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节│
那天，甄涛第一次拜访格雷厄姆·霍克斯。当时，这位工程师的酒还没有醒，正斜倚在沙发上，云游于半醒半睡之间。
在“霍克斯深海技术公司”唯一一间办公室里，除了这位六十开外的退休工程师，还有两个助理，其中一个还是利用暑假来兼职的学生。助理一面忙着收拾乱糟糟的房间，一面向甄涛道歉，说自己不知道老板又喝多了，否则肯定请客人另约时间。
甄涛表示没有关系，找到唯一一把没有堆着文件或者杂物的椅子坐下来，观察着四周。百十平米的屋子里堆着电脑、线路板、图纸和空食品袋，只有两样东西让它不像一家杂乱的网络公司——四面墙壁上都贴着航海图，还有大大小小的潜艇和潜水器模型摆在桌子上。
在过来的路上，甄涛已经观察了周围的环境。他不清楚美国旧金山地区房租价格是多少，但这间由偏僻处某个废弃厂房改造的办公室无论在哪个城市都花不了几个钱。总之，这家公司的老板可能是个伟大的梦想家，但现状很窘迫。
霍克斯被惊醒了，助理马上过去向他介绍来人是谁。听说这个比自己小将近二十岁的东方人是个企业家，而且专程来看看那件宝贝，霍克斯并没客气，张口就问：“朋友，你懂海洋吗？”
“唔……”
“你喜欢海洋吗？那可是打开深海之门的钥匙！不懂海洋的人，就是看了也不知道它有什么价值！”
甄涛这时已经坐拥十几亿身价，他赚到的财富都来自大海。不过这无法证明自己热爱海洋，一个煤矿老板也未必会喜爱矿井。于是他回答说，自己毕业于中国海洋大学，当年那里还叫青岛海洋学院，如今已经是中国海洋学界的最高学府。所以，自己至少算是个海洋学专家。至于说到是否热爱它，甄涛认为自己是有这样的感情，但这不好客观评价。
“那么您下过海？我说的可是深海，在真光层下面，那是海洋的主体，不是指游客们花钱在马尔代夫或者塞班岛玩潜水。”
真光层是指阳光能够穿透的海水层，平均深度大约二百米。生活在陆上的人们经常会看到拍摄海底风光的影片，然而它们全部拍摄于盘旋萦绕在阳光之下的真光层，而这只是大洋的一层皮。只有科研人员或者海上石油工作人员才有必要潜到它下面，进入那个彻底黑暗的世界。在那里，有着比黑夜深重得多的黑暗。
甄涛恰恰就是其中一员。“我下过深海，美国的‘阿尔文号’，俄罗斯的‘MIR号’我都搭乘过。中国海洋局的‘蛟龙号’在实验阶段时，我们公司还参与过几个项目。当然，就前景而言，我觉得它们哪个都比不上您的‘深海飞行家’！”
千穿万穿，马屁不穿，何况甄涛这话里包含着至少八成的实话。霍克斯听罢立刻站起来，走过来搂着甄涛的肩膀，向他一挑大指：“好朋友，那就来吧，它需要见到识货的人！”
世人都知道潜艇能在海面下潜行，其实一般潜艇也只能潜到几百米深。苏联的“共青团号”曾经创造过一千零七十米的世界纪录，那与全球海洋平均近四千米的深度相比也算不了什么。每深潜十米，海水就会多施加一个大气压。随着潜艇下沉，强大的水压会让艇壳吱吱作响，让这些陆地上的客人害怕，知难而退。
想再往深处去，人类就必须依靠能承受更高压力的潜水器。它的外形就像一枚炸弹，浑圆的艇身可以抵抗几百个大气压，内部空间里仍然保持着一个大气压。这样，人坐在里面随艇上浮下沉，不需要在减压舱里待上很长时间。只不过为了实现这一功能，内部空间只能造得很狭窄，一次仅能塞进去两三个人。一些较小的潜水器，人只能趴在里面操作设备。
算起来，“能下五洋捉鳖”的载人潜水器，远少于“能上九天揽月”的载人飞船。甄涛提到的那几个名字，都是全世界海洋学界大名鼎鼎的深潜器，它们不仅数量稀少，关注度也远小于能上天的飞船。每次出发，它们都是默默地被吊下水，不像火箭那样在万众瞩目之下轰鸣着飞上天。这些宝贝不仅结构复杂，造价高昂，使用起来还必须靠母船用吊车放下、升起。潜水器在水下也可以用自己的动力行驶，不过速度只相当于人类在散步，续航能力也很差。
依靠如此之慢的速度，要去考察占地球表面积70%的海洋底部，不知道要等何年何月才能看个大概。所以，人类迄今为止对海底世界的认识，甚至少于对月球表面的了解。伽利略当年都能够画出月面图，三百多年后，人类才靠间接的水声技术绘出了海底地形全图。
