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大家进到房中,如眉心中乱跳,暗自埋怨龙珍不肯早走,恐怕自己难逃耻辱。看这情形,未必不是淑敏稳住了自己,式欧和式莲去商得主意,又来发作。本来自己以前把事做得过分狠毒,把式欧害得太甚了,他自然不肯善罢干休,不知要用什么凶恶手段。自己既已没法躲避,也只好听着吧。正在这时,忽听淑敏说道:“龙珍姐,现在式欧很后悔了,因为方才一时没有思索,对如眉小姐过于冷淡,自知怠慢了客人,很觉惭愧。现在他要对如眉小姐告罪,并且希望恢复以前的友谊。请珍姐劝劝如眉小姐,不要再芥蒂了。”如眉听了这话,不由愕然。龙珍却深知他们兄妹等的性情,明白这必是淑敏为顾全各方情面,已劝好式欧,来对如眉转圜。便笑答道:“这才是呢,原本过去的事,大家都可以忘了,何必再行提起?我敢担保如眉姐不会芥蒂。完了,一切都过去了,现在我给你们重新介绍,希望以后本着旧友谊,发生新感情。”说着,拉如眉道:“姐姐,你们见见面儿,式欧是熟人,不必介绍了。”就指着式莲道:“这位余女士,是式欧的未婚妻。”又叫道:“莲妹见见你如眉姐。”如眉此际更已羞得抬不起头来。式莲只拉着式欧同去到她的面前,式欧很恳挚的道:“柳女士,我们的旧事,从今天起都忘了吧,我现在竭诚欢迎你到舍下来,请你仍把我当作朋友,安心在舍下住。”说着鞠了一躬。式莲握着如眉的手道:“姐姐,你万不要再有旁的想头,我们女子,应该互相帮助,互相原谅。”说着忽举手高呼道:“从现在我们都不许再记忆过去的事,现在我们要庆祝又得了一个姐妹,一个很好的朋友。”龙珍和淑敏随着鼓掌道:“赞成,赞成,我们又得到一个要好的姐妹,大家永远互相帮助,互相原谅。”如眉听着,面上那种惭愧,真恨不得立刻把头颅揪下来丢到众人瞧不见的地方,又恨不得把全身都变成一股浓烟,随风散去。想到自己当日把人家害到那样,今日相逢,本已预备受辱,却想不到他们全家如此不念旧恶,反相慰藉。而且言语又说得这样体贴,好似恐怕自己还有一丝难堪。他们越这样体谅,自己越觉无地自容。如眉惭恧至极,又把双手掩了脸儿,伏在沙发背上。大家见她这样,虽都明白她是天良发现,但全面面相观,不知如何是好。只有龙珍稍知如眉之意,这是因惭愧感激而发了僵。若式欧等立在面前,如眉将永远不敢仰首。就替她解围,暗向式欧等使个眼色,才高声道:“如眉姐有个头疼的病根儿,不时要犯,这想是又头疼了,你们出去,叫她静一静儿,稍迟便好。”淑敏道:“那么咱们先把她扶到床上去,好不好?”龙珍道:“不必,你们且出去吧,有我自己就够服待她了。”淑敏便拉着式欧式莲,一同悄然退出。
龙珍随着把门关了,才回到如眉身边,抚着她肩头叫道:“眉姐,你这样不是太小气了?过去的事,何必……”说着觉得如眉肩头连连颤动,忙把她的头儿扶起。见她已泪痕满面,龙珍道:“你真是想不开,过去便算过去,大家一笑就算完了。你这么沾滞,叫人家瞧着多不洒脱?”如眉抽噎着道:“珍妹,你不必劝我,我晓得这是报应到了。当初我的底细你也知道些儿,本来我们做过妓女,天下妓女有几个没坑害过人?不过平常我所害的,都是一班想玩弄我的人,或是与我有仇怨的人,而且我也只害人的钱财,并未害过人的性命。惟有对于式欧,他本是个心地清白的青年人,起初曾掬着热诚去爱我。我只是玩耍着他,也还罢了。最不该因为和别人呕气,竟勾着官人,想害式欧的性命。当时我的主意如果成功,式欧就和乱党一同被捉,准死无疑。