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淑敏听着,向她仔细端详。蛾眉秀目,玉颊朱唇,虽然这样乱头粗服,依然带着美人风范,只被鼻子把全部带累坏了,不禁暗暗替她叹息。欲待问她鼻子伤损的原因,又觉不好意思,便问龙珍道:“珍姐,你既不必一定作尼姑,还是随我们去吧。”龙珍道:“随你们到哪里?”淑敏道:“我跟你细说吧,今天在门外和我同立的男子,你看见么?那位姓边,就是最初使白萍芷华发生隔膜的人。”龙珍愕然道:“就是芷华的……”淑敏点头道:“不错,就是他,白萍芷华中间的许多风波,全由他一人而起。”说着略一沉吟,又道:“他……他现在已是我的未婚夫了。”龙珍大惊立起,拉住淑敏,眼珠儿转了几转,叫道:“呀,你……我明白了……你别是为着芷华白萍,才和他订婚吧。”淑敏苦笑道:“也许是因为这个。”龙珍极感动地道:“那么白萍芷华的幸福由你造得……永远坚固了,可是你真从本心愿嫁这位边先生么?你牺牲了,为他们。”淑敏摇头道:“我……岂止我一个,还有你呢,你牺牲得比我大啊。”龙珍只苦笑握住淑敏的手。淑敏道:“不谈过去,只谈现在。边仲膺得到了我,不是胜利,而是失败,他的牺牲和咱们没有什么两样。我既然是他的未婚妻,应该保护他的前途,认为他在北方再住下去只有痛苦,所以商议着回他的故乡浙江山中去,办个新村,作为终身事业。你们二位若愿意同去,我们十二分欢迎,这样可偿你们离开城市的志向。而且有朋友同居,合力工作,在精神上也可以得到许多的慰藉,岂不比枯寂的尼庵强得多么?”说着又把和仲膺议决的计划说了一遍。
龙珍听得这新村同志,都是失意的厌世人物,便与柳如眉同声赞成道;“这真是我们最合宜的去处,妹妹提携我们吧。”淑敏道:“咱们姐妹何必谈到提携?只是互相帮助罢了。不过我们不能住在北京,明天就回天津去,你们同意么?”龙珍道:“到天津住在哪里?”淑敏笑道:“是你住过的熟地方。”龙珍愕然道:“是芷华那所房子么?”淑敏点头道:“是。”龙珍道:“我不愿住到那里去。”淑敏道:“你因为那里是伤心之地,不愿重去么?这可不怪我打趣你,你既是甘心。”龙珍不等她说完,便摇手道:“得了,你别再说,我去就去。”淑敏微然一笑道:“我不说了,但是咱们这计划的实现。要等到三月以后才能起身,因为我正在影片公司主演一部片子,必得把这片子拍成,始终其事。”龙珍瞧着她道:“呦,你还是个电影明星哪。我听说电影界的女子都是十分浮华,怎你倒愿意往乡村跑?”淑敏笑道:“这就叫作人各有志。”
正在说着,忽听外面一阵脚步声音,直向这边房中跑来,有式莲的声音叫道:“淑敏你怎悄不声地回来了,我给你道喜呀,是龙珍姐来了么?”淑敏向龙珍道:“她们回来了。”龙珍以前由天津到张家小住的时候,与式莲相处感情甚好,此际闻声便欣然立起,向外迎接。祁玲和式莲已手挽手儿走入,式欧随在后面。式莲一进门便拖住龙珍叫道,“姐姐,你想死我了。上回你救了我,倒丢了你,惹得我心中难过了许多日。方才我听祁姐说,你当尼姑去了,你为什么?”淑敏见式莲拉着龙珍说个不住,就推她道:“莲嫂,你别尽嚷嚷了,还有别人呢。”式莲才放开龙珍,龙珍才顾得向式欧招呼。淑敏叫道:“我给你们引见这位柳女士。”说着一指式莲道:“这是我家莲嫂……”正在这时,式欧已一眼瞧见柳如眉。如眉正对式莲还礼,抬起头来也瞧着式欧。式欧对失落鼻子以后的如眉尚未见过,故而瞧着她还不敢便认,只诧异这个没鼻子的女人怎模样很似柳如眉。如眉却一眼就瞧出式欧是自己当日的欢喜冤家了。若在昔时,如眉心地精灵,善于机变,无论遇到任何大事也不致惊惶。但自离却风尘,入了尼庵,与世人久少交涉,因之脑筋迟钝,神经柔弱,禁不得惊恐与刺激,此际一见式欧,猛然触起旧事,心头一阵慌张,不由便变了颜色,失声叫道:“呀!”式欧一见她这样神情,立刻也明白她是谁了,不由随着也变了颜色,不自主地叫了声“咦”。
