚词实现的。如《涂山氏短歌》:‘候人兮猗’,‘候人’只是客观的陈述,‘兮猗’才能表达出思妇的眷恋情怀。”张海明:《音乐与诗》,http://www.eryavideo.com。现代诗歌中有声无义的“啊”就是这方面的典型例证。从这个意义上说,虚词之于诗歌是不可或缺的。

其次,节奏是诗歌的生命,《离骚》诗行居中的虚词对于建立诗行节奏有重要意义。虚词在语音上具有持续或延宕的特点,因此可以借助虚词在诗行之间建立起整齐的节奏。《离骚》全诗共计186个对句,每组对句的上下句之间都用一个“兮”字做较长时间的间歇;诗行内部的顿逗则借助虚词完成,372个分句中,有322句在诗行倒数第三字的位置运用了虚词。这些规律分布的虚词以其语音的舒展绵延,彼此呼应,构成了《离骚》诗行的节奏。可以这样说,正是这些虚词的规律性分布确立了《离骚》作为诗歌的形式。

诗行之中居于标准位置(倒数第三字或倒数第四字)的虚词,被刘熙载称之为“句腰”:“骚调以虚词为句腰,如‘之’、‘于’、‘以’、‘其’、‘而’、‘乎’、‘夫’是也”。刘熙载:《艺概·赋概》,中国墨缘网,http://zml2712.5d6d.com。刘氏没有为句腰定义。我们认为,句腰就是诗行中位置相对固定的、调整节奏舒缓语气的虚词。当《离骚》中众多的虚词在大体相同的位置形成声音的顿逗、延长,就必然造成吟咏中的一唱三叹、反复顿挫,诗人激烈动荡的情感意绪于是穿越两千多年的岁月扑面而来。

从分布来看,屈赋中的句腰虚词大体有两类:

第一类句腰是“兮”。《离骚》中的“兮”分布在一组对句之间,纵贯全诗,没有例外。如:

帝高阳之苗裔,朕皇考曰伯庸。

摄提贞于孟陬,惟庚寅吾以降。

皇览揆余初度,肇赐余以嘉名。

名余曰正则,字余曰灵均。

纷吾既有此内美,又重之以修能。

扈江离与辟芷,纫秋兰以为佩。“兮”也见于屈赋其他作品,但是分布位置不尽相同。《橘颂》两句一韵“,兮”字用于下句句末;《九歌》中的“兮”则分布在每个诗行居中的位置。“兮”的功能主要有二:一是形成顿逗,从而“使得太长的句法在适宜的地方缓换一口气,使得散文的形式有了诗的节奏”林庚:《诗人屈原及其作品研究》,上海古籍出版社,1984年,第128页。。《离骚》在每组对句之间,都使用“兮”,这就从形式上统一制定了全篇的韵律格局。二是造成排偶,“‘兮’字作为语音的中心与枢纽,构成楚辞体句子内部和两句之间的对应关系以及基本节奏,并规定了楚辞体的句子一般都以两两相对的形式出现”。[1][2]郭建勋:《略论楚辞的“兮”字句》,http://www.csscipaper.com,2009-09-21。“] 兮”的这两点功用,促成了节奏的形成,形成了屈赋特有的节奏韵律:“句中字数的增减并不影响诗歌的和谐,反而因节奏的规整与字数的变化之间的有机配合,造成了楚辞体错落而不乱、规整而不滞的独特风格。”[2]

另一类句腰是出现在诗行中间标准位置的虚词。《离骚》的句腰虚词,包括“之”、“其”、“以”、“而”、“乎”、“夫”等;全诗372句中,有322句都在倒数第三字(“兮”不计入其内)的位置上出现了这些虚词。

这些句腰虚词有的兼有语法功能和节奏标记功能,如:

步余马兰皋兮,驰椒丘且焉止息。

饮余马咸池兮,总余辔乎扶桑。

句腰虚词“于”一方面保留了它作为介词的特点,介入地点;另一方面因为出现在诗行倒数第三(“兮”不计入其中)的位置上,因此同其他出现在这个位置上的虚词相呼应,标记了《离骚》单句诗行的节奏模式(三X二式)详见拙作《句腰虚词:〈离骚〉节奏的显性标记》。

