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海盗号(1)
1882年,皮尔庞特的年收入已达50万美元之巨,而摩根王国的权力重心,也渐渐由伦敦移至纽约。为彰明其财力已不可与从前同日而语,皮尔庞特与范妮卖掉了他们在东四十街上的豪宅,而新购入了从前为伊萨克·费尔普斯(费尔普斯——道奇公司)所有的一座褐色沙石筑成的豪门巨制。新的府邸位于麦迪逊大街219号,与三十六街的东北角相交,仍然是在曼哈顿的默里山庄居民区之中。此处较少城市喧嚣,临窗亦可眺望东河清波。当时的风尚是沉湎于奢侈逸乐,一般商贾巨富皆深陷于风靡一时的声色犬马的享乐与铺张之中。相形之下,摩根家族的这所新府则显得雍容华贵,但又不过度地精雕细琢,繁复琐碎。大门侧翼擎着古希腊爱奥尼亚风格的廊柱;一座凸窗俯瞰着麦迪逊大街。房间里摆设着庄重的木制家具,小古董点缀其间。明朗宽敞的书房中,四壁镶着圣多明各的红木嵌板,正中设着皮尔庞特巨大的书桌,那气势仿佛是将书房变做了一家商人银行合伙人的办公室。房间里的森严气氛如此幽晦黯淡,以至于那一班12个人组成的仆役队伍将它称做"黑色书房"。1这座摩根豪宅的一个新奇特点是它使用了电,而在整个纽约,这是第一个以电照明的私人住所。皮尔庞特对于这种新开发的能源产生兴趣,源自一桩生意往来。1878年,托马斯·阿尔瓦·爱迪生从包括摩根公司合作伙伴在内的一些财阀处获得一笔资金,创建了他自己的"爱迪生电业照明公司"。然而不幸的是,发电机地狱般的轰鸣声成为骚扰摩根众邻居的祸根。那时,在繁华的商业区,德雷克塞尔——摩根主持爱迪生公司早期的业务会议。1882年,此处成为华尔街上第一处从爱迪生名下的发电站获取电力的办公室。当时的发电站位于珍珠街上。爱迪生本人身着阿尔伯特王子式的礼服,出席了初次向华尔街23号输送电力的仪典,他一直在摩根银行中设私人账户。
迁居默里山庄这一决定,明白无误地向世人表明了摩根家族对时下暴富的"新贵"们的那种不屑一顾的鄙夷态度。当他们选择新居所处的邻里环境时,所谓"高雅"已经转向非商业区。沿着第五大道,尽皆是好大喜功的商业巨子们所建的俗丽的宫殿,其建筑式样无非是对欧式城堡风格的剽窃。贯穿于整个第五十一到第五十二大街的,是威廉·亨利·范德比尔特那庞大然而笨拙粗俗的巨宅。耸立于第五十七与第五十八大街之间的,是威廉·亨利·范德比尔特的儿子——科尼利厄斯·范德比尔特二世所建的另一座高堂大殿。此处基址目前已易主于贝格多夫·古德曼名下。
马修·约瑟夫对于此类镀金时代粗俗的豪奢的描写,为史家留下了一幅不会湮灭的巨卷。
在戴尔摩尼科,这些社会上的头面人物们不知疲倦地摆设白银、黄金,乃至钻石盛宴,以资攀比。其中一次席间,每位列席的贵妇在打开餐巾后,发现的是一只纯金手镯,上面雕刻着宴会主人姓名的缩写图案。
在另一次欢宴上,咖啡之后资以娱宾的是以100美元面额钞票卷裹而成的雪茄烟。贵宾们于吞云吐雾之间,无一不真切地感到此种豪侈动人心魄的魅力……更有甚者,某大亨在以美筵侍其宠犬之后,给它戴上了一条价值1.5万美元的钻石项圈。另外别出心裁的一次盛筵间,每位嘉宾都在他们的牡蛎里发现了一颗完美无瑕光彩夺目的黑珍珠。而此次宴请的花费,竟达到了两万美元之巨。最令人叹为观止的是一位挖空心思以图标新立异的富豪。他让牙科专家在自己的牙上钻出许多小孔,而后并行嵌入了两排钻石。于是当他四处昂首阔步之际,他的笑容在阳光下熠熠发光,闪烁不已……2作为康涅狄格州的美国人与伦敦贵族的结合,摩根家族的成员对于穷奢极侈不敢苟同,并且也不愿在报纸上抛头露面。像欧洲那些举足轻重的金融大亨一样,摩根家族非常注重维护自己的隐私。皮尔庞特对其私密持一种近乎宗教狂热的保护态度。他树立了一种永久的形象:一位戴着高帽的大亨咆哮不已,对摄影师挥舞着手杖。他参加了19个私人俱乐部,其成员大多限于盎格鲁——撒克逊的基督教徒,喜欢和资历深的大富翁打交道。与大多数俱乐部会员不一样,皮尔庞特更喜欢成立俱乐部,而不是利用俱乐部。一次,他的一些朋友们被联合俱乐部解除了会员资格。于是他任命斯坦福·怀特设计了大都会俱乐部,后来获得了"百万富翁俱乐部"的称号。摩根出任了第一任主席。他从来不去充当维护社会公正与平等的先锋。当纽约一位最显贵的犹太银行家的儿子西奥多·塞利格曼在1893年被联合俱乐部除名后,皮尔庞特并未对此有任何异议。
