台湾这些年所知道的祖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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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1944——从“日本人”变成“中国人”(2)

这夜夜出击,看似战果辉煌,但就连二等兵都不是的林水源也看出一个问题,就算杀死几个敌兵,也是于事无补,美军的补给根本是源源不绝的,你烧了杀了他们多少,他们马上就补多少,反而是己方,资源损耗日益增大,却没有补给。

夜晚是游击队的天下,白天则是美军大显火力的舞台。

在白天,游击队分成小股的部队分散各处。在这里,警觉是保命的唯一方法,从浓密的树缝中,常会见到飞机超低空飞过,林水源慢慢会辨认,什么声音是康苏里,什么是p38或是洛克希德。不管是什么机型,飞机常常比声音先到,要是没藏好,紧接着不久,就是连番的火炮轰炸。

游击队在各处挖了“章鱼壶”,一遇到轰炸可就地掩蔽,那些火炮轰炸,震得让人眩晕,仿佛要把地翻个好几层,大地一波波地震撼。

火炮轰炸时没人敢动,每波都让人觉得死定了逃不掉了,只能消极地死死地躲在坑里,吸着火药浓烟,差点就要窒息,等到告一段落,大地无声,才有人走出来,仿佛隔世。

地面到处是窟窿,树木被炸得七横八竖,炸出一片空地,只有几棵残枝还冒着烟,鹤立鸡群地杵在那儿。

每次一轰炸,就少了一个能躲的据点,处理完伤亡,又该转移了,例行公事。

有时候在路上会遇到美军巡逻队,通常我方会先发现对方并发动攻击。林水源不懂,为什么长官很固执,总要主动攻击。

一开始,拔刀挺身突击还能杀个美军措手不及,可是每次都用同样的战术,美军也有感应,还没有冲到美军面前斩到美军,就被猛烈的机枪弹幕给撂倒。

己方人员更少了,游击战术的效果就像丛林的小飞虫一样,飞来飞去骚扰让人讨厌,但随时会被一巴掌拍死。

美军用各种优势兵器,坦克、喷火器,还有火炮轰炸,都让游击队耗损越来越快,根据地快速变少,成天都在转进。

才短短几个月,补给已经断绝,他们成为残兵,孤立在岛上,每个人都衣衫褴褛,蓬头垢面,饿着肚子在死撑,幸亏高砂兵对野外捕猎有一套,还能找到能吃的草啊根的,偶尔还会抓到一些小野兽。

台湾人在战场上的身份本来只是帮忙运补杂务的二线“志愿兵”,连串的战斗下来,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实战经验累积了不少,很多人都直接被升为二等兵,甚至有升为军曹者。

在军队里最低阶的二等兵,却是个象征,表明本岛人身份跟日本本土人一样平等了。

林水源被升为二等兵,他心想,这艰苦的战场倒是个公平的地方,在台湾,时常受到日本警察的欺负歧视,在日本人面前总是矮人一截,可是在这里,只要是兵,不管是日本本土人还是本岛人,做的事都一样,就算是日本本土人二等兵,一样要服从本岛一等兵,现在大家一样饿着肚子没东西吃,受的苦都一样,一样随时面临死亡,不分本土还是本岛,在这个地方一样平等。

此时最大的敌人还不是美国人,而是各种丛林疾病。

没有药,管它是天狗热、赤痢,还是什么鬼热病都一样,林水源也不知道得了哪一种,身体一下发冷一下发热,肚子还胀得好大。

同样情况也发生在很多人身上,走起路来目光呆滞,嘴巴张得老大像游魂,走着走着身旁有人慢慢落队,落了一步、两步、三步……他们就永远跟不上队伍了。

林水源拖着身子硬撑着走下去,偶尔会神志不清,醒来又发现走了好远。他想到阿母:“阿母,我这次逃不了了,没力气逃了,歹势,没听你的话,你会知道我死在这个小岛吗?”“阿爸虽然很凶,可惜我一直没机会孝顺他……”不知道绊到什么,林水源也没力量反应去保持平衡了,就这样,重重地扑在这南洋的某个密林中,他意识慢慢模糊:“孩儿不孝,看样子魂魄也飞不回去了。”等到林水源睁开眼睛,扭了扭手,动了动脚,才确定自己没死,捡回了一条命。