还有相当数量的句腰虚词,语法功能淡化,其主要功用在于标记节奏:

揽茹蕙以掩涕兮,霑余襟浪浪。

——中心语及其修饰语之间的“之”

日月忽其不淹兮,春与秋代序。

——主语和谓语之间的“其”

国无人莫我知兮,又何怀故都。

——动词及其宾语之间的“乎”

怨灵修之浩荡兮,终不察民心。

——动词及其宾语之间的“夫”

此处加点的几个虚词,很难归属某类虚词,它们在散文中所表示的那些语法功能在这些诗行中明显淡化。因为,如果去掉这些虚词,我们发现无论是句法还是语义,都是自足和完备的;但是诗歌的韵律却会因为这些虚词的缺席而黯然失色。所以,这些虚词的主要功用在于其音响效果——不仅标明了本句诗行的顿逗,而且彼此映照,标记了贯穿《离骚》的主体节奏模式。

因此,就单句诗行的音节长度看,《离骚》是错落的,从四言到九言不等(句末“兮”不计入其中);但是放眼全诗,我们依然能感受到《离骚》整体的匀整一致。这一方面是因为多数诗行采用了大体相同的音节长度;另一方面,也是更为重要的原因是,在单句诗行大体相同的位置使用了虚词。正是通过在诗行相对固定的位置使用虚词,形成相对稳定的节奏模式,才最终从细节上进一步完备了《离骚》的诗歌节奏。

这些句腰虚词一方面或多或少地保留了其语法功能,另一方面这些虚词在构成《离骚》诗歌节奏方面是如此重要,以致它们中有相当一部分用法在不同程度上偏离了其在散文中的常规用法。本文以“其”为例,详细论述。

二、偏离:《离骚》中“其”字用法归纳

《离骚》中一共使用了41个“其”字句。其中有1例不在句腰位置上,我们先将其单列出来:

有他故兮,莫好修之害也。

“岂”和“其”都能表示反问语气,此例中同义词连用以增强语气。同时我们以为,这里的“其”也有补足音节的功能:多这么一个音节,“兮”两边的语音节奏在长度上更为对称。

现在,我们开始对40个句腰虚词“其”的用法进行重点讨论。首先对这些“其”的分布做一个客观的描写:

(一)人称代词,作定语(1例)

雄鸠之鸣逝兮,余犹恶佻巧。

这是“其”常规的用法,与它在散文中的用法相一致。如:

工欲善事,必先利器。(《论语·卫灵公》)

天有时,地有财。(《荀子·天论》)

(二)连接诗行中两个并列谓语(5例)

佩缤纷繁饰兮,芳菲菲弥章。

路曼曼修远兮,吾将上下而求索。

时缤纷变易兮,又何可以淹留?

纷总总其离合兮,忽纬繣难迁。“其”的这种用法,在散文中不多见;但在屈赋中,还是比较普遍的:

望长楸而太息兮,涕淫淫若霰,(《九章·哀郢》)

纷郁郁远蒸兮,满内而外扬。(《九章·思美人》)

进路北次兮,日昧昧将暮。(《九章·怀沙》)

霰雪纷无垠兮,云霏霏而承宇。(《九章·涉江》)

绿叶素荣,纷可喜兮。(《九章·橘颂》)

深固难徙,廓无求兮。(《九章·橘颂》)

淑离不淫,梗有理兮。(《九章·橘颂》)

散文中的“其”也可以用作连词,但多表示各种逻辑关系以下列出的关于“其”的种类及例句,均源于《古代汉语词典》,商务印书馆,2008年,第1190~1191页。

假设:汤无郼,武无岐,贤虽十全,不能成功。

——(《吕氏春秋·慎势》)

选择:将比今之诸侯而诛之乎?教之不改而后诛之乎?

