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萨哈西妠(3)
“埃奈斯特–让·萨哈西妠是弗朗什–孔泰地区一个代理律师的独生子，”我静了一静，讲了起来。”他父亲通过正当辛勤的工作，挣得了一份六到八万里弗的年金，那时候在外省，就一个开业律师而言，这可算是巨额财产了。老萨哈西妠只有这么一个孩子，可不愿疏忽了他的敎育，他希望把儿子培养成法官，也希望自己活得长久些，到了晚年，能亲眼看到，圣–迪耶乡下的庄稼汉马修·萨哈西妠的孙子，端坐于百合花徽[16]之上，代表最高法院至高无上的荣誉出席庭审时打瞌睡的情景；不过，老天并没有把这份福气留给律师。小萨哈西妠早早就入托了耶稣会学校，并显示出一种罕见的浑噩骚动。他有一个天才式的童年。他只凭自己的喜好学习，时常造反，有时会整整几个小时沉浸在纷乱的冥思中，一边或是凝视着同学们嬉戏，或是想像着荷马史诗中的英雄。随后，若是想到让自己也解解闷，他投入到游戏中的热切又是非同寻常。一旦他与同学之间发生争斗，战役很少能不流血就告终。如果恰恰是他最弱，他就用牙咬。时而生龙活虎，时而消极萎靡，也许是一无所长，抑或是才智过高，他那古怪的品性使老师和同学们都忐忑不安。他希腊语基础不学，倒把讲解修希底德篇章的神父给画了下来，数学老师、学监、雇工、管敎们，他全都用来作速写，没有哪面墙上不被他涂得乌七八糟。到了敎堂，他赞歌不唱，反而自得其乐地，在做日课时，解剖一条长凳；要是偷到些木头，他还会把些个圣像都刻出来。若是木头、石头或铅笔皆不可得，他就用面包里的甜心来塑造心中的念想。无论是描摹祭坛装饰画上的人物，还是即性发挥，他所到之处总会留下些下流的草图，其品格之淫秽，让年青的神父们心灰意冷；而那些贫嘴恶舌则声称老耶稣会士们倒是看得笑眯眯的。最后，如果要相信学校里的传闻异辞的话，他是被开除的，因为，圣周五那天，他在等着去告解室时把一根大木柴雕成了耶稣的样子。这雕像刻得实在太过大逆不道，无法不对艺术家作出严厉惩处。更何况他还胆大妄为到把这简直是挑衅伦常的肖像放到神龛顶上去！萨哈西妠不顾父亲的诅咒恐吓，跑到巴黎来寻找庇身之处。他以一种不知困难为何物的坚强意志，听从自己天赋的指使，走进了布夏何东的工作室。他整日工作，晚上则外出乞食。布夏何东对这个年青艺术家的进步和悟性大为惊叹，并很快就猜到了徒儿的可怜处境；他对他关怀备至，亲之以情，哺之如子。不久，萨哈西妠的天赋在一件作品中崭露头脚，未来的才华与青春的沸腾在其中相与争搏，于是，宽容的布夏何东试图让他重获老律师的恩宠。面对雕塑名人的声望，父亲的怒火平息了下来。所有贝桑松人都在为贝桑松诞生了一位未来的伟人而欢欣庆贺。一贯吝啬的开业律师虚荣心终获满足，一阵心醉神怡起来，便把儿子的社会形象提升到了有头有脸的水平。雕塑所需的长期勤奋学习长时间来一直压制着萨哈西妠急燥的性子和野性的天赋。布夏何冬预见到，这年青灵魂中的激情要是挣脱了锁链会有多么狂暴，或许就和米开朗基罗一样刚硬生猛，于是就用持续不断的工作来扼制其能量。他成功地将萨哈西妠非同寻常的激狂维持在合理范围内，看到他即将被某一想法的悍妬抢走，就禁止他工作，叫他去娱乐；而一旦他快要抒放散逸起来，又将重要的工作委托给他。不过，对于这颗激情澎湃的灵魂，温情永远是最有效的武器——直到一种父式的善心唤起了他的感激，师傅才在徒儿那里取得了重大的掌控。
布夏何冬对萨哈西妠在品行和习性上的健益影响在他二十二岁时被强行割断了。他为自己的天赋受到了惩罸——赢得了德·蓬帕杜夫人的兄弟德·马里尼侯爵创办的雕塑大奖；侯爵为艺术事业可谓出力多多。狄德罗盛赞布夏何冬这个徒儿的雕像，誉之为杰作。御用雕塑家只能不无深痛地目送这个对人生之事，出于原则之故，还一无所知的年青人远赴意大利。萨哈西妠在布夏何冬这里同餐共栖已经六年。就如日后的卡诺瓦，他一直沉迷在自己的艺术中，黎明即起，钻进雕塑室，天不黑不出来，只与缪丝相与为命。就算是去法兰西喜剧院，也是被师傅拖着去的。布夏何冬试着把他介绍给热芙杭夫人和上流圈子，可他一上场就感到拘束不堪，宁可独处，对那个淫秽年代的娱乐也一概弃权。