额济纳札记
诗人海子与额济纳
秋天的西北大地苍茫而又高远,阿拉善高原的天空蔚蓝明净,前往额济纳的路上,沿途鲜有人迹,贺兰山、荒漠、不大的村庄和市镇……在这些安静的风景里,只有风和急速的车轮交织出的声响,为我们堆积着关于额济纳的想象。
对额济纳,我了解得并不多。
在更早的时候,关于额济纳,是从一首诗开始的。这就是海子的诗《北斗七星,七座村庄》:“村庄,水上运来的房梁漂泊不定/还有十天,我就要结束漂泊的生涯/回到五谷丰盛的村庄废弃果园的村庄/村庄是沙漠深处你居住的地方额济纳!/秋天的风早早的吹秋天的风高高的/静静面对额济纳/白杨树下我吹不醒你的那双眼睛/额济纳大沙漠上静静的睡/额济纳姑娘我黑而秀美的姑娘/你的嘴唇在诉说在歌唱/五谷的风儿吹过骆驼和牛羊/翻过沙漠,你是镇子上最令人难忘的姑娘!”
海子,原名查海生,是中国当代诗歌史上最具传奇色彩的诗人之一,人称“麦地诗人”、“诗歌英雄”。1964年海子生于安徽省安庆市怀宁县高河镇查湾村。15岁时,他考上中国最高学府——北京大学,18岁开始写诗,1989年他25岁时在山海关卧轨自杀。
如今,诗人已逝,这首关于额济纳的诗歌却已成为中国当代诗歌的经典之作。额济纳,也因为这首诗成为不少人前往额济纳的理由。虽然,额济纳有胡杨,有黑水城,有居延海,海子的这首诗也成为额济纳的又一个让人着迷的风景,成为人们向往的美丽家园。
前往额济纳旗的路是寂寞的,也是遥远的。公路向前延伸,望不到头。在乌力吉,这个去往额济纳必经的边防小镇,过往人员都需要凭身份证停车登记。
因为一直到额济纳才有像样的加油站,所以在乌力吉的加油站加油的车排成了长龙。不过,在加油的间隙,乌力吉奇石市场是必去之地,来自周边的蒙民们在这里摆起了琳琅满目的奇石小摊,与来来往往的“驴”友们讨价还价,好不热闹。
不过,等我们过了临策铁路的苏宏图小镇后,在公路旁的荒漠里,发现了许多闪烁着晶莹光泽的石头,这就是玛瑙石,由于大块的玛瑙石已经被人挖走了,只剩下小块的,就是这些石头,在乌力吉的奇石市场也价格不菲。
沙场走马向居延
额济纳旗位于内蒙古自治区阿拉善盟最西端,古为居延地,史称“瀚海”、“大幕(漠)”、“流沙”、“弱水流沙”。三百年前,土尔扈特蒙古族移居到此,始称额济纳。
额济纳西南与甘肃省相邻、北与蒙古国接壤,国境线五百余公里,是以蒙古族为主体的少数民族边境旗。闻名遐迩的汉代居延、西夏黑水城历史悠久、灿烂辉煌,与举世瞩目的万里长城西起点嘉峪关、酒泉卫星发射基地交相辉映。
内蒙古自治区西北部阿拉善盟属下三旗(注:旗相当于县):阿拉善左旗、阿拉善右旗、额济纳旗,盟政府在阿拉善左旗(以下简称“左旗”),原属宁夏银川管辖,额济纳旗(以下简称“额旗”)以前属甘肃酒泉管辖,乌兰夫在20世纪70年代末80年代初将两旗划给内蒙古。额旗位于巴丹吉林沙漠北部边缘,境内有弱水流过,“三千弱水”的典故便出自于此。
额旗的旗府叫作达来呼布,简称达镇。达来呼布为蒙古语,意即大海般的深渊。达镇的人口有两万多,因为这里有世界三大胡杨林之一,面积达500万亩,每年10月,胡杨树的叶子会变黄,所以,每年10月,来自全国各地的摄影发烧友、记者和驴友们都会聚集到达镇,参加当地政府自2000年开始举办的胡杨节。
我们到达镇已经是晚上8点多,达镇仿佛过节一样热闹,大街小巷都是各色各样的车辆,宾馆、饭店也都是人头攒动。由于达镇的宾馆接待能力有限,这里的不少居民都开设了家庭旅馆,我们就住在了一个蒙古老大姐家里,前院是她开的迪厅,我们住在后院的平房里,干净舒适,条件还不错。住在这里,才感受到蒙古族的好客以及这里淳朴的民风。我们住的地方,院子大门和里面的平房都没有锁,只有一个挂钩。