——(《孟子·万章》)

让步:天弗识,人胡能觉之?——(《列子·力命》)

连接并列谓语的用法也有,廖序东先生在《楚辞语法研究》中对此做了较为详细的阐释林庚:《诗人屈原及其作品研究》,上海古籍出版社,1984年,第122~123页。

“其”为连词,连接并列或先后承接的两个谓语。先秦古籍用“其”为“而”,虽不多见,然亦不乏其例。如:

景公游于纪,得金壶。发其视之。(《吕氏春秋·杂篇》)

卞随、务光、申屠狄,人主岂得其用哉?(《战国策·秦策》)

所以,“其”的这类用法虽然在散文中不多见,但也还不算是对散文用法的偏离。

(三)连接修饰语和中心语(14例)

女媭之婵媛兮,申申詈予。

老冉冉将至兮,恐修名之不立。

日月忽不淹兮,春与秋其代序。

飘风屯相离兮,帅云霓而来御。

时暧暧将罢兮,结幽兰而延伫。

欲少留此灵琐兮,日忽忽将暮。

纷总总离合兮,斑陆离上下。

纷总总离合兮,忽纬繣其难迁。

皇剡剡扬灵兮,告余以吉故。

百神翳备降兮,九嶷缤并迎。

凤皇翼承旗兮,高翱翔之翼翼。

屯余车千乘兮,齐玉轪而并驰。

这14个用例我们在《之、其:〈离骚〉修饰语标记》一文中曾讨论过,我们的看法是:前13个用例中,“其”的用法类似表修饰关系的“而”,连接的是状语及其动词性中心语;最后1例,用法与“之”相通,“其”用来连接名词中心语及其后置定语详见拙作《之、其:〈离骚〉修饰语标记》。。历代注释家也多采取此种解释,“把这种‘其’解作‘然’字。王逸注‘日月忽其不淹兮’,‘言日月昼夜常行,忽然不久’。注‘百神’两句:‘巫咸得己椒糈,则将百神蔽日来下,舜又使九嶷之神纷然来迎己也。’谭戒甫《屈赋新编》说‘忽其犹忽然’。说‘屯,顿省字。顿其犹顿然,义同遽然’。‘屯其相离,谓飘风顿然相附丽’。又说‘翼其,应据《文选》作纷其,犹云纷然’”林庚:《诗人屈原及其作品研究》,上海古籍出版社,1984年,第125页。。显然,这类“其”偏离了它在散文中的常规用法。散文中的“其”主要用法有三种,代词、连词、副词(表示推测、祈使、反诘等各种语气);《离骚》中这14例“其”不属于这三类中的任何一类。或者,换言之,这14例“其”不具备我们在散文语料中归纳出来的某种语法身份,偏离了“其”在散文中的句法功能。

(四)主谓之间(15例)

固乱流鲜终兮,浞又贪夫厥家。

日月忽其不淹兮,春与秋代序。

芳与泽杂糅兮,唯昭质犹未亏。

览椒兰若兹兮,又况揭车与江离。

思九州之博大兮,岂唯是有女?

民好恶不同兮,惟此党人独异。

苟余情信姱以练要兮,长顑颔亦何伤

苟中情好修兮,又何必用夫行媒。

不吾知其亦已兮,苟余情信芳。

曰两美必合兮,孰信修而慕之。

户服艾以盈要兮,谓幽兰不可佩。

苏粪壤以充帏兮,谓申椒不芳。

这14例也有分别:前11例中的“其”用于独离句法的主谓语之间;后3例中的“其”用于小句中的主谓语之间(整个小句做动词“曰”或“谓”的宾语)。但不论是哪一种,我们都无法依据散文中的结论,给这类“其”一个可以被认同的句法身份。

另有一例比较特别:

及年岁之未晏兮,时亦犹未央。

总体看,“其”也还是用于主语“时”和谓语“未央”之间的,但是在主谓语之间插入的音节不止于“其”,还包含了另两个虚词“亦”和“犹”。这两个虚词有自身实际的语义:“亦”表达“也”的含义,照应上句“年岁未晚”;“犹”表示“还”,传达了抒情主人公的思忖的语气。只有“其”,不论在句法还是语义上,都找不到对应的内容,它只是分割了诗行的音组,构成“三X二”的节奏模式;因此,我们倾向于把这个“其”看作构成节奏之用。

(五)紧缩复句的关联处(5例)

虽萎绝亦何伤兮,哀众芳之芜秽。

不吾知亦已兮,苟余情其信芳。

览察草木犹未得兮,岂珵美之能当?

