银河帝国(1-12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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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3章 基地的寻找(10)

嘉莉贵妇双手使劲绞在一起。“你一定要回去警告你的同胞,战争马上就会爆发。听清楚了吗?”说来也真奇怪,极度的惊恐竟然使她的思路变得特别清晰,以致这几句话完全不像她的口气。“现在赶快走吧。”

她们从另一条路溜走!一路上遇到好些官员,他们都眼睁睁看着她俩离去,想不到有任何理由应该阻拦——除了卡尔根统领,再也没有人有资格阻拦嘉莉贵妇。她们通过一道又一道的门,卫兵也一律立正举枪敬礼。

这段路似乎走了好几年,一路上艾嘉蒂娅连大气都不敢喘。事实上,从她看到那根屈伸的苍白手指,到她们来到官邸大门口,面对着人群、噪音与拥挤的交通,前后只有二十五分钟而已。

她向后望了望,顿时心中交杂着忧惧与同情。“夫人,我……我……不知道您为什么要这样做,只能说我很感激——侯密尔叔叔又会有什么遭遇呢?”

“我不晓得。”嘉莉发出一声感叹,“你自己不能走吗?直接到太空航站去,千万别犹豫。他可能已经在到处找你。”

艾嘉蒂娅依然徘徊不去。她这一走,就必须抛下侯密尔;直到这时,呼吸到自由的空气,她才终于起了疑心。“即使他这么做,您又何必管呢?”

嘉莉贵妇咬了咬下唇,喃喃地说:“我不能对一个像你这样的小女孩解释,有些话我说不出口。反正,你总会长大的,而我……我遇到卜吉的时候才十六岁。你该知道,我不能让你留下。”她眼中露出掺杂着羞愧的妒意。

这些暗示令艾嘉蒂娅吓呆了,她低声问道:“万一他发现了,他会怎样对付您?”

嘉莉也压低声音回答:“我不晓得。”说完,她用手按着头,沿着通往统领官邸的大道小跑步离去。

但一时之间,艾嘉蒂娅依旧站在原地,那一秒钟仿佛永远过不完。因为在嘉莉贵妇离去之前那一瞬间,艾嘉蒂娅发现了一点异状。那双充满惊慌与恐惧的大眼睛,竟然射出一丝一闪即逝的喜悦光芒。

那是一种无情的、冷酷的狂喜。

那双眼睛在刹那间透露出太多讯息,但艾嘉蒂娅对自己的发现毫无怀疑。

她开始向前跑——疯狂地奔跑——想要寻找一间空的候车亭,以便招来一辆计程飞车。

她并不是在躲避史铁亭统领,也不是在逃避他手下的鹰犬——甚至并非想要逃离他所统治的二十七个世界,虽然那些世界都已经布下天罗地网。

她逃避的对象,其实是那名帮助自己脱逃的弱女子。没错,“弱女子”给了她许多现金与珠宝,并且冒着生命危险拯救她。可是艾嘉蒂娅知道——绝对可以确定——她是第二基地的人。

一辆计程飞车迅速来到,在候车亭外的起落架上缓缓停妥。飞车带来的一阵风拂到艾嘉蒂娅脸上,虽然她戴着嘉莉送她的毛皮头巾,头发还是被吹乱了。

“小姐,去哪儿?”

她拼命降低自己的声调,希望能掩饰稚嫩的童音。“本市有几个太空航站?”

“两个。去哪个?”

“哪一个最近?”

司机瞪着她说:“小姐,卡尔根中央站。”

“请带我去另外那一个航站。别担心,我有钱。”她手中抓着一张面额二十元的卡尔根币。她对这个数目没有什么概念,司机则满意地咧嘴一笑。

“小姐,去哪儿都成。‘天路’计程飞车能带你去任何地方。”

她将脸颊贴在冰冷而稍带霉味的椅套上,盯着下方缓缓退却的万家灯火。

她该怎么办?该、怎、么、办?

直到那一刻,她才了解自己是个愚蠢——愚蠢至极的小女孩,孤苦无依,充满恐惧。她眼中噙着泪水,喉咙深处发出无声的抽噎,牵动了五脏六腑。

她并不怕被史铁亭统领逮捕。嘉莉贵妇不会让这种事发生。嘉莉贵妇!她又老、又肥、又笨,竟然有办法抓住统领的心。喔,现在真相大白了,一切都真相大白了。

那次嘉莉请她喝茶,她自以为曾有精彩的演出。精明的小艾嘉蒂娅!她的内心感到窒息,感到憎恨自己。嘉莉接见她是早有预谋,也许史铁亭也中了她的计,才会在最后关头批准侯密尔进入骡殿。她,大智若愚的嘉莉,早已计划好这一切,可是又另有安排,让聪明的小艾嘉蒂娅提出一个无懈可击的理由。这个理由不会引起任何当事人的怀疑,却能将她自己的介入程度减到最小。