晚上,翻看额济纳的一些资料才知道,在先秦和西汉时期,额济纳曾是月氏族人的重要栖息之地之一。先秦时代,月氏人在额济纳逐水草而牧。关于月氏人,我们都知道,当年张骞出使西域,就是为了寻找月氏人,和西汉联合起来合击匈奴。
据史书记载,月氏,一称月支,或称肉氏。月氏早在商代就活动在塞北一带,约在战国初年,自塞北经今新疆东下,进人甘肃河西走廊,“居敦煌、祁连间”。秦汉之际,月氏是我国北方最强大的民族之一,“当是时,东胡强而月氏盛”,“控弦者可一二十万”,渡越黑河打败乌孙,占据整个河西,并在黑河西岸修筑起著名的昭武城。
月氏强大时,匈奴头曼单于曾把太子冒顿质于月氏。冒顿单于即位后,第一次给甘肃西部的月氏人带来了灾难,他于公元前174年派遣右贤王领兵打败了月氏,迫使大部分月氏人迁至今新疆伊犁河上游一带。不久,再次西迁至中亚妫水(今阿姆河)一带,征服了大夏人,以大夏巴克特拉为都城,成为中亚一大强国。张骞第一次出使西域,曾来此联络大月氏。月氏西迁大夏后,则开始从事农业,并有较发达的水利灌溉,商业也相当繁荣,是中西交通的咽喉和中转站。以后,大月氏人渐与当地民族融合。
不过,当年月氏并未全部西迁,还有不少留居在额济纳和甘肃一带。没有西迁的月氏人被称为小月氏,“保南山羌,号小月氏”。他们迁居祁连山以南,长期与青海羌人杂居,又称为“湟中月氏胡”。汉代开发河西、湟中地区,小月氏又向东北迁徙,游牧于湟中、令居(今甘肃永登)一带。在这里他们有17个部落,胜兵9000余人;在张掖一带,也有几百户,被称为义从胡。河西及金城(今甘肃兰州)一带诸守将部下,多有小月氏士兵。久之,小月氏已融入羌人之中。
此后,年仅18岁的骠骑将军霍去病在这里逐匈奴而战、击居延而大胜,一代天骄成吉思汗攻居延而灭西夏,英勇顽强的土尔扈特部落万里东归,最后世居额济纳。
“欲随将军取右贤,沙场走马向居延。遥指汉使萧关外,愁见孤城落日边。”唐代大诗人王维的诗句使我们不由得怀想当年这里波澜壮阔的历史图景,以及由此而延伸的令人浮想联翩的动人故事。
胡杨之魅
不到额济纳,就不知道百年胡杨的神奇之美。
胡杨属落叶乔木,是第三世纪残余的古老树种,是一种因沙化后而特化的植物,其珍贵与银杏齐名,有活化石之称。
胡杨又称胡桐,蒙古语“陶米”,当地人叫“三叶树”。维吾尔族人还给胡杨一个最好的名字——“托克拉克”,即“最美丽的树”。民间流传着一句话,叫作“三千年的胡杨”:生而不死一千年,死而不倒一千年,倒而不朽一千年。
在额济纳旗方圆50公里的地方,随时都能见到这种“不死的神树”。更让人称奇的是,同一棵胡杨树上还能长出三种不同的叶子:枫叶、杨叶和柳叶,所以,人们又称它为“三叶树”。胡杨幼小的时候,叶子狭长而细小,宛若风韵绰约的少女的柳眉,人们常常会把它误认为柳树;壮年的胡杨,叶片呈卵形或三角形,犹如白桦叶;而老年期的胡杨,叶片就定型为椭圆形。
达镇镇东的一道桥,八道桥,是看胡杨的最佳之地。这里的胡杨林,像一片茂密的海,金色的海,烟波浩渺、五彩缤纷,带给我们一个又一个美丽的传说。在热情的阳光里,胡杨的叶片散发着金色的光泽,在蓝蓝的天空里迎风招展,翩翩起舞;那些红的胡杨叶片,则像晚霞一样醉人,仿佛燃烧的火焰,展示着自己独特的风采。
距达镇约10公里,有片胡杨林被称作怪树林。几十年前这里是一片原始森林,由于水源不足等自然因素,大面积的胡杨树木枯死。眼前的胡杨,有的已经被风沙掩埋了,有的已经变成了细软的沙土,这里仿佛是宁无生息的死亡之海,奇形怪状的胡杨,好似仰天长啸,对生命充满了渴求,给我们留下的是哀伤、残烈和无奈。
中国最后的西夏语地名