亦余心之所善兮,虽九死犹未悔。

阽余身而危死兮,览余初犹未悔。

这5个例子中,“其”所在的上句或下句本身都是一个紧缩复句:“虽萎绝其亦何伤兮”、“虽九死其犹未悔”,这两句是假设关系;“不吾知其亦已兮”、“览察草木其犹未得兮”,这两句是让步关系,“览余初其犹未悔”是反向递进。诗行中已有“亦”或“犹”这样的虚词表达语气,因此“其”的存在从句法或语义上说,仍然是多余的。它的主要作用在于分割音组、标记节奏。

当然,对这几例“其”的用法,学术界有不同的见解。比如葛晓音先生就认为,《离骚》的句腰虚词一般而言,是一个音节的长度,由一个虚词充当。但是这里5个用例中的“其”和另一个音节构成“其犹”、“其亦”这样的双音节句腰,是常规句腰的一种变式。葛晓音:《从〈离骚〉和〈九歌〉的节奏结构看楚辞体的成因》,《学术研究》,2004年第12期。这也是一种可以接受的解释。因为句腰的作用有二:一在于匀整节奏,二在于舒缓语气以强化诗行情绪。我们不难发现,这里所列举的前5个用例中多有关联副词“虽”、“苟”、“岂”之类,诗人的情绪相当强烈。配合着这种强烈的语气,诗行中起顿逗作用的句腰也相应延伸至两个音节,以实现“言之不足则长言之”的抒情咏叹。

小 结:

《离骚》用“其”的诗行一共有41例,1例不在句腰位置,不予论述。其余40例中,有6例“其”在一定程度上延续了它在散文中的句法功能,可以归属某一虚词类别。其余34例“其”,句法功能淡化,偏离了它在散文中的常规用法,以致我们无法将它们归入现有的某一虚词类别,只能客观地描述“其”的分布位置。但是,不论是哪一类“其”,它们都规则地分布在诗行倒数第三或第四的位置上,显性标明了《离骚》单句诗行的节奏。

三、诗化:偏离的动因

(一)偏 离

在屈赋中,句腰虚词偏离其常规语法功能是一种普遍的现象。我们在上文中提到的“偏离”主要是指某个具体的虚词偏离了其常规的语法位置。在屈赋中,我们还可以看到“偏离”的另一种情况,即某个虚词分布在它通常不可能出现的位置上。如:

索藑茅筳篿兮,命灵氛为余占之。(《离骚》)

登石峦以远望兮,路眇眇默默。(《九章·悲回风》)

前一例中,“索藑茅以筳篿兮”,意为“找来藑茅和筳篿”。尽管“以”可以通“而”,用作连词,但是“以/而”连接的是动词性成分;此处“藑茅”、“筳篿”是名词性成分,本当用“与”来连接。用“以”是一种偏离。后一例中,“路眇眇之默默”让我们很容易联想起《离骚》中的“路曼曼其修远兮”。“之”本没有连词用法,此刻却分布在典型的连词环境中。

“其”的偏离不但在《离骚》中,在整个屈赋中都是一种普遍的现象:

言与行其可迹兮,情与貌不变。(《九章·惜诵》)

——用于主语和谓语之间

忘儇媚以背众兮,待明君知之。(《九章·惜诵》)

存仿佛而不见兮,心踊跃若汤。(《九章·悲回风》)

霰雪纷无垠兮,云霏霏而承宇。(《九章·涉江》)

深固难徙,廓无求兮。(《九章·橘颂》)

淑离不淫,梗有理兮。(《九章·橘颂》)

——连接并列谓语

君含怒而待臣兮,不清澈然否。(《九章·惜往日》)

——连接动词及其宾语

岁曶曶若颓兮,时亦冉冉而将至。(《九章·悲回风》)