幸而上天有眼,他竟逃脱了,我那时还觉得太不快意。及至我被一个坏人毁坏了容貌,变成没人理的厌物,才明白了这是报应。以前所做的坏事太多了,老天才使这个坏人来惩治我。可是回想过去的事,数着陷害式欧那件最是狠毒,最觉刺心。到以后入了郭庄尼庵,自想后半世将要永在清苦中度下去,可以抵补旧匪,旁的报应或者不致再受着了。哪知上天还是不容我,郭庄遭了兵匪,不能再住。就随珍妹你回到北京。你只说来寻你的朋友张小姐,求她帮助,我做梦也不能想到张小姐便是式欧的妹妹啊。现在我很明白,人造了罪,是不能躲过报应的,不然我怎会被鬼使神差似的来和式欧见面……?”龙珍道:“眉姐,你也太迷信了,说得上什么报应不报应,人既生在一个世界上,当然可以随时相遇,何况又都住在很接近的地方?你所说的话,都是自己乱想,式欧是极通脱的人,从他那里,已情愿忘却旧事恢复友谊,你又何必仍自介意呢?”如眉含泪冷笑道:“你以为式欧宽宏大量的宽恕了我,我就也只当没有那回事么?珍妹,你想错了,假如方才式欧打我一顿,骂我一阵,那时我还可以另有一种安心之处。如今他可是宽宏大量了,他受过我的害,几乎丧命,幸而逃免。现在狭路相逢,他不特宽恕我,而且安慰我,这在他算把好事作尽了。可是我这害过人的,心里怎么过呢?我自然很感激式欧。不过我自己明白,做过坏事。受害的不肯报仇……我明白,只要自己良心下得去,就受人家的饶恕吧,良心下不去呢,再央告人家报仇,人家还犯不上呢……这就在乎我自己了。”如眉这后半截的话,好像自言自语,并非对龙珍而发,龙珍又道:“天下事没有不能解释的,既然解释开了,就算一天云雾散,要都像你这样固执,世上事只有结没有解了。”如眉仍自悲叹道:“我只怨珍妹你,方才早叫我走开。便是出门死了,也躲过这番难堪。现在人家对我说了这些好话,我若再怎样,就显得不通情理。可是我若含糊下去,还能算个人么?”
龙珍想了想道:“你的意思我明白了,式欧若对你报复,你倒安心,他这样原谅,你反难过。这是因为你当初曾狠毒待他,他如今把恩惠待你,你觉得心内下不去,是不是?”如眉点头道:“就是这个意思。不过我心里的难过,并不是‘下不去’三个字能说尽的。”龙珍道:“咱们这么讲吧,譬如以先你对式欧无恩无怨,今日遇见,他如此待你,你当然不觉难过。如果你以先曾有对不住他的行为,今日他很客气的待你,你就觉得他有了好处,更想起自己的坏处,心里就受不住了。所以式欧的好处,是由你的坏处生出来的。你却因他这好处生了无聊的惭愧,好似没脸再见他的面,应该立刻躲走,或是立刻死去,方得心安。其实你想想,躲了他就能心安了么?躲了你的魂灵就不惭愧了么?世上凡是做过错事的人,若是躲避,那更永远受良心的责备,若是以死卸责,那更万古千秋的错下去,糊涂人才这样做呢。”如眉悚然道:“照你说,我该怎样?”龙珍道:“房屋漏了,补上就不漏了,衣服破了,补上就不破了;人做错了事,固然有时要成为坏人,可是坏人若把错误悔改,已经好了一半,再能作好事把旧过抵补,依然还是好人。再说个例子,譬如我把你打伤了,忽然悔悟这是罪恶,就请你把我也照样打伤,你不肯,我就自己打。即便把自己打死了,也无补于伤害你的罪恶。那么我应该做的事。便是替你尽心医治好了,然后再寻机会给你帮忙,以后我才可以心地安稳,因为把自己的过恶已补上了。现在有两个议论,一个是柳如眉陷害张式欧,以后又和式欧相遇,如眉竟惭愧而逃,或是羞愤自杀;一个如眉害过张式欧,后来她翻然醒悟,改行为善,反牺牲自己,给式欧本身或他的家人许多帮助。这两种你以为哪一个好呢?”