黑水城位于阿拉善盟额济纳河下游的东方,巴丹吉林沙漠的边缘。如今,已被当地政府拉上铁丝网,成为额济纳的旅游胜地了。当年破败的城墙、西夏佛塔和大漠戈壁,频繁地出现在游客的相机镜头里。望着眼前忙着照相的游客和忙于收费的工作人员,我们再也无法将思绪和历史联系起来,更别提什么怀幽思古之情了。
据记载,额济纳绿洲,到西夏大庆元年(1036)后,属西夏统治,置黑水镇燕军司,黑山威福军司。这个绿洲,经济繁荣、文化发达。西夏利用额济纳河之水,在这里广泛引河水浇地,在黑水城及其以东的夏日毛道好来和额日古哈拉等地大面积屯田。自此,额济纳河以东,平畴万顷,居民房舍相连,渠水如网,出现了前所未有的繁荣昌盛的局面。
黑水城陷落后,元朝将其变更为元帝国的亦集乃路,管辖西宁、山丹两个州,从而成为北走上都、西抵哈密、南通河西、东往银川的交通要冲及政治、经济中心。亦集乃路是沿袭西夏黑水城建置的,亦集乃是党项语黑水的意思,是“亦集乃”的变音,现今译写成为额济纳,是中国最后的西夏语地名。
在元朝的统治下,额济纳依然繁荣。1275年,当马可·波罗到达额济纳黑水城时,眼前是一派城墙高筑、建筑辉煌、人烟稠密、商贾云集、水丰物华的闹市景象。马可·波罗的《东方见闻录》写道:“亦集乃城在北方沙漠边界,属唐古特州。居民是偶像教徒,颇有骆驼牲畜,持农业牧畜为生,盖其人不为商贾也。其地产鹰甚众。行人宜在此预备四十日粮,盖离此亦集乃城后,北行即入沙漠——行此四十日沙漠毕,抵一北方之州(和林)。”
然而,不知从什么时候起,这座繁华的重镇突然人去城空,逐渐被黄沙吞没。当地蒙古族人民把这座废弃的古城称作“哈拉浩特(即黑水城)”,并且流传着一个动人的传说。
相传黑水城原是西夏故都,它的最后一位守将名叫哈拉巴特尔,号称黑将军,英武盖世。一日,有大军围攻,无奈城固粮丰,久不能破。后来,进攻者在上游截断了通过黑城的弱水,绝其水源。黑将军见情急势危,即命城中军民掘地挖井,但挖至八十丈深仍未见滴水。绝望之下,黑将军将全城珍宝八十余车悉数投入枯井,并亲手杀其妻妾子女,以免遭凌辱。他誓师搏战,终因寡不敌众而战败身亡。
从马可·波罗到黑水城的时间推测,黑水城的废弃只能在元代以后。那么,黑水城,这座建于公元9世纪的西夏时期的古城,应该是在1372年明朝大将冯胜攻破黑水城后遭废弃的。
1372年,明朝大将冯胜引兵西征,在攻取张掖、酒泉之后,团团包围了元朝在河西的最后一个据点——黑城。攻打多日,因黑城墙高壁厚,屡破不下,明军便筑坝断水,最终迫使黑水城守将卜颜帖木尔献城投降。
令后人不解的是,明朝在攻克黑城之后,时间不长便将其放弃了,额济纳这一带成了甘州(张掖)、肃州(酒泉)的边外之地。也许,元灭亡之后,地处荒漠戈壁的额济纳对明朝来说,已失却了举足轻重的地位。从此,曾经目睹了朝代更替的黑水城,结束了昔日繁华喧闹极尽一时的历史,沉沉一睡近七百年,直至清光绪十二年(1886),一个名叫波塔宁的俄国人來到额济纳河流域考察,发现了黑水城,写下《中国唐古特——西藏边区与中央蒙古》一书,黑城遂被世人所知。
其实黑水城遭到废弃的主要原因是丝绸之路的变迁。当年黑水城是蒙古帝国强盛时期的中西交通要冲,从甘州经额济纳城,北上穿越沙漠,40~50天可以抵达蒙古帝国汗庭哈喇和林(今蒙古共和国北杭爱者鄂尔浑河上游右岸额尔德尼召北)。这是一条艰苦却便捷的路线,所以商旅乐意走这条道,并在额济纳筹集给养,这是黑水城繁荣的原因。但是随着蒙古帝国的内乱,把西亚、中亚到天山南北的疆土分割成大大小小几十块难以通行的地面,东西交通万里无阻的盛况一去不复返了,陆路丝绸之路从此衰落。黑水城作为河西通往漠北交通要冲的地位自然丧失了,古城的废弃也就成为必然了。