这时淑敏正要给他们介绍,忽见两个人都变了神色,立刻也发起怔来。柳如眉已羞愧难支,慢慢低下头去,立时房中空气转成异样的沉寂。
沉了一会,式莲见式欧望着那没鼻子的女人出神,忙过去拉着他悄悄问道:“你怎样了?认识她么?”式欧没答式莲,倒一把将淑敏拉住,退到室隅低声问道:“这姓柳的怎到咱家来?力淑敏答道:“是随龙珍姐来的。”式欧道;“她和她怎到了一处?这真奇怪。你不知道,她就是天津差点儿害死我的柳如眉啊。”淑敏听了,不由直了眼儿,向如眉呆望着,暗想在龙珍介绍的时候就觉这如眉二字十分耳熟,却因她的行止狼狈,绝想不到是个妓女出身,便没向她注意,哪知竟是式欧的仇敌啊。但听式欧说过,如眉是妖艳出色的女人,怎会没有鼻子,而又与龙珍一同当了尼姑呢?想着就见式欧忽地把眼瞪圆,脸上气色淅渐变成难看,便知道他想起了当时被害的经过,怒气忍不住了,眼看便要发作。论起如眉这样阴险狠毒的女人,立刻叫骂驱逐也不为过,无奈她是由龙珍带来的,得瞧着龙珍的情面。忙拉起式欧,低声叫逋:“哥哥,你不要说什么难听的话。”式欧顿足道:“你快把她赶出去,咱们家不能容留这样的人。”淑敏道:“好了,你交给我,你先出去。”
淑敏正和式欧在这里唧喳,龙珍瞧着,料道出了原故,先拉着如眉问道:“你怎么了?”如眉只低首不答。龙珍无奈,只可跑过问淑敏道:“怎么回事?你哥哥这样,如眉又那样?”淑敏道:“珍姐,不瞒你说,你带来的这柳如眉不是好人。”龙珍一怔道:“怎么呢?”淑敏道:“你到北京来不是为护送式欧么?式欧所以遇到患难,不是被一个妓女所害么?害他的那个妓女就是现在眼前的柳如眉。”龙珍听了,似乎突吃一惊,但把眼睛转了几转,立又恢复了原来态度。才要说话,哪知式莲在旁已把这事听得明白,知道这柳如眉是坑害自己丈夫的祸首,而且在一个时候她曾把自己丈夫占据,不由又恨又妒。这恨与妒虽然都是过去的幻象,但已使她禁耐不住了,就过去将龙珍推着叫道:“珍姐,你可得立刻叫这烂污女人滚蛋,不然我就不留面予了。”龙珍瞧瞧她们,又看看如眉,她正低首至臆,似只有羞愧得不能迎视,不由长叹一声,叫道:“式欧先生,淑妹莲妹,还有如眉姐姐,你们既然遇见,当然心中各有感想,现在请你们全都坐下,听我说一句话,大家可都同意么?”淑敏见龙珍出头说话,忙拉着式欧式莲,使了眼色,叫他俩不要作声,自答龙珍道:“姐姐有话请说,我们听着。”龙珍道:“好,我要说了,早先我在郭庄与柳姐见面,曾听她谈过先前的历史,因为在风尘中害过不少的人,后来又被人害了,故而十分忏悔,才去出家。她虽没对我提起式欧的关系,但是她出家忏悔的原因,当然有式欧这件事在内。今天我带了柳姐同来,和式欧相遇,料想式欧想起旧事自然难免不快,柳姐也定要难堪。但是据我看来,你们两方全可不必,因为柳姐在对不住式欧以后,已经自己忏悔,现在对式欧无所用其羞愧。至于式欧更是个明理的人,绝不会对已经悔过的她再加责备。再说式欧先生和淑妹、莲妹,想全能信任我,我现在敢以性命担保柳姐的人格,她是经过一番刺激,由极恶变为极善,心地的光明磊落,很值得我们钦佩。你们还忍心追求她的旧恶么?我希望式欧和柳姐,双方全把旧事忘却,大家重新作起朋友来。”说着又向淑敏使了个眼色,暗示请她帮助排解。