对于皮尔庞特而言,一位绅士并不一定要富有,但必须是上流社会的成员。他有两句有关游艇的名言,可以大致表明这一态度。第一句话是"你尽可以和任何人做买卖,但却只能同一位绅士去泛舟游览"。3另一句话是说任何询问游艇保养费用的人,都不够购买游艇的资格(此话也许不实)。皮尔庞特对举止粗鲁无礼的人和那些暴发户不屑一顾;他也极轻视那种游手好闲的,只知在咖啡店与俱乐部中追蜂逐蝶的纨绔子弟。摩根家族的人必须是工作道德的坚定信仰者,崇尚有钱人必须履行的职责。他们回避那种势利的上流社会——体现为阿斯特夫人与沃德·麦卡利斯特确定的"四百显贵"——所谓当时纽约社会中上等之上等人物。以他粗犷的男子汉眼光看来,这些人举办的舞会无不鄙俗而流于纤巧。
傲慢守旧的皮尔庞特喜好和一些年长的、事业有成的朋友们做伴,玩一玩惠斯特牌或是下下国际象棋。他对传统社会规范身体力行,在不同场合穿着总是得体适当。比如在冬季,他戴一顶硬圆顶礼帽,夏日则换成了巴拿马帽。甚至在1877年他访问埃及时,他的穿着也被当时时尚界认定为帝国旅行者形象的服饰:灯笼裤,表链,以及轻便遮阳帽。亚历山大·达纳·诺伊斯对他作了如下的评价:"无论从衣着外表上还是从思维方式上,摩根都重塑了旧时代传统的伦敦银行家的形象。"4在他的办公室里,坐在那拉盖写字台后,摩根的衣着通常都是硬挺的衣领,阔幅领带和扎扎实实上浆的衬衫。这套行头是一位严肃银行家的典型象征。只有在酷暑难耐的日子里他才肯略略松开衣领,像他在俱乐部消闲时那样。摩根步其父亲的后尘,自称为一位商人,并将他的公司视为一座钱庄。
在19世纪80年代早期,皮尔庞特从一个大胆冲动、蓄着小胡子的年轻人成长为一个粗壮臃肿的大亨,有着一副阴鸷傲慢的面容。进入不惑之年的他发际眉梢已发白,还有些夸耀地留着一抹硬直的短髭。他那从少年时代便屡屡作乱的酒糟鼻子现在在他脸上扎了根,并且还不断地壮大发红,以至于成为华尔街上最引人注目的笑谈。随着时光的流逝,他的鼻子逐渐显露出菜花一般的质地。许多人都注意到皮尔庞特那火爆脾气与其鼻子之间的联系。这鼻子带给他一种显而易见的不安全感,仿佛缺乏社交中的坦然适意。于是皮尔庞特力求用严厉的咆哮与暴君般的态度来粉饰这一缺陷,结果却不尽人意。他威严的恫吓之声警告着世人切勿盯视他的面容。这鼻子对于一个生性羞怯、举止忸怩且强烈渴望得到女性崇拜的人来说,一定是可怕的残疾。
同这鼻子一样,日见臃肿的是他的体形。19世纪80年代里,华尔街的一代金融家们都因信奉那位威廉·埃瓦茨的健康哲学而深受其害。他将其长寿秘诀归结于"在任何情况下都切勿运动"。5工作之余,皮尔庞特通常是在俱乐部玩牌以消磨时光,而不去打网球什么的。偶尔他也举举哑铃,然而到了19世纪80年代后期,一位医学界的泰斗建议他要"停止任何形式的体育锻炼。当你可以叫一辆马车时,千万不要劳步"。6皮尔庞特忠实地执行了这位名医的命令。同时他嗜好又粗又长的哈瓦那雪茄。这种雪茄因其粗大而获得了"大力神木棒"的谑称。7摩根银行的传统是从不在午餐时供应酒类,因而皮尔庞特在白天是一个彻底的戒酒主义者。然而一旦夜幕初降,这一缺憾便得以弥补了。餐前他常饮几杯鸡尾酒,或是以波尔多红葡萄酒佐餐。其后他喜欢小酌几杯白兰地或白葡萄酒。这样他不仅身材粗壮,还渐渐大腹便便,就像那时其他典型的大亨一样。
虽然在他颐指气使的外表下隐藏着一种不善交际的羞怯天性,但皮尔庞特在社交圈里结交广泛,朋友熟人为数可观。作为一名商人银行家,他必须拓展客户范围,因而社交生活作为生意的辅助是必不可少的。正如后来巴林兄弟公司的董事长所言:"商业艺术的一个重要方面是,如果你无法获取你想要说服的客户的好感与信任,你将发现自己被拒之门外。"8因此皮尔庞特卷入了旋风一般的社交宴会与社会公益活动之中。