如眉凝思半晌,忽然握住龙珍的手叫道:“珍妹,多谢你指教,我明白了,现在式欧本没给我难堪,这难堪是我自取。从今以后,我要忘却以前所作的坏事,也不再羞愧了。只当今天才受到式欧极大的恩惠,往后尽力报答,补上我的错。”龙珍拍手笑道:“姐姐,你这才想通了。”如眉凄然道:“珍妹,你真是我的福星。本来我是个极糊涂的人,有些鬼聪明,也只能作坏事,就是初到郭庄尼庵的时候,心里还在浮燥迷蒙着呢。幸而珍妹成天给我讲说,才明白了许多道理,已经受益不浅。今日的事。若没有你,我又走错步了。”说着又喃喃自语道:“我明白了,我这不该再活下去的人,将来应该怎样活着?为什么活着?活着又该干些什么?”说完惨然一笑,便把头儿倚入龙珍怀里。
龙珍道:“你也不必这么思想,以后只坦然和他们处下去就是,更不必提那活着报恩的话,反正心里求其安稳。譬如咱们明天就离开这里,到天津去,不久还随淑敏和边先生同赴南边。照你所说的话,好像非得留在此处,等机会报答式欧,这就错了。我认为你只要把此事刻刻在念,将来能给淑敏些帮助,也算答报了式欧。便是淑敏不需要你的帮助,你把好心去对待旁人,也是一样。这种道理,当初我听白萍……”说着似有所触,迟了一下,才接下去道:“假设有个某甲,因一时的错误,用计夺取了某乙的产业。隔了几年,某甲忽然悔悟,想要把这产业还给某乙,另外再加上很大利息,以惩戒自己的过失,安慰自己的良心。若果然能够实行,某甲自然如释重负。但这时侯某乙已然死了,使他失却补过的机会。某甲因此更要抱憾终身,再没有补救的方法了么。在道理上却是不然,某乙的死无关于某甲的补过,因为他若把产业还给某乙的子弟戚族,照样可以洗刷罪恶。倘然某乙连子弟戚族都没有,那他还可以把这产业捐给慈善事业,救济苦人,这也和直接还给某乙并没两样。因为他帮助苦人的动机,是起于某乙身上,所以他在良心上也对得住某乙了。按这道理来说,你日后并无须直接报答式欧,只能专心去做好事,帮助旁人的困难,原谅旁人的过失,就是间接报答了式欧。你是受了式欧的刺激,才这样去做,那么你所做的事,便无异于式欧作的。白萍说过,人受人的恩惠,不要仅只认定了个人,应该认为是社会所赐的恩惠。若有余力,想要图报,也不必报答原来施恩的人,能尽力再帮助旁人就行。这是人类循环互相的道理,姐姐你要想清了。”如眉点点头道:“好,我懂得了。我的想头可没你那么高,我只知道像我这样面貌丑陋,品格低下的人,这一世也不易被人看重,只有把自己当作男子,尽力作些好事,结果还许得些怜恤。再说我自从有生以来,永没作过好事。从今以后,也该补一补当初害人的缺陷了。珍妹你是明白人,只求以后多指教我吧。”龙珍道:“咱们彼此一样,若把自己当作女子,恐怕到处受人轻视,只可勉作男子的事,来安慰自己。在以前我还觉着当尼姑是一条道路,如今才知道错了。尼庵里清静无为,每天都由寂寞生出许多痛苦。不如改为勤劳作事,一面帮助他人,一面安慰本身。咱们随淑敏他们到南边乡村去,就是把终身都用为帮人作事的上面。”如眉欣然道:“是了,我们既从此认自己作男子,那么以前作女子时候的事情,就都看成前世的梦一样吧,不去想了。”龙珍笑道:“这不是爽快话?你还是聪明人,一点就透。”
如眉想了想道:“不过还有一样。你得把咱们方才听说的话。向式欧他们表明一下,要不然怕他们见我过于坦然,倒要看作没廉耻了。”龙珍道:“这你又过虑了。但是我总该叫他们明白。现在你且坐着,我去向他们谈一谈,趁早打开这个僵局。”说着便走出门去。
