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初的人物、史事与传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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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章 导言明太祖朱元璋

以一介寒微,崛起草莱,早年颠沛失学,厕身皇觉寺,游乞淮泗之间,后依红巾郭子兴军旅,以雄才天资,际会风云,不十数年间戡定群雄,摧灭元室,开创大明帝国,当是国史上之丰功伟绩。但对明太祖的评价,近代史家称议参半,莫衷一是。称之者纪他驱逐蒙元,统一中原,恢复炎黄正统,更定典章文物制度,重建先哲道统,下开三百年盛世的功绩。议之者病其性多猜忌,滥权专擅,儒臣进议稍失其意,即遭刑戮,以致人心无所适从,使帝王的独裁政治更为愈甚。近代学者对明太祖的评骘可见孟森《明代史》(台北:中华丛书委员会,1957)第2篇[方觉慧:《明太祖革命武功记》(台北:文海出版社,1964重印)《导言》[吴晗:《朱元璋传》(北京:人民出版社,1965修订本);及陈梧桐:《朱元璋研究》(天津:天津人民出版社,1993);吕景琳:《洪武皇帝大传》(沈阳:辽宁教育出版社,1994)等。其他论著参朱鸿:《近十年来(1989—2000)有关朱元璋研究的介绍》,《汉学研究通讯》第20卷第1期(2001),页28—44[及香港中文大学中国历史研究中心编:《明太祖及其时代论文汇编》(香港中文大学历史系,2006)。英文著述见 Ssuyu Teng,“Chu Yuanchang,” Dictionary of Ming Biography, 13681644, ed。 L。C。 Goodrich and Chaoying Fang(簡稱DMB)(New York: Columbia University Press, 1976), vol。1, pp。38192;The Cambridge History of China, vol。7:The Ming Dynasty, part l, ed。 F。W。 Mote and Denis Twitchett (Cambridge, England: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 1988), chap。1; F。W。 Mote, Imperial China,9001800 (Cambridge, Mass。:Harvard University Press, 2002), chap。22.又参Long Live the Emperor:Uses of the Ming Founder across Six Centuries of East Asian History, ed。 Sarah Schneewind (Minneapolis,MN:Society for Ming Studies, 2008)。关于后者,史家历举洪武年间屡兴之文字狱为例证,指陈太祖因出身卑微,兼以早岁失学,一登大宝,对儒士的陈议文字,动辄生疑,以为有讥讪之嫌,因此借故大兴刑法,诛杀无辜文人。此类文字狱案种类繁多,然最令人发指的莫如盛传的表笺之祸。据说,明初儒臣有数十人,因在其进呈的贺表干忤格式与文字忌讳,触怒圣意而枉遭杀身,造成无端的悲剧。见下注10,11,12,13所引论文。

所谓表笺之祸,按史所纪,源于太祖登极后即依前代典礼,制定凡遇正旦、万寿圣节、上皇太后、太皇太后尊号,与册立东宫等礼节之时,内外文武诸司均需进表笺致贺。“表”指进上位之文,“笺”则用于上东宫,二者体制有别,以示尊卑。据《明太祖实录》,明祖曾五次颁布奏牍及表笺成式,文辞体裁与及字讳回避事例,使天下有司知所适从。首次在洪武六年(1373)九月,次在八年(1375)十二月、十二年(1379)八月,又其次在十四年(1381)七月,最后一次在二十九年(1396)七月。其中三次皆涉及表笺格式,足见太祖对此类典礼仪式的重视。详姚广孝等监修:《明太祖实录》(简称〈实录》〉(台北: “中研院”历史语言研究所,1962)卷八五,页1512—13[卷一二六,页2010—11[卷一三八,页2171—73[卷二四六,页3576—77.并参注下注41—45.