淑敏也明白他的意思,当下自思:这样僵下去,无论如何也没趣味。便拉着式莲低声道:“你和式欧出去吧,瞧着珍姐,别叫他不好意思。”式莲想了想,自己和这柳如眉已无竞争的必要,她现在已变成这等可怜模样,就不理她也罢。想着就向式欧道:“你去吧,在这里又待怎么?”式欧瞧了瞧龙珍,便低头走了。式莲也随着出去。
正在这时,龙珍已走到如眉身边,叫道:“柳姐,你不要往心里去,这太巧了,我很愿意你把这事忘了。式欧也不是糊涂人,他想明白了,就可以毫无芥蒂。”如眉抬头见式欧式莲已去,只龙珍立在身边,淑敏立在门口,便立起道:“龙妹,我真惭愧,现在你叫我走吧。”龙珍拦住道:“柳姐,这怎值得?过去的事。”柳如眉道:“珍妹,你别拦我。在这种情形之下,我如何能再呆下去?”龙珍道:“柳姐咱俩是一同来的,并且我对于你的一切,都能谅解。你若定要走时,咱们就一同走,反正咱们要永远同患难,不能离开。”柳如眉道:“珍妹,你不要这样说,还是我自己走好,谢谢你,不要拉着我。”龙珍道:“好吧,你定要走就走。”说着一松手儿,柳如眉就向外走,龙珍紧跟在她后面,那情形是决意也随她去了。淑敏一见这事情要决裂,忙一伸手拉住如眉,横身遮住了龙珍,叫道:“珍姐,你们不能走。这事情固然没甚要紧,只于是情面上的关系很容易转圜的。你们只想不久就要执行咱们的计划,到南方去创办新村了。式欧式莲是不跟咱们去,而且咱们在这里,也只住上一夜,明日便回天津,何至连这样短时间都不能忍耐呢?”龙珍道:“淑妹,我并不是要走,不过柳姐是我患难同伴,不能相离,她住我也住,她走我也走。因为我们同在苦境,不能变易初心,这一层请你原谅我。”淑敏想了想道:“据龙姐看,现在该怎样呢?”龙珍道:“本来也没有什么,不过柳姐面上太难堪,还是叫她出去为是。”淑敏道:“她出去,你自然也得随着了。”龙珍点头。淑敏道:“我拜托龙姐,你且挽留柳姐,再呆十分钟。”龙珍道:“这是什么意思呢?”淑敏道:“你且不必问,只求允许我。”龙珍道:“这个当然成的,就再呆十分钟。”淑敏道:“不可失信,我就回来。”说着跑出去了。
龙珍望着她的后影儿纳闷。如眉却想错了,以为淑敏见自己坚意要走,她还要依照龙珍原来的请求,以钱相助。便问龙珍道:“珍妹,你何必定随着我,便是随着,就简直走了吧,何必再等她们……我可不愿接受她们的帮助。”龙珍听明白如眉的意见,摇头道:“不然,我想淑敏叫咱们等着,未必是这个心意。”如眉道:“无论是什么心思,咱们再等下去,也是没趣。你还没什么,我可难堪极了。”说着仍拉了龙珍要走。龙珍却另有思想,希望淑敏有法从中转圜,便劝她道:“咱们走是走定了,又何在乎这十分钟?现已过去三四分了,到时候再走不迟。”龙珍在这里按住如眉,暂且不表。
且说淑敏出去,到了式莲房里,见式欧正默默的坐在榻上,式莲却低着头冷笑。淑敏叫道:“你们在这里干什么?”式莲见她进来,就笑道:“你怎样也来了?你的客人呢?”淑敏道:“什么是我的客人?现在人家要走了,龙珍必要随着,这一来多么僵啊。”式欧正因被式莲嘲笑他余情未尽而满腹气恼,就怒气勃勃地道:“她走,早就该走。这样人根本不应叫她进门。”淑敏笑道:“你这是作什么?论起当初,柳如眉害你的事,莫说你这身受的人,就是我们也听着代为切齿,认为杀了她也不足解恨。不过现在你再看看她,已变成什么样儿了?