台湾这些年所知道的祖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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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1947——这就是大陆的空气

回台湾了,搭着运输船乘风破浪北上,像林水源这种匆匆被赶上战场第一线的兵才第一次有机会好好欣赏这“南洋风光”。

在摩罗泰岛最后统计,还有几十个人没找到,他们是遁入原始森林的更深处做持久抗战了。

这海域的岛屿星罗棋布,有大有小。在甲板上吹着海风,享受好天气,但船每驶过比较大的岛,林水源总是在想,恐怕这些岛上还有人没出来。

在南洋几年,回台湾时台湾已经改用民国纪年。一九四七年,什么也不会的林水源在乡里五金行找到一份伙计兼外务的工作。

他在南洋战俘收容所里见识到一夕成为战胜国或战败国人民的现实,深知改朝换代,学国语以后才有出路,一边工作一边勤练国语。

听说前不久,从台北开始有骚乱一路往南蔓延,也在他们家附近打了起来。

“你不知哦,这些阿山实在太坏了,尤其那些兵仔,社会被他们搞到乱七八糟,狗去猪来,台湾可怜哦!”好多人都这样跟他讲。

在林水源不在台湾的日子,改朝换代,本来满心期待的祖国,因为接收人员素行不良,在短时间内引起了民众反感,终于,一次查缉私烟的小摩擦,成为暴动的导火线。

许多人决定揭竿起义,一些当过日本兵的民众和山地人在各处与“国军”火拼,而许多地痞流氓也趁乱打劫,社会上一片紧张。

“啊,国民政府也不反省反省自己哪里做错了,就从大陆派了军队,从基隆上岸一路就杀到高雄,杀红了眼,先杀再说,死了很多人哪!”“隔壁那个,阿土伯你知道,说要去帮忙调停谈判,结果呢,没过两天尸体被丢在车站喷水池哪,夭寿哦!”“后来,后来就开始抓人啊!还好你回来得晚,当过日本仔兵的好多都被抓去问了,好多都回不来了。”父亲两手一摊,不愿意再说下去。

林水源也看过几次“国军”,军容涣散,军纪也败坏,那模样简直就跟以前的浪人流氓没什么两样,没教养就算了,还没文化,令人啼笑皆非。

“我同行真衰,这些草地仔没看过水龙头,以为装在墙壁上水就自动流出来了,拿回去发现没水流出来,就把他揍了一顿,哈哈哈,唉!”他听老板说。

他怀疑这种军队是怎么打赢日本的。他心里找出一个解释:大概就是因为像流氓,打起仗来比较有野性,战力才强吧!

时局乱,五金行生意也不好,东西又常常被“合法抢劫”征收去,老板一直在做亏本买卖,只好把林水源给辞退。

少了一个能赚钱的人,家计马上受影响,又没什么谋生技能,找工作到处碰壁,想到以后还要成家立业,愁呀!

有一天,乡长带了一位客人上门拜访,乡长大人亲自光临全家都不敢怠慢,他们是来找林水源的。

“真是青年才俊,怎么就待在家呢?年轻人志在四方,就是要到外面闯一闯立大功建大业。”随行先生操着标准的国语对林水源说。

“台湾同胞以前在日本统治之下过着水深火热奴隶般的日子,现在祖国的军队八年抗战获得了辉煌的胜利,解救台湾同胞回到温暖的祖国怀抱中,为了回报祖国伟大恩情,现在我们需要台湾的优秀青年一起来重建祖国……”国语先生自己说得如痴如醉,林水源一家还不知道他到底想干吗呢!

“年轻人要立志一同建设三民主义新中国,加入祖国的军队,这就是爱国的表现啦!”“当兵!别开玩笑了。”林水源暗道。差点要把他们轰出去,碍于乡长面子,没有马上爆发。

“林先生,林君,你也知道现在政府对你们这些原日本兵看得紧,人家一听说南洋回来的,很难找工作对不对,大家都不愿意自找麻烦嘛!你也不要想是去当兵,那就是在军队里服务两三年而已,服务而已又没有什么危险,你想想,可以免费学国语,大陆还有很多名胜古迹可以到处去看,而且每个月的薪水还有……”国语先生伸出三根指头。

“三百?”林水源想,当兵薪水比想象中的高。

“不,是三千!”国语先生仿佛在公布什么大秘密一样兴奋神秘地说。

“三千?”“对对,退伍之后还安排你到政府机关里当差呢!以后乡长说不定都要听你的话了,哈哈哈。”国语先生转头对乡长笑了笑,乡长也虚应干笑了几声。

“三千”这数字太吸引人了,是一般工作的十倍啊!只要待个两三年,赚得饱饱的,就可以自己做生意赚大钱娶妻生子了。

林水源第二次从家乡火车站出发当兵,在台中大肚山边受入伍训。

入伍训对比南洋残酷的战场简直就是天堂,部队里的台湾兵很多都是第一次当兵,跟他一样当过日本兵的也不少,问他们为什么要当兵,大家都说“三千”。

薪水真的是三千,只不过是在入伍半年后,到了大陆才一次发放,只不过是三千大陆“法币”,不是台币,只能买三十个馒头而已,跟废纸没两样。

待知道自己不是要去“建设三民主义新中国”,而是要去打仗,且薪水只有“三千法币”这个事实时,一切都太晚了,就跟上了贼船一样,绝望的反抗是无效的,这些被骗到大陆的台湾年轻人万念俱灰,只能走一步算一步。

说起来一切都是有征兆的,在台湾时,军队就派大陆兵把这些台湾兵的营舍看得死死的,荷枪实弹向内看管,这哪算在保护同袍保护营舍,根本就是在防止人逃跑。林水源那时想,以前美国人管理战俘收容所都没有这么严,中国人还怕自己中国人成这个样子。