这些社交活动所带来的压力使他为婚姻付出了沉重的代价。其时这婚姻本已开始变成冷淡无情、名存实亡的哑剧。范妮·摩根性情羞怯,对作为一名商人银行家妻子所应负的许多义不容辞的责任毫无兴趣。她抑郁忧伤而又多焦虑,生性温柔甜蜜,对宗教极其虔诚。她喜欢阅读,与朋友们闲聊时谈论一些宗教问题。在家庭中她更受孩子们及外孙们的欢迎,却难以赢得目光锐利的皮尔庞特的欢心。随着他社交圈子的日渐扩大,范妮的品性既不够宏大,也不情愿和他一起占据这宽广的世界。有人也曾猜测这对夫妇之所以发生冲突,恰恰是由于他们之间极为相似。他俩都十分敏感,容易失控,并且都过于郁郁寡欢,以至无法成为彼此的慰藉。范妮不像是皮尔庞特那惯常的阴郁生活中的一朵忘忧花;而皮尔庞特无疑也太繁忙,根本无暇顾及妻子的欲求。这桩出于现实考虑的婚姻本来意在消除咪咪病逝的阴影,不料却变得很不现实,岌岌可危。
1877年圣诞节,当朱尼厄斯在晚宴结束后回到伦敦时,皮尔庞特尾随而至。这是皮尔庞特第一次不与孩子们共度圣诞节。次年春天,范妮没有与他同去一年一度的国外旅游。从此之后,皮尔庞特便养成了带上一个女儿在欧洲旅行的习惯,借此可以与妻子分居几个月的时间。这些旅程集商业业务与休闲为一体,为他另觅新欢提供了掩护。作为一个严谨的维多利亚式的人,他在公众面前对范妮颇讲礼遇,即使是在他们分居时间延长之后亦是如此。随着岁月流逝,范妮渐渐开始变得性情乖僻,疾病缠身。她遂将满腹心里话都向杰克和其他人倾诉。
皮尔庞特并非那种对缺乏情爱的婚姻生活可以置之度外的人。他对咪咪一往情深,展示了其性格中极为浪漫的一面。每逢他和咪咪的结婚纪念日或是她的忌日,皮尔庞特必然前往她在康涅狄格州费尔菲尔德的墓地,追抚往事故人。9那些日子里,他的眼光阴郁茫然;在那银行家惯常的行头之下,他原本有一副怜香惜玉的心肠。即使他的威严使众人望而生畏的时刻,他也是一个孤独的人,心里有着一种无法与任何人分担的深刻的绝望之情。他的毫无快乐可言的婚姻也许更深地把他推入到生意场中,然而却又使他失去了享受这些成功的乐趣。
皮尔庞特在慈善事业上的各种关系,几乎可与他商业联络之广泛相提并论。他乐意捐助的是一些宗教、文化及教育方面的事业,而不是社会慈善救济机构。他从未试图解决贫穷这一社会问题。皮尔庞特所要资助建立的学校必须是私人贵族化的。他是大都会博物馆和美国自然历史博物馆最初的赞助人之一。在大都会剧院的金马蹄厅里,皮尔庞特拥有一个私人包厢(他喜欢那些浪漫而又热情洋溢的歌剧,尤其是《行吟诗人》)。同时,他又是圣卢克医院的主要捐助人。朱尼厄斯接受恩迪科特·皮博迪(他是乔治·皮博迪的一个远亲)为在伦敦的合伙人之后,皮尔庞特帮助他的儿子恩迪科特·皮博迪牧师在波士顿以北买下了一块90英亩的地皮,以期创办一所名为格罗顿的新私立预科学校。效法拉格比学校,这所新校意在将其学生培养成为优秀且具有男子汉气概的基督徒。然而具有讽刺意味的是,它后来造就了摩根财团的死敌——富兰克林·迪拉诺·罗斯福。
通过他的朋友和私人医生詹姆斯·马科,皮尔庞特将他难得的一些礼物赠与了当时洪水般涌入纽约东部低地的大批移民。马科讲述了他如何在一个租来的厨房里为一名移民母亲和她的婴儿动了手术,救了两条性命的故事。皮尔庞特当时拿出300美元的钞票,"你一定要让那位女士能够得到妥善护理"他说,并把钱交给了医生。10最终马科大夫劝说皮尔庞特捐助了100万美元以上的巨款,为纽约妇产医院修建了一座大楼。在这所医院里,护士们能够为穷困潦倒的孕妇提供食物、牛奶以及产前的护理。马科大夫成为医院的负责人。随着皮尔庞特日渐成为一位慈善家,他对未婚母亲们所表示的关怀逐渐成为街谈巷议的话题,同时又有些捕风捉影的故事,说那个医院里的医生们与皮尔庞特的情妇们结为伉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