当然，历史马上就要改变了，转折点就在美国旧金山附近这片海湾中的某处地方。霍克斯带着甄涛离开他创办的深海技术公司，驾车驶向佛蒙特角。甄涛很担心这位工程师酒后能否开好这辆车，或者被警察找麻烦。不过在冷风劲吹之后，霍克斯的酒倒是醒了不少。
提心吊胆之中，甄涛到了目的地。那是一个小型游船码头，平时总有十几艘私家小游艇泊在那里。在它们旁边，就是那只能够改变历史的新机器。霍克斯为了研制他的宝贝，抵押了房子，卖掉贵重物品，还在自己任职的学校里募捐。现在，这些钱都化作眼前的这台样机。它静静地随波荡漾，样貌最多算是有点古怪，而非多么惊人 。
甄涛大步来到海边，仔细观察着他梦寐以求的宝贝。那件机器长六七米，外形与飞机类似，不过机翼很短，倒像是一对鱼鳍。它的尾部也有垂尾和升降舵，只不过垂尾倒过来插在水里。如果不是机身中段有两个朝着上方的玻璃罩，看上去就像一架翻倒在水里的普通飞机。
这架机器出现在眼前的样子，比屏幕上数码照片给甄涛显示得要粗糙很多。船体表面到处都是粗大的铆钉，还有一些焊点清晰可见，不用抚摸就能发现机身上凸凹不平。想来霍克斯一个人又做焊工，又干钣金的活，显然哪项都没能做得细致。
难道它并没有吹得那么厉害？甄涛马上驱走自己的怀疑。想当年莱特兄弟那架划时代的飞机，也不过是用木头和布片拼起来的，自己可千万别看走了眼。
“放在这里，您不怕它被人偷走吗？”甄涛看着霍克斯打开前面那个玻璃罩，好奇地问。
“谁能把它开走？我是现在全世界唯一的深海飞行家。”霍克斯得意地指指自己，又掀开后面的玻璃罩，“来吧朋友，我带你下去兜兜风！”
这个宝贝的名字就叫“深海飞行家”，当然，还可以指能驾驶它出航的人。这东西有个狭长的舱室，乘员要从玻璃罩那里把下半身钻进去，上半身探出机身，倒扣在玻璃罩下面。偏巧两人都是大个子，甄涛为了让前面坐着的霍克斯操作方便，只好用力收缩自己的两腿。关上玻璃罩后，他还要忍受这位世上唯一深海飞行家的酒气和汗臭。
霍克斯兴致勃勃打个了呼哨，开启了电动马达。要在水下航行，除了核能，电是唯一可靠的动力。“深海飞行家”离开泊位，缓慢加速。伴随着速度的增加，它的头部开始下探。很快，当速度超过十二码
后，水流在两翼上产生了足够的“降力”，把整个机身全部按到了水面之下！
飞机产生前，人类只能利用浮力原理建造出比重小于空气的气球和飞艇。后来，工程师们制造出了机翼，让它拥有平直的下表面和弧形的上表面。当气流分别通过上下两个表面时，下面的压力小于上面的压力，于是就在机翼上形成一个升力，进而抬起整架飞机。
当然，产生升力并非机翼的唯一作用，热气球都能提供足够的升力把人送到天空。当飞行器拥有机翼后，可以通过调整机翼形状来控制升力的分布，无论灵活性还是速度，都压倒了气球和飞艇，把它们淘汰出天空。
如今，海洋世界里正演出着类似的一幕。现在居主导地位的潜水机器就是潜艇，它也要靠浮力原理才能下潜上浮。为了能够下潜，潜艇的比重必须大于水才行，再加上那圆筒型的笨拙艇身，都让它们在水中不能像鱼儿那样灵活游动。
这位人高马大的美国工程师常年研究潜艇技术，某日忽发奇想，既然水和空气一样是流体，那么把机翼翻转过来，将平坦的一面朝上，弧形的一面朝下，当它在水中向前行驶时，水流体不就可以在两翼上形成向下的压力了吗？让这样一件机器去潜水，它将不再是“沉下去”，而是真正地“潜下去”。它将自由地穿插于不同深度，上浮、下潜、左转、右旋。它将像抹香鲸和鳐鱼那样，自由地邀游在深海世界，人类将在深海里获得天空中那样的自由。
这个伟大瞬间类似于苹果砸在牛顿脑袋上的那一刻。不过从那以后几年里，没有任何机构支持霍克斯的狂想，甚至包括他就职的深海技术研究所也对此不屑一顾。这位幻想家只好自己出力流汗，努力将它付诸研究。霍克斯挽起袖子，使用钢铁材料建造了一架样机，在加利福尼亚州蒙特雷湾进行了处女航。它真的下潜了，速度还能提升到每小时十五节。虽然无论潜艇还是鱼雷都要快得多，但它却能像鱼儿般灵活机动地运行。笨一点没关系，要知道，世界上第一架飞机的首航也只飞了几十米。