须臾领着淑敏、式欧、式莲、祁玲,一同进来。大家都嘻嘻笑笑,各无拘忌,如眉也恢复了平常的态度。大家说着闲话。渐渐提起淑敏仲膺要回南组织新村的事,式莲仍在反对。以为城市中可发展的事情很多,何必非走到穷乡僻壤,作那小规模的事。倘然受不得苦,成不了功,再跑回城市来寻出路,可就延迟几月,不知要失去多少机会,我看你们还是仔细考虑的好。淑敏笑道:“莲嫂,我的意思完全与你不同,人的事业,并不定在繁华境中飞黄腾达,乡村照样也能做一番事业,一个人能把一村治理好,和治理好一国,是同样的成功。不过你的意思并不为错,我所以不听你的劝告,只于人各有志罢了。我之不肯居住城市,与你不愿去乡村,也是一样。现在要重托你的,就是我离开北京以后,式欧哥的一切,全都请你照顾了。但是我离动身还很有几日,明天虽要到天津去,等公司再行拍片时,仍要回来。起码得住一个多月,有话那时再说吧,你们现在可以安歇去了,我还要替珍姐柳姐归理住室。这两天我跑得很乏,也要早歇会儿。”式欧道:“你明天定要走么?”淑敏道:“走是走的,可是不久便回来,咱们有话等清闲再说。”式欧应着便出去了,须臾式莲也随着出去。剩下祁珍向淑敏道:“珍小姐和柳小姐在哪里睡呢?我看不如请她两位到我房里住,我到这房里给你作伴儿。”淑敏道:“还是请她二位在这房住,我去陪你。”祁玲道:“也好,现在我就给她们二位铺上床好么?”淑敏道:“珍姐你们也乏了,就睡吧。”说着和祁玲把床铺好。道了安置,方才与祁玲一同出去。
到了厢房里,淑敏进门,就倒在祁玲床上,叫道:“这一天可乱死我了,这才得清静。”祁玲坐到她身边,笑道:“淑妹,我审审你。你和那边仲膺怎这样快就弄到一处?只两天工夫啊。”淑敏笑道:“我们都是恋爱速成学校毕业,这有什么稀罕?你没见外面的男女,常有四个眼珠互相一看,就成了夫妻。经过的时间,只有几秒钟,比我们这两天的不更是速成么?”祁玲道:“我瞧你们的事,总算木已成舟。不过我对于你的行为,还是反对。”淑敏道:“你脑筋太固执,我不是很透彻的对你说过,白萍芷华,若不能复合,恐怕将来他俩都要得到很悲惨的结果,我以朋友的资格,不能不设法撮合他俩。但是把他俩救了,便要害煞仲膺,而且这件事的成功,不啻由仲膺的灵魂中将芷华抢出去,所失太大。我这主动者应该对他负赔偿的责任。而赔偿的物价,便是我的身体和灵魂了。”祁玲道:“你所说的都不是我要反对的正题,我只为你打算,旁人牺牲只有一层,你却牺牲着两层。”淑敏道:“怎么呢?”祁玲道:“第一层,你把一个可以给你幸福的如意郎君白萍失了,倘若你仅于失却白萍,那还希望再得一位多情伴侣。然而你现在竟为仲膺而嫁了仲膺,他是完全爱着芷华的痴情人,恐怕不易把爱情给你。再说你勉强出嫁,也未必有爱情可以发生。因此你既把好机会错过,又自己堵塞了幸福之路,岂不是一误再误么?”淑敏摇头笑道:“你错了,这是太重视白萍,而轻看我们仲膺。我敢保仲膺已经十分爱我,我也正爱着他。我们永远是幸福的,你不要误会。”说着忽立起笑道:“祁姐,劳驾你把床铺好,等我回来睡觉。”说完便向外走。祁玲道:“你上哪里去?”淑敏走着道:“我到前院看看仲膺,他不见着我,恐怕不易入睡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