他的心上人唯有雕塑，以及克洛蒂尔德，歌剧院的一个明星。可即便这段私交也是转瞬即逝。萨哈西妠的相貌相当丑陋，穿着打扮又向来邋遢，脾气性情不成章法，个人生活还不拘一格，那声名在外的仙女儿，怕闹出什么不堪，很快就把雕塑家退还给了艺术爱情。对此，不知道索菲·阿尔诺德[17]说了些什么知言妙语。我相信，她肯定很吃惊，她的同事居然能一度领先于雕像。1758 年，萨哈西妠前往意大利。一路上，紫铜的天空和艺术故乡遍布的神奇古迹，让他灼热的想像力雄雄燃烧起来。那些雕像、壁画、油画，他莫不欣赏；满怀比试争竞之心，他来到罗马，渴望着将自己的名字铭刻到米开朗基罗和布夏何冬老师之间。因此，在最初的日子里，他把时间一分为二，除了雕塑室的工作，就是研究遍布罗马的艺术作品。亲睹了这古迹中的艳后，有哪个年青的想像力能不被摄住呢；他在心醉神怡中度过了十五天，直到一天傍晚，他走进/Argentina/阿根廷/剧院，门口拥着一大群人。他问他们为什么聚在这里，大家用两个名字回答他：
‘赞比内拉！尤梅利！’
他走进剧场，在正厅后排席位上坐下，挤在两个格外胖大的/abbati/修士/之间；不过，还算走运，位置离舞台挺近。幕布升起来了。他还是平生头一回听到这样的音乐，其中的美妙曾使让–雅克·卢梭先生在德·霍尔巴赫男爵的晚会上那样的赞不绝口。年青雕塑家的感官都要被尤梅利那天籁般和谐的声韵给，可以说，润湿了。这些意大利歌喉巧妙地融合在一起，离奇的幽婉柔情将他投进勾魂摄魄的心醉神怡之中。他哑然无语，一动不动，都感觉不到自己被夹在两个敎士之间了。他的灵魂来到了耳朵和眼睛之中。他感到自己的每一个毛孔都在倾听。突然间，掌声雷动，大厅摇摇欲堕，欢迎/prima donna/首席女歌手/登场。只见她趋步台前，妩媚翩翩，致意观众，优雅无限。灯光、全场之热忱、舞台之幻象、戏服——在那年代算是相当动人的——之魅惑，汇集一身，共同造就了这个女人。萨哈西妠放出一阵阵欢悦的呼喊。他对此刻眼前这理想之美感到惊讶，这就是他迄今为止一直在天然中到处寻找的完美；他只能在一个模特身上——往往是卑俗的——索求腿部完满的圆浑；换一个，探寻胸部的轮廓；又在另一个身上，找到雪白的肩膀；终于弄到一个小姑娘的脖颈，再拿了这个女人的手，那个孩子光润的膝盖；但从未在巴黎冷漠的天空下遇到过古希腊那些丰腴柔美的生灵。？妣娜拉向他展示的是浑然一体，如此生灵活现又娇柔绝伦，是女性的本质，那令人热切渴望的神妙身形；对此，雕塑家是最苛刻，同时，又是最激情澎湃的鉴定者。这是一张表情丰富的嘴，这是一双含着爱的眼睛，这是一张雪白眩目的脸。这些细节已足够让一个画家欣喜若狂了，可除此之外，更有曾为古希腊那把凿子所膜拜所再现的维纳斯的一切神奇。对于这种无法模仿的优雅，艺术家永远不会疲于赞叹——那依恋着身躯的双臂，脖颈上魔幻的圆弧，眉毛、鼻子勾勒出的和悦线条，还有脸蛋完美的橄榄形，鲜明纯净的轮廓，以及那浓黒的睫毛自宽阔而撩人的眼睑边沿孑孑翘起。这岂止是个女人，这简直就是一尊杰作！这让人做梦也想不到的生灵，蕴含着能让所有男人发狂的爱，能让一切评论家倾倒的美。萨哈西妠贪婪地瞪着这皮格马利翁的雕像[18]朝着他走下基座。妣娜拉唱起来了，一阵神魂颠倒。艺术家全身发冷；尔后，他感到一团炉火突然劈劈啪啪燃烧起来，在他生命底蕴的深处，在我们称作心的那里——找不到别的词了！他没有鼓掌，他一言不发，他经受到一股疯狂的冲动，那种我们只有在那个年龄，在欲望中还含有某种莫明的凶暴和恶魔之时才会掀起的狂热。萨哈西妠真想冲上舞台，一把抓住这女人。他的力量——由于一种道德意志的坍塌，这无从解释，因为这些现象发生在人眼无法观测的区域——强大了百倍，就快要苦痛而剧烈地喷发出来了。乍一看，别人会以为这人既冷漠又呆滞。荣誉、才能、未来、生存、桂冠，一切的一切，都崩溃了。
‘得到她的爱，不然就去死，’这便是萨哈西妠给自己下的判决。