——连接修饰语及其中心词

其实,当我们用“偏离”来表述时,我们的视点依然是散文中心。如果进一步打破熟悉的观察视点,立足诗歌文体、立足楚辞,也许我们会认同骆鸿凯先生的结论:“楚辞句中‘其’字多为语助。”[2][3]骆鸿凯:《楚辞通论》,转引自吕相康:《楚辞语法特点摭议》,《黄石教育学院学报》,2006年第1期。《史记·高祖本纪》集解引《风俗通》“:沛人语初发声皆言‘其’,是也。”[2]“‘其’与‘羌’、‘謇’、‘蹇’同,惟一用句首,一用句中;一兼表意,一仅为足句之词耳。”“羌,或为‘謇’,或为‘蹇’,或为‘庆’,用之句中则变言‘其’。”[3]因为无缘拜读骆鸿凯先生的《楚辞通论》,无法知晓这一结论的论述过程;这里把楚辞中的“其”界定为“语助”,确实比我们以现有虚词类别为参照,强行为“其”进行语法归类更符合实际情况。

(二)诗化:偏离的动因

即使立足散文视点,在客观的语料面前,我们必须承认“其”的用法发生了偏离。那么,发生偏离的动因是什么?

回答这个问题,我们首先要回溯到屈赋的产生背景。屈赋诞生在以散文为主潮的时代。逻辑关系紧密的连续性语言、铺排扬厉的表述风格,使屈赋呈现出与战国诸子散文一脉相承的语言风貌。林庚先生对此早有准确的论述:“屈原生当说客风起、政治活动最紧张繁密的时代;生当先秦诸子散文唤醒了人们对真理热烈追求的时代”,“如果说当时散文的特点是滔滔不绝的长篇大论,尖锐紧张而富于纷繁变化的,屈原所创造的诗歌语言也正是完全符合这一个情势的”。林庚:《诗人屈原及其作品研究》,上海古籍出版社,1984年,第63、65页。

然而,尽管不同于唐诗非连续性的意象语言,屈赋在文体上归属诗歌,这一点是毋庸置疑的。整齐的节奏、规律的韵脚,琳琅的意象、含蓄的隐喻……从形式到内容,屈赋都呈现出诗歌的特质。因此,“楚辞既有散文化的过程,又有诗化过程。散文化是为了打破四言旧有的局面,使之与当时日常生活的语言更为接近;诗化是为了在这新的语言基础上重新建立统一的有普遍意义的诗行”[2][3][4]林庚:《唐诗综论》,人民文学出版社,1987年,第83、265、86、266页。。楚辞既诞生于散文主潮的时代,要获得诗歌的形式,当务之急是完成语言的“诗化”。

如何“诗化”?对诗歌而言,特殊语言形式主要指节奏、韵律。“分行、节奏,有利于摆脱散文与生俱来的逻辑性和连续性,使语言中感性的因素得以自由地浮现出来,这也就是诗歌语言的飞跃性。”[2]因此,“诗化”的语言形式,主要指分行排布的语言具有节奏和押韵的特点。押韵是通过韵脚字完成的,节奏则主要是通过诗行中音步的组合模式实现的。

节奏是诗歌的生命,对于具体的某一首诗歌而言,节奏必然是固定的。因此,当屈赋选择虚词作为诗行的节奏点,这些虚词的分布位置就首先取决于节奏,而非句法功能。于是,屈赋的句腰虚词就会在不同程度上偏离其在散文中的可能分布。事实上,也正是由于这些虚词出现在大体相同的位置上,彼此呼应延绵,续续相生,形成了纵贯全篇的统一节奏,从而在形式上根本区别于当时滔滔不绝的战国散文,完成了语言的诗化。

(三)诗化的实现途径

“语言的诗化……突出表现在散文中必不可却的虚词上。”[3]“虚词可以不用,也可以用。……可用可不用的时候,我们是自由的;非用不可的时候,那是不自由的。”[4]我们看看屈赋中虚词自由使用的种种情况。