据明代官书,如万历初张卤(1523—1598)编纂之《皇明制书》,此类表笺之进呈及行文体裁,有以下的规定。《制书》卷七引《洪武礼制》说:张卤等编纂《皇明制书》有万历七年(1579)序。解题见Wolfgang Franke(傅吾康), An Introduction to the Sources of Ming History《明代史籍彚考》(下称Sources)(Kuala Lumpur:University of Malaya Press, 1968), 6.1.5. 本文采用东京古典研究会1966—1967影印本。是书卷七所引《洪武礼制》,又见佚名辑《大明官制》,载《明朝开国文献》,收入吴相湘主编:《中国史学丛书》(台北:台湾学生书局影印,1966)第4册,页2072—73.一、凡遇天寿圣节,在外五品以上衙门,止进表文一通。正旦冬至拜进上位表文、中宫笺文、皇太子笺文各一通。在外各王府、并各布政司、各道按察司、及直隶府、州表笺,俱各差官齎进礼都。各州表笺进于各府,各府进于布政司。其余五品以上衙门隶布政司者,亦进于布政司,布政司差官类进礼部。其各都司及直隶卫所,差官赍进五军都督府。各处守御指挥使司及守御千户所,进于都指挥使司,都指挥使司差官类进五军都督府。至日礼部官,以各处所进表笺目,通类奏闻。明初人物、史事、传说三篇明太祖文字狱案考疑

一、凡表笺止作散文,不许循习四六旧体。务要言词典雅,不犯应合回避凶恶字样,仍用朱笔图点句读。表用黄纸,笺用红纸为函,外用夹板夹护。拜进,并依见行仪式。

一、凡进上位表笺,及一应文字,若有御名庙讳,合依古二名不偏讳,嫌名不讳。若有二字相连者,必须回避。写字之际,不必缺其点画。(页1下—3上)稍后申时行(1535—1614)等重修《大明会典》卷七五“表笺仪式”除沿袭上引条文外,并录太祖所制定之"表笺式”五通,共分“圣节正旦冬至亲王上表”、“圣节正旦冬至群臣上表”、“群臣谢恩表”、“东宫千秋节正旦冬至亲王上笺”、“东宫千秋节正旦冬至群臣上笺”各类。申时行等重修编之《大明会典》成于万历十五年(1587),本文采用台北国风出版社1963年影司礼监原刊本。兹抄录有关群臣上表之格式如下: “圣节正旦冬至群臣上表”(洪武间定)

某衙门某官臣某等,诚欢诚忭,稽首顿首。□上言。□伏以□天佑下民,四时序而风雨时,五谷热而人民育。恭惟□皇帝陛下。承□天受命。君师宇内,相以奠之,和以安之。是以克享□天心,永膺□宝历。□大一统文明之治,□开万载太平之基。……臣某等,幸□遇□明时,忻逢□圣旦,……心驰遥□贺。仰□紫宸而三祝,祈□圣寿以齐□天。无任瞻□天仰□圣,激切屏菅之至。谨奉□表称□贺以□闻。(页8上—9下)

“群臣谢恩表”(洪武间定)

某衙门某官臣某,某年月日。□钦蒙给赐(某物)、升授(某职),谨奉□表称□谢者。臣某,诚欢诚忭,稽首顿首。□上言。伏以□圣恩敷布,广大如□天。凡在臣民,均沾雨露。恭惟□皇帝陛下。□圣神文武,□治同百王,春青海涵,兆民忻戴。是以□天心永眷而基业愈昌也。臣某等,深蒙□恩宠,补报是图。惟坚散藿之诚,上祝□万年之寿。无任瞻仰□天仰圣,激切屏菅之至。谨奉□表称□谢以□闻。(页10下—11上)

“东宫千秋节正旦冬至群臣上笺”

伏以□皇天眷估,□景运弘开。□大本益隆,臣民忻载。敬惟□皇太子殿下。□宽仁毓德。□敬谨存心。嗣承万世之洪图,寅奉重熙之□宝历。是以贞符协,应万邦永宁也。臣某等,职守藩□维。忻逢□令旦(正旦、长至)。仰望□前星,敬祝□千秋之寿。无任瞻仰,激切屏菅之至。谨奉□笺称□贺以 □闻。(页14上—15上)是卷末页有载:“二十九年,以天下诸司所进表笺,多务奇巧,词体骈俪,令翰林院撰庆贺谢恩表笺成式,颁于天下诸司,令如式录进。”(页15下)可见以上三道表笺成式,都是洪武末年所颁布。