他是如此陶醉，已经看不到剧场，看不到观众，也看不到演员，连音乐也听不到了。非但如此，他和？妣娜拉之间连距离也不存在了，他已经拥有了她，他的视线拴住了她，牢牢地占领着她。一种近乎魔鬼的能力使他触得到这嗓子里吐出的气流，闻得着头发中浸孕的香粉，看得清脸上那些切面，数得出缎子般的皮肤下隐隐显映的青紫色的血管。终于，这颖慧的歌声，清凉如纯银的铃鼔，袅娜如灵风拂扬的游丝，倾曲盘绕，扶摇招展，兴云聚雾，散雨随风；这歌声迅猛地攻击着他的灵魂，使他被人类激情难得惠赠的痉挛的美妙拉扯着，一次次脱口呼喊出来。才没过多久，他就得离开剧院了。双腿颤抖着，几乎站不起来。他精疲力竭，脆弱得如一个刚刚发了场盛怒的神经病。他获得了这么多欢乐，也可以说，是经历了这么一场劫难，就像个被一击而倒的花瓶，生命之水都流干了。他感到空虚，一种颓丧，好似大病初愈时令人绝望的死气沉沉。一阵莫明的伤感袭来，他走到敎堂的台阶上坐下。在那里，他背靠着一根柱子，渐渐滑入梦境般纷乱的冥思。激情已将他击跨。回到寓所，他已坠入一种能动性的顶峯，新的生存原则随之展现。爱情最初的热病烧得他既快乐又痛苦，他决定画出记忆中的？妣娜拉，以此来瞒哄心中的焦躁和神魂颠倒。这是一种有形的冥思。这张纸上，妣娜拉是这样一种姿态，外表镇静冷漠，是拉斐尔、乔尔乔内以及所有那些大画家钟爱的样子。在另一张纸上，她刚唱完一组颤音，纤纤侧首过来，像是在聆听自己的歌声。萨哈西妠为他的心上人勾画了所有的姿态：他为她除去纱巾，让她坐，让她站，让她躺，或是淑贞，或是怀春；多亏了铅笔的神魂颠倒，所有任性的意念，所有我们只有处于强烈相思之时才能激起的想像，才得以实现。但他的狂暴想法还远不止于绘画。他看着妣娜拉，和她说着话、恳求她、和她共度着千年的幸福时光，将她置于一切想像得出的场景，与她，可以说，尝试着未来。第二天，他就派仆人去订一个紧靠舞台的包厢，订了整个演出季。随后，就像所有灵魂倔强的年青人那样，他夸大了此事的难度，把能够直面欣赏心上人的幸运，当成了放养自己激情的首选牧场。这是爱的黄金时代，在其中，我们醉心于自我的情感，即便形单影支也好像挨着幸福；这一时期在萨哈西妠身上本不该持继多久。可是，一些事情撞上了他，就在他还在为这既天真又色情的青春幻梦着魔之时。在七八天里头，他活了整个一生，白天就是摁捏一团黏土，成功地复制出了？妣娜拉，只是没管纱巾、裙子、胸衣、饰带结这些遮掩她的东西。傍晚，他早早来到包厢，独自一人，往沙发上一躺，就像个陶醉在鸦片中的土耳其人，尽其所愿地为自己创造一种既丰饶又奢侈的幸福。他先是让自己慢慢去习惯心上人的歌唱给他带来的过激冲动；然后，他驯练自己用眼睛去看她，直至可以凝视，不用担心再爆发第一天的那种混沌的盛怒。他的激情渐趋平稳，也愈加深厚。此外，怯生的雕塑家可不充许他那挤满了图像、装点着奇情幻愿，并幸福美满的孤独为他的那些同学所扰。他爱得如此用力、如此幼稚，就不得不忍受这天真的顾虑，这种我们在初恋时都遭受过的困扰。渐渐地，他感悟到自己必须尽快付诸行动，得费尽心机去打听？妣娜拉住在哪里、她母亲还在吗、有没有舅舅、有没有监护人、有没有家庭；刚开始考虑该如何去见她、如何跟她搭话，他就感到此类构思的难度实在太高，头大得不行，便把这份儿操劳留待明日，继续满足于肉体上的苦闷和精神上的欢乐。”
“可，”德·罗谢菲德夫人打断了我，”我怎么还没看到玛利娅妮娜和她的小老头出场？”
“您正看着他呢！”我气急败坏地叫道，像个剧情突变效果被人搞砸了的作家。
“这些天，”我静了一下，继续说，”萨哈西妠天天准时到他的包厢里坐好，目光中放射着浓浓爱意；他对赞比内拉的歌声如此激情澎湃，这种艳史要是发生在巴黎，早就满城风雨了；可，在意大利，夫人，每个人去剧院都是为了自己，是因为激情，因为发自内心的兴趣，没人会把观剧镜用在间谍活动上。不过，雕塑家如此狂热，时间一长，可逃不过男女歌手们的眼睛。一天晚上，法国人瞥见后台有人在笑话他。很难说他会闹到什么程度，要不是妣娜拉这时恰好登场。她朝萨哈西妠意味深长地瞟了一眼，这种眼神中表露的意味往往比女人本想表达的可要多得多了。这一眼完全就是真情泄露啊。她爱萨哈西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