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疯狂星球(1)
伯尔活了大概有二十年了,对于他爷爷怎么看待周遭环境这一点,他从来没有去想过。他爷爷过世得早,伯尔还记得,他当时听到爷爷临死时的惨叫声越来越微弱,与此同时,妈妈扛着他,拼尽全力带他逃走。
从那以后,伯尔极少甚至根本没有想过他爷爷。当然更是从来没有琢磨过他曾祖父曾经的想法,要让他去猜测“伊卡鲁斯号”遇难后借助救生艇多次逃亡的先祖想过什么,就更是天方夜谭了。伯尔从没听说过“伊卡鲁斯号”,他也不会有什么想法。他唯一动脑的时候就是想方设法逃离一触即发、令人瘫软的险境。不到身临险境,最好什么也别想,因为能想到的除了恐怖还是恐怖。
此时,他正小心翼翼地走过一片淡褐色地毯般的真菌,偷偷溜到溪边,他不知道这叫“溪”,对他而言这里只有一个笼统的名称,即“水”。这是他知道的唯一一处水源。在他头顶上方三个伞菌的伞盖高耸,它们有一个人那么高,十分茁壮,遮挡住了灰色的天空。它们足有三英尺粗的茎杆上寄生着其他真菌,而其自身原来也是寄生菌。
在早已被人淡忘的“伊卡鲁斯号”船员的后代中,伯尔似乎极具代表性。他仅在腰间围了一块遮羞布。当初他的部落杀了一条刚刚破茧而出的大蛾子,这块布料是用它翅膀的纤维制成的。伯尔肤色白皙,看样子一点儿也没有受过日晒。尽管他常常能看见天空,但他有生之年还从没见过太阳。除了类似现在包围在他身边的巨大真菌以及有时还有个头庞大、几乎是他知道的唯一绿色植物卷心菜以外,很少有东西能遮挡住天空。对他而言,常见的地面风景只有样子奇异、色彩暗淡的苔藓,畸形的真菌,巨型霉菌和酵母菌。
他继续往前走。尽管很小心了,但有一次他的肩膀还是碰到了奶油色的伞菌柄,伞菌整个儿微微颤动了一下,立即就有细得抓不到的粉末从伞状菌盖上纷纷掉落到他身上。这个季节是伞菌传播孢子的时候。他停下脚步,将这些粉末从头上肩上掸走。自然啦,这些粉末都含有致命的毒素。
类似这样的事情一发生,伯尔马上就能做出反应,他对这些东西知道得一清二楚、毫不含糊。至于其他东西,他几乎一点也不懂。他不懂怎么使用火和金属,甚至不会使用木材和石头。他说的语言仅由数百个唇音[1]构成,不能表达抽象概念,只能表达极少数具体想法。他对木材一无所知,因为他的部落秘密藏身的地方根本没有木头。
这里是低地。树木在此无法生长,甚至草和树蕨[2]都无法和蘑菇、伞菌及其同类争抢地盘。这里的土地是锈菌和酵母菌的天下,是伞菌和真菌的丛林。在云层遮蔽的天空之下,这些菌类可着劲儿生长,上方飞舞着像它们一样个头变大了的蝴蝶和飞蛾,还有其他以它们的腐尸为食的生物。
除了伯尔苟且生存的族人之外,这个星球上会爬、会跑、会飞的唯一生物就是昆虫。这些昆虫在人来之前就在这里了,已经适应了这颗星球种种非同一般的生存方式。这些昆虫的祖先到达这颗星球之前,这个世界就已经为它们准备好一切生存条件,因而昆虫们在这里不可思议地繁殖。由于食物源源不绝,它们个头也长得很大。大个头带来更多的生存机会,因而这种个头的增长成为代代相传的特质。与真菌不同,孤零零生长着的蔬菜都是“路德里德号”留下的基因不稳定品种突变而成的。巨型卷心菜的菜叶足有船帆那么大,足可供行动迟缓的幼虫和毛毛虫吃到成熟阶段,然后结成牢固的茧挂在菜叶底下,等待破茧成蝶。即使在地球上最小的蝴蝶,在这里也长得很大,两片翅膀张开足有几英尺宽,而有一些昆虫,如帝王蛾[3],张开紫色翅膀时其宽度长达数码。如果站在这样一只大蛾子的翅膀底下,伯尔看上去可能就像个小矮人。
但他却穿着用一片飞蛾翅膀制成的花哨衣服。飞蛾和大蝴蝶都不会对人类造成伤害。伯尔部落里的人们有时候会撞上即将要破开的虫蛹,如果他们胆子够大的话,就会在一边小心翼翼地等待里面的活物从供其睡觉的壳子里挤出来,重见天日。