再次从高雄上船,临上船,长官要台湾兵把枪上的枪机与刺刀取下来放在包里,说是防止走火。等靠岸在大陆,又要台湾兵把枪机与刺刀装上,并且反过来要台湾兵看管大陆兵。

原来不是所有大陆兵都是自愿当兵的,有些人根本是莫名其妙就被抓来充军,林水源的邻兵,邱贵,自己都说不清楚是何地人氏,就是那么多倒霉蛋中的一个。

“我本来在种田,蹲在田边大便,还没拉完就被路过的部队抓来当兵了。”邱贵用很不标准的国语努力地说。

“你家人知道吗?”林水源问。

说着说着,这还没满十八的年轻大陆兵,就哭了出来。

林水源想起在家苦苦等他寄三千块回去的父母,又让他们失望了,不应该那么冲动的,一想到这儿,他也跟着悲伤起来。

“哭什么,浑身娘骚味!你们还享半辈子太平,老子打从娘胎里就在枪声中长大。”一大陆老士官大声训斥他们。

“尤其你们这些台湾人,当亡国奴好日子过惯不知疾苦。”“亡国奴!这多熟悉啊!以前日本警察一生气就骂我们‘清国奴’,现在台湾回到祖国怀抱,台湾人又变成‘亡国奴’。”林水源想着。

他恨自己太笨上了这种当,恨这支鱼肉乡民的军队,也开始恨这个用欺骗手段的政府,不知道有多少人多少家庭被这种手段所拆散,不管是用骗还是强迫,手段真是恶劣、下流、肮脏,还口口声声建设三民主义新中国,能回家困三暝较实在啦!

可怜啊!做日本兵出征好歹还有家属来热闹地欢送,做中国兵变得要偷偷摸摸,家人还不知道你到哪里去了,一句“再见”都无法说。

从高雄上船出发时天气还算温暖,待在上海靠岸时,舱门打开的一刹那,一股急速冷空气蹿入舱内。

“奸你娘,这啥?”叫骂声此起彼落,不绝于耳,或者应该说,是不可置信地惊叹。

天是灰蒙蒙的,厚厚的白雪覆盖了这座城市的天际线。

林水源倒抽一口气,空气冰冷中充满了厚重感。

“这就是大陆的空气!”还不等他们这些台湾兵惊讶够,整队人马就被赶鸭子似的赶上了码头的一列货车,一节货车厢塞满了兵,换下一节车厢,直到整车塞满人为止。待全部上车,车就缓缓开动,离开上海。

“来来!输了吧!我说得没错,是上海吧!乖乖把烟交出来。”几个外省老兵在打赌,他们上船之初就在打赌船会开到哪儿。有人说广州,有人说青岛,有人说上海,有人说葫芦岛,答案揭晓是上海。

“唉……都说上海女人嗲,嗲得让你骨头都要酥掉,又说上海女人时髦,看起来养眼,好不容易到上海,一下船什么都没看到,好几天了,看来看去都是臭烘烘的汉子,当兵那么多年走南闯北,好歹也该领略一下各地女人的风味,结果呢,各地娘们没有领略到,各地男人的臭味倒是闻了不少。”一老兵大发牢骚。

车厢里一阵大笑声,林水源也大笑。

“二鬼子皇民懂个屌!”这大陆老兵瞪了林水源一眼,不屑地骂了他一句。

林水源听了怒火上冲,站起来就要冲过去揍老兵。

“奸你祖妈!你爸在南洋也是枪林弹雨出生入死过来的,杀人不会比你少,相不相信你爸现在一刀捅死你!”众兵一阵起哄,另一台籍兵拉住林水源,是同样也曾去过南洋战场的机枪兵张李旺,他眼神示意林水源不要冲动。

“很会斗是吧!别遇上土八路个个都变孬种跪地求饶,别他妈的在这儿内斗,有种就去多杀几打土八路。”士官长破口大骂,大伙觉得无趣,遂安静下来。

“你说这火车要坐到哪儿?”林水源问另一老兵。

“我看……嗯……照目前情势,应该是苏北鲁南,徐州一带吧!”这身经百战的老兵说。

“徐州,为什么是徐州?”“这你们就不懂了吧!徐州自古以来就是兵家必争之地,控制了徐州,往南往北往西的路都打通了,徐州这个地方造孽啊!战火从来没有停止过。”火车经过南京,他听人家说这是祖国的首都,林水源对南京的唯一印象是从那狭小的透气窗看到的。

感觉车子停下,又碰碰撞撞,接着好像在水面起伏摇晃,他没猜错,车厢的确在水面上。

“啊!出海啦?”他看车厢被分为一节节,由船载着航行。

旁边的大陆老兵笑他,笑他竟然不知道长江,这是长江的南京段。

原来这就是祖国的第一大河流长江,波涛汹涌就跟海一样,这气势太吓人,江面雾气浓,见不到两岸,就像在海中航行。

长江完全超出这些台湾兵对所谓河流的理解范围,他们抢着透气窗往外看。

但更大的惊奇与震撼还在后面,这些大陆老兵仿佛等着看好戏笑话般。

过了长江,车厢重新上铁轨连接,继续冒着风雪往北,车厢外头是一片白色的世界,从这里到地平线,望不到边的那头,所有能看到的全部都是白的,这对南方兵,尤其是台湾兵来说简直是太神奇太梦幻了。看地图,大陆的地是那么大,这片土地上到底充满了多少惊奇?来自各省的兵东一句西一句讲述家乡如何如何,每个人描述的风土人情都非常不同,也没有人敢说他能代表整个大陆。

“祖国真是太伟大了。”台湾兵的兴奋稍微驱赶了不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