眼下，不管霍克斯如何失礼，甄涛还是对他十分尊重，因为他是三代家传的潜艇专家。霍克斯的祖父是德国人。一战后，在《凡尔纳条约》的扼制下，德国海军力量被大大压缩。他们认定以后如果再起战端，德国海军只能靠潜艇出奇制胜。于是从1919年开始，德军便秘密派人调查北大西洋海底地貌特征，哪里有海山，哪里有峡谷，哪里可以潜伏，哪里可以出击。他们绘制出当时最完善的海底地貌图。霍克斯的祖父便是调查队的一员，并且在执行任务途中葬身于冰海。
霍克斯的父亲继承父业，为德国设计最优秀的潜艇。这些潜艇几乎是当时德国唯一给盟国制造出麻烦的海军力量。二战结束，同盟国占领德国，镇压掉大大小小的纳粹官员，但老霍克斯这样的技术专家却不在其列。他被带到美国，并且秘密入籍，后来成为美军核潜艇设计专家。再往下，现在这位霍克斯就成长于潜艇研究院的实验室外，天天耳濡目染。
伴随“深飞”的前进，甄涛好奇地望着窗外，这不同于他体验过的任何一次下潜。圆形潜水器都是直挺挺被扔到海里去的，现在的“深飞”却可以象鱼儿一样游来逛去。霍克斯给客人表演了右转、左旋、上升、下插，还兜了一个360度的圈子。当他驾驶“深飞”，呼喊着冲向一堵礁石时，甄涛抓住前排座位靠背，骇得说不出话来。他以为驾驶员已经醉得不成样子，不料在距离礁石还有十几米处，霍克斯轻巧地拉起机头，跃了过去。
自由！人类从未在海水里享受过这样的自由！甄涛和每个初次体验到“深飞”奇迹的人一样，久久说不出话来。
尽管霍克斯见面就问甄涛有没有下过深海，然而当这架“深飞”入海后，也只是在浅海里游弋。甄涛估计它都没潜下过三十米，因为阳光一直在头顶上荡漾，周围的珊瑚和鱼儿清晰可辨。忽然，甄涛感觉胳膊上有些湿。他用手一摸，从玻璃罩和机舱接缝处摸到一丝水迹。甄涛吓了一跳，同时也知道霍克斯不敢深潜的原因了。
“那么，我猜如果您关掉发动机，它就会自己上浮？”甄涛推测着“深飞”的技术细节。
飞机一旦失速就会掉下来，这种深海飞机既然事事反其道而行之，那么它一旦失速就会上浮。霍克斯一挑大指：“是的，这就是我们回家的方式。”他把“深飞”开到岸边，关掉发动机。顿时，一股强大的浮力把它托出海面。等在那的助理远远扔来缆绳，霍克斯掀开玻璃罩，探身出去把它接过来拴在船尾上。
这台样机制造得很粗糙，只兜了这么一会儿，舱里就有几个地方渗水。尽管如此，舱盖打开后好久，甄涛坐了半天，才从震惊中回过神来。“天啊，您已经驾驶它下去多次了？”
“我都记不清有多少次了，反正闷的时候就开着它下水去转转。现在，我对这一带海下的情况就像自家后花园一样熟。”
甄涛抚摸着那架粗糙的样机：“霍克斯先生，这和莱特兄弟第一次驾机上天同样伟大，但为什么关注的人这么少？”
听到这个问题，霍克斯的眼圈有些红：“时代变了，我的中国朋友。那是人们为科学疯狂的年代，现在谁还在乎科学啊，人们都关注明星和政客去了。奥维尔——就是莱特兄弟里面的弟弟——1948年他去世的时候，有幸看到喷气机在天上飞。我什么时候能看到‘“深飞”’可以在几千米深海里游泳呢？”
老人惆怅的神情让甄涛为之动容。“先生，有没有投资人对它感兴趣？”
霍克斯表示自己是个工程师，不会做生意，只是靠拉赞助才把“深飞”搞到这个程度。曾经有位爱好探险的实业家投了资金，说等他把新型的“深飞”造出来，要开着它去加勒比海，寻找传说中的海盗宝藏。霍克斯满足了此人的要求，于是就制造出了眼前这架第二代样机。但它刚刚问世，那位探险家却在一次雨林探险中坠机身亡。
五角大楼也派一个技术军官来看过，那个军官提出一个难度超高的要求——请霍克斯制造一种“飞行潜艇”。它离开海面后能在空气里飞，潜下去又能当潜艇来攻击敌方。尽管霍克斯已经很是异想天开，但他却告诉这位更加异想天开的官员，“深飞”的优势完全在海下。如果飞上天空，不会比动力伞快多少，估计一枚火箭弹就能把它打下来。于是，老实的霍克斯便丢掉了五角大楼这个巨型客户。