1.可用可不用的自由

在《离骚》或其他屈赋作品中,虚词的大量使用是一个不争的事实。《离骚》全诗372句中,没有使用句腰虚词的是32句。在这32句中,有22句仍然使用了虚词,只是虚词出现的位置不在构成节奏点的句腰上;只有10句,整个诗行中都没有使用虚词,占比2.68%。换言之,《离骚》中97.32%的诗行使用了虚词。虚词使用密度如此之高,《离骚》虚词还有“可用可不用”的自由吗?有。

伏清白以死(于)直兮,固前圣之所厚。

阽余身而危(于)死兮,览余初其犹未悔。

从句法的角度说,“死直”是“死(于)直”,“危死”当是“危于死”,但是这两个“于”都没有实际出现。原因是不言自明的:一方面,“于”的位置不在节奏点上;另一方面,在诗行倒数第三字节奏点的位置上,已经出现了虚词“以”或“而”。上文论述过,屈赋虚词的作用首先在于标记节奏点,“于”既然不符合这一要求,自然就没有了出现的必要。

2.使用非专职虚词的自由

邅吾道昆仑兮,路修远以周流。

屯余车千乘兮,齐玉轪而并驰。

“夫”作虚词主要有两种用法:代词,这、这个;语气词,用于句中舒缓语气。在“邅吾道()昆仑兮”中,“昆仑”这个地名当用介词“于”或“乎”引入,且这类专职介词也是现成存在的,然而《离骚》却置之不用,而以“夫”取而代之。“屯余车()千乘兮”,情况与此相类。连接中心词和修饰语,有两个虚词“之”和“其”详见拙作《之、其:〈离骚〉修饰语标记》。,但是二者有分工:“其”主要是连接前置修饰语及其动词中心语,“之”则主要用来连接名词中心语及其后置修饰语。《离骚》中这样的“之”的用例有13例,因此在“屯余车()千乘兮”中,纯粹从句法上说当用“之”,然而在诗行中却恰恰使用了“其”。缘由不难理解,在《离骚》中,虚词主要是用来标记节奏点的,它们在语法或语用上的区别因此被淡化。

3.相同分布使用不同虚词的自由

民好恶其不同兮,惟此党人独异。(《离骚》)

惟兹佩可贵兮,委厥美而历兹。(《离骚》)

山中人芳杜若,饮石泉兮荫松柏。(《九歌·山鬼》)

——主谓之间

屯余车千乘兮,齐玉轪而并驰。(《离骚》)

余既滋兰九畹兮,又树蕙百亩。(《离骚》)

——名词中心语及其修饰语之间

君含怒而待臣兮,不清澈然否。(《九章·惜往日》)

抚壮而弃秽兮,何不改此度?(《离骚》)

——动词及其宾语之间

佩缤纷其繁饰兮,芳菲菲弥章。(《离骚》)

灵偃蹇兮姣服,芳菲菲满堂。(《九歌·东皇太一》)

——连接两个并列谓语

老冉冉将至兮,恐修名之不立。(《离骚》)

老冉冉既极,不寖近兮愈疏。(《九歌·大司命》)

百神翳备降兮,九嶷缤并迎。(《离骚》)

九嶷缤并迎,灵之来兮如云。(《九歌·湘夫人》)

纷总总离合兮,斑陆离上下。(《离骚》)

纷总总九州,何寿夭兮在予。(《九歌·大司命》)

——连接修饰语及其中心语

虚词使用的这类“自由”,在《离骚》或屈赋中比比皆是,不胜枚举。它们的普遍存在印证了我们在上文反复申述的一个观点:屈赋中的虚词(此处指“句腰虚词”),其主要功能在于构成诗行的节奏,因此它们不需要像在散文中泾渭分明、各就其位地使用。

综上,《离骚》中的虚词不但存在着“可用不用”的自由,而且还存在着用A或用B的自由。无论怎样使用虚词,实际上都服从于标记诗歌节奏的需要。正是有了这种虚词使用的自由,语言的自由得以浮现,《离骚》的节奏因此生成,屈赋因此毫无愧色地矗立成惊采绝艳的诗的丰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