这种环境不可能是我军的地方,那肯定是美国人的地方。

一想到美国人会做的那些事,挖开俘虏的肚子,挖出眼睛做药,割卵葩,做奴隶,林水源真正感到恐惧了,在丛林里面对随时袭来的炮火和饥饿疾病尚且不怕,一想到接下来的酷刑他却紧张恐惧得作恶,为什么天公伯要让他活下来,难道虐待他虐得还不够吗?

他躺在床上惶惶不安,见到粗壮的黑人走过就像庙里地狱图里的那些怒鬼,白人穿着白衣,又像索命的白无常。

意外的是,鬼畜米英对他异常客气,有个黄皮肤黑头发的过来跟他沟通,后来林水源才知道他是日裔美国人,负责翻译,他惊讶得不能接受,皇国子民理应世代效忠天皇,竟然在敌人阵营服务。

让林水源沮丧的还不只这事,待身体更好点,他穿着宽大不合身的美军卡其服在规定地区走动,他第一次在白天看到他们久攻不下的机场,轰炸机、战斗机成排成排地停放,起起落落,没有一刻消停,他心里难过,每飞走一架,就不知有多少己方弟兄死去。

他又见到机场一侧库房,物资多到库房都塞不下,还在旁边空地堆得跟山一样,这一幕对他真的是打击,努力了那么久,牺牲那么多人,抱着必死决心付出那么大代价,对敌人却是不痛不痒,只能挨打的仗还算仗吗?

“就算马来之虎亲征,军神复活也打不赢的。”他欲哭无泪。

林水源已有会战败的思想准备,不久,天皇的“玉音”终于传到了他们的收容所,旁边敌兵,唉!是美军,他们的欢呼声响彻云霄。林水源一阵怅然、失落,失意涌上了心头。

旁边一个同样被俘的日兵拍拍他的肩,说:“唉!总算是活下来了,这最重要,对吧!”换上崭新整齐的军服、军帽、军靴,只不过身上的阶级章,代表武运的一切象征都被取下,与其说是军服,不如说是制服。林水源与几个日本战俘换上了这套制服,带着传单分成几股向密林走去,向密林中喊话,张贴传单。

“战争结束了,弟兄们辛苦了!”“可以回家了,有热腾腾的白米饭!”“我们已经坚持到了最后,陛下感谢诸君的努力!”他们完全没带武器,心里害怕哪里来的冷枪,被当成叛徒给杀掉,战争都结束了才死掉那才叫作冤。

走向更深的密林中,感受到有奇异的视线从四面八方而来盯着他们,矮树丛晃动,开始有人从深处,像幽魂一样摇摇晃晃地走了出来,一个个像骷髅般蓬头垢面、衣衫残破的人走到面前打量着他们。

“战争真的结束了吗?我们战败了吗?”“你们真的是友军吗?”林水源心想这就是他几个月前的写照,这些友军撑得比他久,吃了比他更多的苦,想必他们已经收到空投的传单与地图了,想要的只是一个理由而已,他有些心虚而耐心地回答这些投降日兵的问题,就这样,每次都带几个残兵回来。

战俘们被移送到民答那峨的收容所,收容方式重新分配,分为中国人与日本人,以便未来遣返。

听到这种分配方式,林水源心里有些不是滋味,他倒是稍微清楚那些历史原因,因为日本战败,以后台湾和满洲就要还给中国,大家都是中国人了,只是从小就被教育日本是神国皇国,亚洲一等,最强大的,而中国一向被说成是最低下的,怎么一下就从日本人变中国人了。

有几个高砂兵冲出来大表不满,其中有个是军曹,林水源认出那是高砂义勇队有名的山下军曹,传说他战功彪炳杀敌无数,山下军曹直说自己是日本人,不是中国人,差点要跟守卫起冲突,直到枪管对着他们,他们才像斗败的鸡,沮丧无力地回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