“当然，最重要的是我想找个热爱海洋的投资家。军人只知道打仗，海洋只是他们征战的场所。对了，甄先生，您的公司做什么业务？”
甄涛告诉他，自己建立起一个海洋资源勘探公司，正准备进军深海，勘探海底资源。如果能拥有几架“深飞”，他就能加速实现这一梦想。“现在那些深潜器放到海底，速度还不如我们在闹市散步。就是几千平方公里的面积，都不知道要考察多少年。所以我不仅要能潜得深，还要能走得快，走得灵活。在您这里，我已经看到了这个梦想。”
于是，双方坐在海边的长椅上完成了口头协商。甄涛回去准备足够的实验经费，霍克斯把“深飞”开发成一种实用型有翼潜水器。让它结实耐用，可以潜到三千米的水下。
过了几天，甄涛再次拜访霍克斯。这次老先生很清醒，不光穿着讲究，正襟危坐，说话也不像最初那么痛快。他告诉甄涛，海湾里那台样机算是当年那位冒险家的私人财产，虽然人已经死了，家属对它也没兴趣，但出于对死者的尊重，他不会把它卖给别人。
“我不买那台，我是请您重新造一台新的。”甄涛不知道老人为什么犹豫起来，“我做了估算，那台第二代样机最多只能潜一百米。”
接着，霍克斯又提出一个技术上的难题。现在的“深飞”只能在浅水区逛逛，如果真想搞一架穿越于千米海水的家伙，必须重打鼓，另开张。
“你知道美国空军最新式的隐身轰炸机吗？根本没使用任何焊接或者铆接技术，十几米见方的碳纤维材料，整块放到数控激光成型机里面，机身、机翼、重尾、座舱，甚至里面细小的油管，整体切割出来。这样切出来的结构，强度能达到材料的极限。我只能买到便宜的金属材料，也没有那种切割机，完全靠敲敲打打，所以只能造这么个简单的家伙。”
霍克斯给甄涛看了另一份设计图。这位老先生的终极理想，是要造出一架形似鳐鱼的东西。霍克斯指着设计图告诉甄涛：“它有一双宽大的三角翼可提供‘降力’，机舱和机身浑然一体，呈现出扁扁的流线型。鳐鱼类中的蝠鲼能潜到两千多米，我这种样机能潜到绝大多数洋底，只是用金属板材我制造不出它来。”
“您是希望我先拥有技术条件再来合作，以免半途而废？”
“可以这样说。虽然钱是你自己的，但如果半途而废，我也会为你的损失惋惜。”
“那好，我去找找这种数控激光成型机。”
这次，甄涛回来的时间缩短了一半。只过了三天，他就又坐在霍克斯面前：“我已经从中国找到了数控激光成型机，可加工十米乘十米的原材料。功率比不上美国的大，但只要您设计出来的样机小于这个尺寸，原材料放到数控切割机里我们就能切出来。碳素纤维当然比金属贵得多，不过那完全不是问题。”
“你们也有这种机器？在你们的军工厂里？”
“反正能给我们切出样机就行了。”甄涛神秘地一笑。
这么一解释，霍克斯的顾虑反而更重了。他知道，自从全球金融危机以后，中国成为全世界最大的财主，到处投资或者购买资源。为了减少对外投资的阻力，中方经常让民营企业打头阵，背后给以强大的金融和技术支持。既然这种激光整体切割技术只有军方才掌握，甄涛能搞到它，说明此人的背景绝不简单。
这次，甄涛决定开门见山：“技术条件已经完备了，您是否还有什么顾虑？”
霍克斯犹豫了一阵，终于开口了：“其实，有个问题比这些都重要。就像你说的那样，我这个发明在科技史上的意义不比莱特兄弟的飞机小。可你想想当年飞机出现后的情形吧，没有它，空战就打不起来。”霍克斯敲了敲屏幕上那个鳐鱼般的设计图案，“这个东西一完工，世界上所有潜艇与它相比，全部都和飞机面前的热气球一样。拥有它的人，就是深海的主人！”
甄涛点了点头。“我明白，您不想让这种划时代的技术被一家中国公司垄断？”
“请原谅，我必须考虑到这一点。”
“这个问题很好处理，我不买您的技术，我入股霍克斯深海技术公司。我出钱，您出技术，这是咱们的合股公司。将来还可能会在哪个证券市场里上市，成为公众公司。任何国家的人都可以参股。我们将制造出成百上千艘‘深海飞行家’，把它们卖给企业使用，给探险家去探险，给世界各国游客到深海旅行，谁花钱都可以买到它。这是公众的财富，世界上没有人可以垄断它！”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