随后,在这虫子借助空气浮力振翅飞翔之前,人们一拥而上,将它脆弱的双翅从躯体上撕下来,再掰掉它那更为孱弱的四肢。他们随即又一哄而散,去享用虫子肉肥汁多的四肢,只留下那只虫子无助地躺在这里。
当然,他们不敢停留太久。猎物被无助地留在原地,用它的复眼古怪地打量周围的世界,接着就会有食腐生物前来争夺这块肥肉。即使没有致命的生物,也总会有蚂蚁。有些蚂蚁只有几英寸大,有些却大得像只猎狐犬[4]。人类是要避开所有这些食腐生物。蚂蚁们会志得意满地将蛾子撕成一片片一块块的残尸搬回它们的地下城市。
但大多数昆虫都不像蛾子这样脆弱,也不像蛾子这样对人毫无威胁。伯尔知道黄蜂身躯有自己身体那么长,蜇人时可以一击致命。但每种黄蜂都有其特定的昆虫猎物,因而人类不必过于害怕黄蜂。同样,蜜蜂也与人类不大相干。那些蜜蜂在这里难以生存,由于花很少,蜜蜂只好沦落到吃些应急食物的窘境,而往常蜜蜂一族将那些应急食物视为退化的标志:如蓬勃生长的酵母菌还有其他更难闻的食物,或偶尔吃些硕大的卷心菜开出来的没有花蜜的菜花。伯尔对蜜蜂很熟悉,它们会在自己头顶嗡嗡飞过,个头几乎和他一样大,突出的眼睛凝望着他及其他一切,一副思虑重重、心不在焉的样子。
蟋蟀、甲壳虫还有蜘蛛……蜘蛛什么样,伯尔清楚得很!他爷爷就丧命于一只捕猎的狼蛛[5],当时那狼蛛从地洞里凶猛地一跃而出。那地洞是垂直的,直径达一码,深二十英尺,这怪物就在洞底守着,等地面传来猎物靠近的动静,就伺机捕猎。
伯尔的爷爷当时就是太大意了,他发出的惨烈呼号至今仍在伯尔脑海里回荡。他也看到过其他种类的蜘蛛所织的网——脏兮兮的蛛丝形成一英寸粗的纵横交织的缆线——蛛网上有一只身陷囹圄的三足蟋蟀,而他就在一个安全的距离外看着那怪异的生物吸吮着蟋蟀的汁液。他至今还记得那只怪物腹部的黄黑银三色条纹。那蟋蟀在粘性十足的蛛网中徒劳挣扎,无法自拔,直到被蜘蛛当成美食,他看得入迷,同时又惊悸不已。
伯尔了解这些危险,这是他生活的一部分。正是他对危险的了解使他能够生存下去。他知道怎样避开危险,然而只要他有片刻疏忽大意、放松警惕,他就会面见先祖去了。而他的祖先们很早以前就作了这些野蛮怪物的盘中餐。
现在,说真的,伯尔在做的这件事是他部落里其他人都想不到的。昨天他蹲伏在一个相互纠缠的地面菌类形成的小丘后面,看着两只长着巨角的甲壳虫性命相搏,这两只虫子有几英尺长,爬行时背壳有伯尔腰那么高。它们的大颚[6]两侧张开着,坚不可摧的“铠甲”相互撞击,铿锵有声,多条腿相互碰撞时如同敲钹,它们争抢的东西是一块特别诱人的腐尸。
伯尔睁大眼睛看着,最后小一点的那只甲壳虫背部的“盔甲”上被咬出一个大洞,它发出刺耳的尖叫——只是听着像尖叫,其实那是它的背部“盔甲”被胜利者用大颚撕裂时发出的声音。
受伤虫子抗争的动作越来越微弱,最后再也无法反抗了,那征服者在它还有一口气的时候就开始大快朵颐,但这就是这个星球上生物们惯常的做法。
伯尔在旁观看,既害怕又怀着希望,等那虫子吃完大餐,挪着笨重的身子离开,他赶紧窜进去,动作虽快,却差点儿就来不及了,因为一只蚂蚁已经先行一步赶来查看剩余的肉块,那蚂蚁兴奋地颤动触须,接下来蚂蚁大军必定会赶到。
伯尔动作必须要快,于是他快速行动起来。蚂蚁很迟钝,视力很差、看不远,很少主动捕食,除非被迫迎击,大多数蚂蚁都只是食腐生物。它们总是追踪这种噩梦般的死亡现场,哪里有生物丧命或者奄奄一息,它们就到哪里,但如果遇到胆敢分一杯羹的,它们绝不会轻饶,而且它们总是有后继部队源源不断赶来。
有一些现在就已经赶到了。听到它们到来时发出的轻微碰撞声,伯尔有点手忙脚乱,仓促中抓了残尸上耷拉的一块什么,赶紧跑掉。那只是虫子的角罢了,是那虫子口器上方长出来的,但已经从虫身上撕脱下来,很好拿,他拿上就跑。