可是为什么自己重获自由呢?侯密尔当然已经成了阶下囚……

除非……

除非,她一回到基地就会成为诱饵——引诱其他人自投罗网……

所以她不能回基地去……

“小姐,太空航站。”计程飞车早已停妥。奇怪!她竟然根本没有注意到。

简直像一场迷离的梦境。

“谢谢你。”她看也没看,就把那张钞票塞给司机,然后跌跌撞撞走出车门,奔越过富有弹性的车道。

眼前是一片灯海,以及来来往往的男女老幼。头上是巨大而闪烁的布告板,上面的指针随着太空船的起降而移动。

她要到哪里去?她根本不在乎。她只知道自己不能回到基地!除此之外,任何地方都可以。

喔,多亏谢顿保佑,才出现那意外的一刻——最后的几分之一秒,嘉莉厌倦了继续表演下去,因为对方只是个小孩子,她忍不住提早露出喜色。

此时艾嘉蒂娅突然冒出一个念头——自从开始逃亡,这个念头就一直在她的意识底层窜动——这个念头,使她从此告别天真无邪的童年。

她知道自己绝不能被抓到。

这是最要紧的一件事。虽然他们找出了基地上每一名同谋;虽然他们盯上了她的父亲,她却不能——也不敢——冒险发出任何警告。即使为了整个端点星,她也不能拿自己的生命冒险,一点点都不可以。她现在是银河中最重要的人物,不,她现在是银河中唯一重要的人物。

当她站在售票机前,不知何去何从的时候,她已经明白了这一点。

因为放眼整个银河,除了“他们”那些人,只有她一个人知道第二基地的位置。

川陀:到了大断层中期,川陀褪去一切光芒。在巨大的废墟中,只有农民组成的小型社区……

——《银河百科全书》

天罗地网

太空航站位于这个首都的郊外,在人口众多的行星上,这种航站总是呈现银河中独一无二的繁忙与壮观。放眼望去,许多巨型太空船安稳地停在起落架上。如果时间算得准,就能看到太空船降落的壮观镜头,而升空的场面更是令人叹为观止。所有的过程一律静寂无声,因为太空船的动力皆源自静悄悄的核子重组反应。

就航站面积而言,上述的起降停泊区占95%。在这许多平方英里的范围内,只有各式各样的太空船与工作人员,以及太空船与工作人员都不可或缺的计算机。

只有在余下的5%范围内,才能看到熙来攘往的人潮。每个人来到这个交通转运站,目的不外乎是前往另一个星体。可以确定的是,在这些来来往往的人群中,鲜有人会驻足沉思构成整个太空交通网的科技。也许有些人偶尔会想到,远方那些正缓缓落下的金属,看来虽然十分微小,其实都有好几千吨。那些巨大的金属圆柱体,个个都可能与导航电波意外失去联系,而坠毁在预定着陆地点半英里之外——有可能刚好会穿透“候船大厦”的广阔玻璃屋顶,造成上千人丧命的悲剧——而他们的“残骸”,大概只是一些稀薄的有机气体,以及碎成粉末的硫化物。

然而,由于安全设施极为完善,这种意外绝不可能发生。只有重度神经过敏的人,才会有这种杞人忧天的想法。

那么,大家究竟在想些什么呢?别忘了,这一大群人有一个共同的目的。这个目的充塞于太空航站,形成一种特殊的氛围。众人排成一列列的队伍,父母牵着子女,行李堆成一座座整齐的小山——都是想尽快抵达目的地。

在这些一心只有目的地的旅人当中,出现了一个完全孤独的心灵,不知道何去何从,却比任何人更急于离开此地,更需要立刻到别处去。任何地方都好!几乎任何地方都好!

此地有一种浓厚的紧张气氛,有一种无形的压力。虽然她没有精神感应力,也不懂得如何接触他人的心灵,这种氛围也足以令她绝望。

只是“足以绝望”吗?根本是能够将她整个人都淹没。

如今,艾嘉蒂娅·达瑞尔穿着别人的衣服,站在别人的行星上,处于原本应该是别人的处境,甚至连小命似乎也在别人手上。她渴望找到一个安全的窝,却连自己的渴望都不甚了解。她只知道,最危险的事便是赤裸裸暴露在这个世界上。她想找一个隐密的地方——越远越好——最好是人迹未至的宇宙边缘,最好是任何人都找不到的角落。

刚满十四岁的她,此时却像八十多岁的老太婆一般疲惫,又像不到五岁的幼儿那般恐惧。

数百名旅客与她擦身而过——真正擦身而过,她感觉得到碰触了每一个人——在这些陌生人当中,哪个是第二基地分子?如今只有她才知道第二基地的下落,哪个陌生人会因为这个原因,而不得不立刻置她于死地呢?

她刚要忍不住尖叫时,突然响起一个雷鸣般的声音,令她那声尖叫冻结在喉咙里,化成一阵无声的痛楚。

“喂喂,小姐,”后面那人凶巴巴地说,“你到底是要买票,还是只想站在售票机前面?”