据后人记载,前此之时,天下诸司儒臣所进表笺,很多触犯格式及文字忌讳,被太祖刑戮诛杀。此类事件,官书未见。如御制《大诰三编》或《皇明祖训》,或永乐年间三修之《明太祖实录》,虽缕述洪武年间大狱如胡惟庸、蓝玉等谋逆被诛(事在十三,二十六年〔1380,1398〕),但无文字狱案的记录。关于胡惟庸、蓝玉二大狱始末见张廷玉等纂修:《明史》(北京:中华书局,1975)卷三?八,页7906[卷一三二,页3863本传[谷应泰:《明史〔朝〕纪事本末》(中华,1977),卷十三“胡蓝之狱”, 页179—87[又见赵翼《廿二史礼记》(《四部备要》本)卷三二,页6下—8下。近人研究详吴晗:《胡惟庸党案考》,《燕京学报》第15期(1934年5月),页163—205[傅衣凌:《关于明初胡蓝之狱的分析》,《厦门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1963年第4期,页41—56.又见Thomas P。 Massey, Chu Yüanchang and the HuLan Cases of the Early Ming Dynasty, Ph。D diss。,Michigan, 1983(Ann Arbor, UMI,1992)。这些表笺之祸,惟见于晚出的野史稗乘,或传录闾巷耳谈,或经后人渲染夸张,真伪莫明。其始作俑者,似为黄溥(弘治十二年〔1499〕贡生)之《闲中今古录》。沈节甫(1533—1601)编辑《记录汇编》卷一二九《摘抄》载其记太祖表笺文字狱之起源云:沈节甫见编辑之《纪录汇编》刊于万历四十五年(1617),解题见永瑢等纂修:《四库全书总目提要》(下称《提要》)(上海:商务印书馆,1933)卷一三四,页2768—69[及傅吾康,Sources, 9.4.3.本文采用长沙商务印书馆1938影原刊本。蒋清高,象山人,元末遗儒也。内附后仕本县教谕,罹表笺祸。赴京师,斩于市。斯祸也,起于左右一言。初洪武甲子(十七年[1384])开科取士,响意右文,诸勋臣不平。上语以故。曰:“世乱则用武,世治则用文,非偏也”。诸勋进曰:“是,固然。但此辈善讥讪,初不自觉。且如张九四〔张士诚〕,厚礼文儒。及请其名,则曰‘士诚’”。上曰:“此名甚美”。答曰:“《孟子》有‘士诚小人也’之句,彼安知之”。上由此览天下所进表笺,而祸起矣。(页3下—4上)  其后出于弘治(1488—1505)、正德(1506—1521)、嘉靖(1522—1567)及万历(1573—1620)间的野史稗乘,很多关于此类文字狱的记载。举其大者,有徐祯卿(1479—1511)《翦胜野闻》(成书于1500年后)、梁亿(1511年进士)《传信录》(成书于1520年前后)、郎瑛(1487—1566后)《七修类稿》(1566年序刊)、田汝成(1500—1563后)、《西湖游览志余》(成书于1584年)、邓球(1535年进士)《皇明泳化类编》(1570年序刊)、王世贞(1526—1590)《弇州史料》(1614年序刊)、黄景昉(1596—1662)《国史唯疑》(明季成书),与佚名编辑之《九朝谈纂》(刊于明末)诸书。此等记载,或摭拾委巷俗说,或抄袭旧籍琐谈,未辨真伪。更有甚者,以讹传讹,大乖历史的真相。此类表笺文字狱案资料见下注15—21、24所揭,亦略见近人所节抄史料,如柴萼:《梵天庐丛录》(上海:中华书局,1925), 页27;与彭国栋《艺文掌故三谈》(台北:艺文印书馆,1974),页74—75.