还有一个原因就是河西的生态环境逐渐恶化,土地沙化后形成的黑风摧毁了这座古城。黑风是河西大漠中破坏力最大的自然灾害。当黑风起时涌出汹涌澎湃的堆堆沙团,雷霆万钧势不可挡。就黑水城所处沙漠边缘的地理位置而言,是完全有被黑风吹沙埋没的可能的。当年考古学者在清理黑水城遗址时,发现沙丘高与城齐,劲风吹割城砖,造成深达1.8米的道道槽阆,可以说明这一点。
西夏学是一部学术伤心史
黑水城虽然废弃了,但它的关于宝藏的传说强烈地吸引着不少冒险家。1908~1909年,沙俄皇家地理学会组织了以科兹洛夫为队长的探险队,两次对黑水城进行了大肆发掘。他们虽然没有找到梦寐以求的“宝藏”,却在城外的一座塔内发现了一大批西夏文文献。有关黑城的考古资料和研究报告发表后,黑水城便引起了世界考古学家和旅游者的普遍关注,成为人们向往的神秘地方。1914年,英国人斯坦因率中亚探险队,在黑水城又掘走了大量文物。
1929年,科兹洛夫第三次来到黑水城,寻找黑将军埋藏在城内的珍宝。他雇用当地牧民挖掘了两个月,挖到一定深度,便解雇了牧民,由他的队员挖掘。两名队员跳入坑里后,鼻子流血,昏迷不醒,其中一名死亡。挖掘被迫停止,洞穴被重新填埋。迷信的说法是,有宝便有蛇,蛇是珠宝的看护神。科兹洛夫便散布消息说:“洞内有两条大蛇守护,凡人不得入内。”现在,掘宝遗址仍清晰可辨。
对黑水城的大肆野蛮挖掘,科兹洛夫也似乎“良心”有所发现,他在“考察记”中写到:“随着考察队与死亡之城距离的增加,不由自主的难过之情越来越强烈地控制了我。我仿佛觉得在这毫无生命的废墟中,还存留着为我所亲近、珍视,以后将不断与我的名字联系在一起的东西,还有一些我舍不得与之别离的东西。我无数次地回望这座被尘土遮盖的城堡,在和自己‘苍老的朋友’告别时,我带着某种可怕的感觉意识到,哈拉浩特城(黑城)现在只耸立着一座孤零零的塔了,这座塔的内容已经无可挽回地死亡了——被人类的好奇心和求知精神给摧毁了……”
但是,科兹洛夫之流已经给黑水城、给额济纳、给当代的西夏学研究,造成了永远的心痛。额济纳,这个中国大地上最后一个西夏语地名也因为黑水城文物的流失显得“徒有其名”了。
英国学者彼德·霍普利在其所著的《丝绸路上的外国魔鬼》中写道:“这些人对于自己所从事的盗窃行为,反感到心安理得,毫无愧色。这些被盗走的文物以吨计。今天这些西夏珍贵文物至少分散在世界上十三个国家的博物馆和文化机构里。”中国一位学者也写道:“让人痛心和气愤的是,在俄罗斯圣彼德堡博物馆内,8000多个编号十几万页的西夏文文献都是从黑水城搬运去的,在西夏王陵博物馆内陈列的部分西夏文文献,全部是影印的文本。研究西夏的学者们,必须要到俄罗斯去,因为近万件西夏文物在俄罗斯。像敦煌学、简牍学一样,西夏学也是一门世界性学科,同时又是一部学术伤心史。”
到河西,不能不去嘉峪关。或者说,你就是不去,嘉峪关也会出现在你的视线里。在路上,那些蜿蜒起伏的长城沉甸甸的,在秋天的肃杀里,在北方的大地上或隐或现。也许,只有在此刻,你才会意识到“沧桑”这个词语的真正含义。
作为明代万里长城的西端起点,嘉峪关是明代万里长城沿线保存最为完好、规模最为壮观的古代军事城堡,有“天下第一雄关”之美誉,是历代封建王朝戍边设防的重地,也是古代丝绸之路及东西文化交流的交通要道。
现在我们就在嘉峪关。远望它,有如一座巨大的城,在淅沥的雨中,它在天穹下高耸着,天空此时是阴暗的,但它和它东西两侧的长城,从大地上突起,在雾气里延亘至天际。于是,一种凝重就这样上升了,我们只能这样说:瞧,这,就是历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