之后,他查看着自己的收获,心里有些失望,因为上面没有多少肉。这只是独角仙[7]的角,看着像犀牛角。为了拔出掠食者没吃完的那些肉丝肉末,他不小心扎了自己的手,大怒之下他把这角扔到一边。天快黑了,他悄悄回到部落藏身之处和大家一起紧挨着过夜,直到天亮。
部落里只有二十个人,四五个男人,六七个女人,其他都是少女和小孩。伯尔看到其中一个少女,心里总有些怪怪的感觉,一直都没弄明白。她比伯尔年轻些,也许有十八岁,腿脚更敏捷。他们俩有时会说上几句,而有那么一两次,伯尔找到食物后,总把特别美味多汁的那部分分给她吃。
他现在可没什么东西可以同她一起吃了。他们部落那迷宫般的藏身之所就在蘑菇林里,伯尔悄悄走进去,天色已经越来越晚了,那女孩盯着他看,他心想,女孩看样子是饿了,正希望他能带些东西给她吃。想到自己什么也没带回来,他就无比羞愧。因此待在离其他人有点儿远的地方。他也是饥肠辘辘,过了好一会才睡着,而后开始做梦。
第二天早晨他找到了那只角,昨天他不屑地扔掉了角,现在发现它还在原地。这只角插在一个伞菌松软的茎秆上,他拔了出来。在梦里他已经用过了这只角……
他马上试着用一用这只角。有时候——只是偶尔——部落里的人会用蟋蟀或蚱蜢带着锯齿的腿部来切割食用蘑菇坚韧的部分。他手里的角并没有尖利的边缘,但伯尔在梦里用过这只角。他有点儿分不清梦境与现实,于是他尝试着重现梦中发生的事。想起这只角曾经插进蘑菇的茎部,他就拿起来一戳,这角就插进去了。他清楚地记得打斗中那只较大的甲壳虫是如何将自己的角用作武器的,就是这么插进去的。
他专心致志地想着。当然,他很难想象自己去和那些危险的虫子搏斗。在这个被遗忘的星球上,人们不会打斗,他们只会逃跑和躲藏。但伯尔脑海里却出现了一副精彩的场景:他用这只角来戳死猎物,就像他刚刚戳穿一棵蘑菇一样。这只角比他的手臂还长,在他手里自然不是很灵便,但如果一个人欲挺身而战,这件武器必能制敌于死地。
伯尔还没有想到战斗,但用角戳死猎物的想法很清晰地出现在他脑海里。有些猎物是无力反抗的。他随即有了灵感,脸上现出高兴的神情。这片平原上人类部落与蚂蚁竞食而生,有一条小河穿过平原,河里游动着黄肚皮的蝾螈,个头大得让人嘴馋。还有上千种生物的幼虫,有的在缓缓流动的溪水表面浮游,有的则在水底爬行。伯尔朝着那条小河走去。
当然,水里也有致命的生物。一不小心,龙虾的大钳子就会夹住人,一只钳子就可以毫不费力地切断伯尔的手臂。在小河上空,有时候还有蚊子嗡嗡飞过。现在蚊子的翅膀张开也有四英寸宽,尽管因为缺乏雄性需要的植物汁液,它们已经濒临灭绝。但这些蚊子是可怕的生物,伯尔已经知道要将它们夹在真菌的残片中弄死。
他小心而缓慢地穿过伞菌林,地面本应长着草,现在却是一片淡褐色锈菌。奶油色的蘑菇茎根部一圈长着霉菌,有橘色的、红色的和紫色的。伯尔有一次停下来,用手里的武器将其中一个饱满的根茎刺穿,以证明自己的计划可行,并给自己打气。
他躲躲藏藏地穿过那些球根状的生长物。有一次他听到哒哒的撞击声,吓得一动不动。原来是四五只蚂蚁,算是最小的那种,只有八英寸长,正沿着它们惯常路线返回自己的城市。它们脚步沉重,满载而归,它们的路线是由同一个族群的蚂蚁通过分泌蚁酸标示出来的。伯尔在一旁等蚂蚁通过,然后继续前进。
他来到河岸。河里回水区大部分水面都被缓缓游动的绿色浮渣覆盖,偶尔水底物质分解冒出一个泡泡,慢慢变大浮上来,破浮渣而出。河中央水流较急一些,看起来很清澈,水面有许多水蜘蛛。这些蜘蛛却没有像其他昆虫一样个头变大,因为它们要依托水面张力而生存,一旦变大变沉则意味着灭顶之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