满清易代,经康、雍、乾三朝镇压,文纲严峻,学者多讳谈明朝史事,尤其是太祖的文字狱案。及至清中叶,赵翼(瓯北,1727—1814)始略为陈说,于《廿二史札记》卷三二《明初文字之祸》条下,裒辑明代稗史所记,列举洪武间儒学教授林元亮十二人,并明初儒士徐一夔与释来复等以触犯文字忌讳被斩(详后)。据他的解释,此辈罹难乃因太祖“学问未深”,故“往往以文字杀人”,归咎明祖之不学,动辄生疑,并非涉及政治或其他事件。见《廿二史札记》卷三二,页2上—5上。关于赵翼《札记》之初步研究,见杜维运:《“廿二史札记”考证》,《新亚学报》第2卷第2期(1957年9月),页301—436.此文修订后附刊于1975台北鼎文书局印行之《廿二史札记》,然二者俱无讨论文字狱案故事的真伪。晚近对赵翼及其《札记》之研究可见杜维运:《赵翼传》(台北:时报出版社,1983)[王秋生:《赵瓯北研究》(台北:文史出版社,1988)[及黄兆强:《“廿二史札记”研究》(台湾学生,1994年)。由于瓯北名重史林,《札记》风行一时,后世论明初文字狱多不细察,奉为圭臬。如顾颉刚《明代文字狱案考略》,据《朝野异闻录》论国初儒生以表笺诖误被诛,又引《闲中古录》说徐一夔遭斩,皆本诸《札记》。丁易(叶鼎彝)《明代特务政治》,述太祖兴文字狱以达专擅目的,亦用《札记》。顾文载《东方杂志》卷32第14期(1935年7月),页21—34.此文有英译,见L。C。 Goodrich,“A Study of Literary Persecution during the Ming”, Havard Journal of Asiatic Studies 3.34(December 1938): 254311.丁易书原刊于1949,今用日本东京汲古书院1971影印本,所论见页441—44.吴晗《朱元璋传》记太祖文字狱案所引《朝野异闻录》亦出《札记》,至言徐一夔死事则依据《翦胜野闻》。罗炳绵《明太祖的文字统治术》论洪武儒臣罹表笺之祸并引《闲中今古录》言徐一夔刑死,亦以《札记》为本。吴晗《朱元璋传》论太祖文字狱案见页268—72;又为李唐:《明太祖》(香港:太平书店,1978) 页103—6所因袭。罗炳绵论文载香港新亚研究所编《中国学人》第3期(1971年 6月),页37—51.近徐道邻《明太祖与中国专制政治》[赵令扬《明太祖政权下之知识分子》[冯天瑜《明清文字狱述略》[朴元熇《明初之文字狱与朝鲜表笺》[及陈梧桐《论朱元璋的文化专制》,亦据《札记》评文字狱的毒害,以为明祖个性猜忌,且学问短浅,辄以误读文字枉杀文人。徐文载(台湾)《清华学报》新刊第8卷第l—2期(1970年8月),页350—72.赵文见《寿罗香林教授纪念论文集》(香港,1970),页191—203.朴文刊《第二届明清国际学术讨论会论文集》(天津人民,1993),页322—38.陈文载同作者,《朱元璋研究》,页140—55.近人在所编著通史中论明初文字狱案亦多为《札记》贻误。见汤纲等编:《明史》(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1985)上册,页103—4[刘重日等编:《中国史稿》(北京:人民出版社,1987)第6册,页41—42.诸如此类,足见赵瓯北史论对近代学者研究明太祖,是有极大的影响。

本文论太祖文字狱案,以表笺之祸事例为主,以便举一反三。先胪列《札记》所陈,追溯其史料来源,然后加以考证,辨其真伪,使了解此类刑案的真相。继而解说有关资料,推其原委,以剖析后代于太祖的评骘,俾对洪武朝的政治及历史地位,有进一步的认识。职是此故,是篇虽以考证为基础,目的并不在为考证而作考证。关于表笺文字狱案的重新检讨,见潜斋(索予明):《从明太祖御笔看明初文字之祸》,《畅流》(台北)第7卷第2期(1953年3月),页7—9[及陈学霖:《徐一夔刑死辨诬——兼论明初文字狱史料》,Journal of Oriental Studies《东方文化》15.1(January 1997): 778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