直到这一刻,她才发现自己站在一台售票机前。这种机器很容易操作,只要将一张高面额的纸钞塞进送币槽,等到钞票被吸进去,就按下标示着目的地的按键,售票机便会吐出一张船票,并且自动找回多余的钱。售票机以电子扫描装置辨识钞票面额,因此绝对不会出错。像这么普通的一件事,谁也不需要花上五分钟来研究。

艾嘉蒂娅将一张200信用点的钞票塞进送币槽,刚好瞥见那个标示着“川陀”的按键。川陀,那个逝去帝国的昔日首都——自己的出生地。她不知不觉按下那个键,却不见有任何动静,只看到一排红字不停地闪着:172.18……172.18……172.18……

那是她需要补足的钱数。于是她又塞了200点,机器马上吐出一张船票。她将票抓在手上,零钱随即滚了出来。

她捞起零钱,准备拔腿就跑。她感到后面那人迫不及待地向前挤来,于是赶紧一转身,从那人身前硬穿过去,头也不回地跑开。

可是她根本走投无路。他们似乎都是她的敌人。

她一片茫然,呆呆地望着闪烁在空气中的巨大标志:“史蒂凡尼”“安纳克里昂”“费玛斯”,甚至还有“端点星”的字样飘浮在空中。她多么渴望回去,可是又不敢……

其实只要花一点钱,便能租到一个通报器。她只需要预先输入目的地,再将这种装置放进皮包,它就会在太空船起飞前一刻钟,发出只有主人听得到的通报。然而,由于艾嘉蒂娅感到危机四伏,根本无暇想到这种装置。

她同时张望左右两侧,一个不小心,却和面前一个柔软的肚皮撞个正着。她立时听到一声惊叫与一声呻吟,臂膀就被对方抓住了。她拼命挣脱,却使不出气力,只能在喉咙中发出小猫似的叫声。

那人紧紧抓着她,但没有进一步的动作。过了好一会儿,她才看清楚眼前的景象以及对方的模样。那是个又矮又胖的中年男子,脸庞又红又圆,谁都看得出他是一名农夫。他有一头浓密的白发,整整齐齐往后梳成一个高贵的发型,和他的“农夫脸”极不相称。

“怎么回事?”他终于开口,语气中显然带着些微好奇,“你看来很害怕。”

“对不起。”艾嘉蒂娅六神无主,含糊地说,“我得走了,真抱歉。”

但他完全没有理会她的回答,又说:“小丫头,当心点。别把船票弄丢了。”他从她苍白无力的手指取下那张船票,看了一眼,竟然露出明显的满意神色。

“我果然没料错,”然后,他突然用公牛般的嗓门吼道,“阿妈!”

一位妇人随即出现在他身旁,看起来比他更矮、更圆,而且脸色更红润。她正在用一根手指缠着一绺灰发,想将它塞回那顶早已过时的帽子里。

“阿爸,”她用责备的口气说,“你为何在公共场所大吼大叫?人家都当你疯啦。你以为这里是农场吗?”

她对木然的艾嘉蒂娅露出一个灿烂的笑容。“他粗鲁得像只狗熊。”然后,她改用严厉的口吻说:“阿爸,这女孩让她走。你到底是干嘛?”

阿爸却只是向她挥了挥手中那张票。“你看,”他说,“她要去川陀。”

阿妈突然露出微笑。“你是川陀来的?阿爸,放开她的手臂,听到没。”她把塞得鼓鼓的旅行箱放倒,再轻轻按着艾嘉蒂娅的肩膀,坚持要她坐在旅行箱上。“坐下来,”她说,“好好歇歇两只小脚丫。太空船一小时后才会起飞,长椅却给那些懒鬼占去睡觉了。你是川陀来的?”

艾嘉蒂娅深深吸了一口气,终于不再挣扎。她用沙哑的声音答道:“我是那里出生的。”

阿妈高兴得不停拍手。“我们到这里一个月,一直没有碰到老乡。这真是太好啦。你的父母……”她胡乱张望一阵。

“我不是和父母一起来的。”艾嘉蒂娅小心谨慎地说。

“你一个人啊?像你这样的小丫头?”阿妈立时露出既愤怒又心疼的表情,“怎么会这样呢?”

“阿妈,”阿爸扯着她的袖子,“我来告诉你。事情有点不对劲,我觉得她在害怕。”虽然他故意压低声音,艾嘉蒂娅仍旧听得一清二楚。“她一路跑过来——我一直望着她——她的眼睛根本没在看路。我还没来得及让开,她就一头撞在我身上。你知道吗?我认为她惹上了麻烦。”

“阿爸,闭上你的嘴巴。你挡在路中间,谁都会撞上。”她一屁股坐到艾嘉蒂娅旁边,把旅行箱压得叽嘎作响。她用手臂搂着女孩发颤的肩膀,问道:“小可爱,你在逃避什么人吗?尽管对我说,我会帮助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