凡是她的罪恶,上帝都已代行责罚。当日她玩弄男子,现在她被男子鄙笑,当日她是最以美貌自夸,现在她成了最丑的女人,关乎前途的一切幸福,都失却了。你对她还有什么气不出么?譬如有一个有涵养和道德的绅士,瞧见他的仇人已落在极苦痛的境遇中,应该怜悯呢,还是仍旧执行原来的报复宗旨呢?”式欧听了这番言语,不觉爽然若失,只瞧着式莲。淑敏见这般光景,立刻明白,便又笑道:“我很晓得你的度量并不是狭窄的,现在如此固执,仅只为昔日与如眉有过关系,现今又对着莲嫂抱愧。如若宽恕了如眉,便恐怕莲嫂疑惑你不忘旧情了。”式莲想不到淑敏把这问题牵到自己身上,不由发了羞窘,正要答话,淑敏已接下去道:“哥哥,你的思想错了,莲嫂的为人,我更深知,她绝不妒嫉。固然她初见如眉,想起当初你被她陷害所经的危险,当然不免义愤。其实回过味儿来,她对如眉更要同情怜恤的。试想如眉落到这个样儿,还值得同她嫉妒?再说女人对于女人,更是要多想一层,可以容让的啊。所以莲嫂这面,你若有什么顾虑,那是看轻了莲嫂。”说着又笑向式莲道:“我的话,你听是不是呢?”式莲本来恐怕淑敏说她嫉妒,哪知淑敏方才稍稍示意,使她窘急,但没容得辩白,立刻淑敏就替她解释开了。此际式莲心中,便仍含有十成嫉妒,也不敢显露了,并且不能不顺着淑敏的口气说话,借以表白自己的无他,便也笑道:“淑妹,你的话真对,谁不是这个意思呢?那柳如眉已到了任人不如的地步,怎还能给她难堪?若说我嫉妒,那可骂苦了我。无论如何,我也不致和没鼻子的人呕气啊。”淑敏拍手道:“是呀,还是嫂嫂明白。不过现在还有进一步的问题,就是如眉要走,龙珍不肯离开她,当然也走。要真让她们走了,显得咱们何等不识情面,因为中间有龙珍关着,而且她们也只住上一夜,明天便随我去天津了。只这一夜工夫,乐得圆满过去呢。我个人是绝留不住她们,最好式欧哥过去再客气一下,表明你已毫无芥蒂,仍欲恢复旧日的友谊。这边我和龙珍再从中转圜,她便可以不去了。虽然她明天仍是必须走的,可是现在打了圆场,能顾全许多方面的感情。还能显得你的宽宏大量。更进一步说,便是你仍存着报复心理,也是这样作法,能更使她惭愧,其难堪不减于打骂。若是呼叱驱逐,只于使她更添了仇恨,那有什么意味呢?”式欧听了,尚未作何答复。那式莲为要表白自己心地坦白,便首先赞成道:“好,这样最好。欧,你快去,别忘了龙珍是来求我们帮助,我们若使求助的人这样出去,岂不是一种羞耻?欧,快去。淑妹你带他去。”式欧想了想,本来这事已自然变化,自己若再作悻悻之色,反为卑鄙。对一个送上门来的穷途难女,任有多大的仇,也失去报复的可能了,便点头道:“我去吧,本来事到如今,已没有什么可记忆的仇恨了。”说着便向外走。淑敏拉着式莲道:“你也随着去。”三人便一同出房。
行到院中,正见龙珍和如眉,也正由淑敏房内向外走。原来龙珍受着如眉的怂恿,因时间已过了约定的十分钟,便决心来个不辞面别。哪知走到院中,恰和她三人相遇。淑敏忙上前拦住叫道:“珍姐,你怎又走呢?”龙珍道:“过了时限了。”淑敏道:“过了也不许走,还到房里坐,我有句话。”这时如眉已瞧见淑敏身后,立着式欧式莲,只怕她们留住自己,再加以诘问侮辱,急得拉住龙珍衣襟,暗暗叫道:“咱们快走,快走,别留着。”龙珍处在两难之境,方一犹疑,已被淑敏推拥着退入房内。如眉原和龙珍互相拉扯,当然也被龙珍牵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