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俞本虽然毕生戎马, 但从自述所见, 似乎并无重大建树, 因此喟然兴叹, 谓“四十七年之间, 历观兴〔亡?〕成败, 如一梦耳”, 而晚年一意著述, 以史官自任, 盖有深长意义。 钱牧斋独具慧眼, 将《纪事录》摘抄入《开国群雄事略》, 使世之议元明易代史事者有所依归, 故此虽未睹其书全豹亦可从中采撷。 今日若细论是书之史料价值, 必须刊布其文并与当世史籍如《实录》等参校, 本篇旨在介绍故未能及此,谨将其书评史部分摘录以享读者。
俞本纪事之余,对于若干史事或因有所感怀,或有意见补充,特作个别评论。今本所存共有五则,皆以“俞本曰”标题,俱未见《群雄事略》。例如:(一)丁未至正二十七年九月下,记朱元璋举兵破苏州城,执张士诚(1321—1367) 至应天府受加杖刑而死。俞本评士诚之败并非如人云“时不利也”,而系由于“施仁而不当理,将士奢侈而惜其生,及牧将士无异于富家养娇子”,并非上国命师之道[又斥其“携妓妾从征”,统兵不严,奖赏失当,“及遇大敌交锋,将士溃败而回,又不诛责,却加升赏”,如此不亡者鲜矣。见《纪事录》卷上,页33下—34上。按《实录》于吴元年九月己丑下则载张士诚自缢死,见卷25,页368,与《纪事录》异。(二)洪武二年二月下,记徐达率师攻略元军于山西太行山,图取尖尾寨,令平章韩政、右丞薛贵合攻,但围之数月不得逞,俞本指出其地为太行山之尾尖,形势险峻,利于防守,所谓“一夫当冲,万夫莫开”,因此需要招降始能使人就范,故曰:“赖圣天子恩威,掷戈弃山而降,俱为顺民矣。”见《纪事录》卷下,页7下。参《实录》洪武二年正月乙丑,卷三八,页780.(三)同年三月下,记徐达攻陷陕西凤翔,元平章商镐出降,言其仕元时曾蒙庚申君〔顺帝[妥欢帖睦尔],1330—1370在位〕赏赐,又获河南王扩廓帖木儿(?—1375)厚遇,归顺后获朱元璋重用,授御史中丞职,升为中军佥都督,后坐胡惟庸党案父子被诛。俞本对镐有苛评,谓其蒙人主厚恩而背向,“自负元君,……诱河南王亦负元君”已难宽恕,今“受上〔太祖〕 之重任,尤为阿谀”,认为其坐胡党“受此诛戮,未为惨矣。”见《纪事录》卷下,页9上[《实录》无载。(四) 洪武三年七月下,记将军冯胜克河州,以为化外之地不可守,将城楼仓库房屋尽行焚烧殆尽,而是时邓愈复克之,使韦正〔宁正〕 守其地,将城楼仓库卫门厅舍一新。俞本对冯胜所为甚不以为然,评云:“予嗟冯胜不知得寸则守,得尺则尺,不葺守而产之,其见斯浅矣。”见《纪事录》卷下,页15上[《实录》无载。(五) 洪武二十五年(1392) 下,记太祖以天下澄平,八荒宾服,厌以用兵,实行沿边将军士三分守城,七分屯田。俞本附言:“兵法云:‘千里暴兵,一时可至’,设有衅动,岂能呼吸而集,其失机也,异日岂无悔乎。”见《纪事录》卷下,页40上—40下[《实录》无载。以上各则可见俞本多以军事观点作评,此因其征战经验丰富,立论与文人自然不同,故有特殊价值。
此外,张大同删定《纪事录》对俞本纪事,亦以“张大同曰”形式提出若干个人评论,共十一则。例如:(一) 丁酉至正十七年下,记故元帅韦德成妻美,太祖私通而生子,后以谏者谓“故将之妻不可纳”而止,并将其妇许配总管胡某。张大同评云:“三代而下,创义之君,靖乱安民,功被天下,即有小德出入者,何损大德”,认为“太祖才匹汉高,德迈文王,汤武以后,一人而已”,俞本载韦德成之事嫌及“私谤”〔按本为德成义子正部下,受恩颇深,见前论〕,不足为圣德累。见《纪事录》卷上,页10上—10下[《实录》无载。(二) 庚子至正二十年十一月下,记张天师朝太祖,密言道术,上惑之,由是开始诛戮文武诸臣。大同评曰:“太祖英断,出于天授,诸臣被诛,必由自取”,以俞本疑与“道术能惑”有关为“管窥之见”。见《纪事录》卷上,页18上[《实录》无载。(三) 壬寅至正二十二年正月十七日,记太祖令卫士用巨棍击打陈宁惩其贪赃,由于张昶(?—1367) 劝谏使免凌迟之戮。大同评云:“太祖惩贪励忠之心拳拳不忘,……陈宁罪在不赦,岂张昶所能争?”认为俞本讥昶之意“何异测蠡”。见《纪事录》卷上,页23上[《实录》无载。(四) 乙巳至正二十五年八月下,记太祖闻相国部下宣使熊义妹色美,欲纳为官人,令都事张来释为媒,通言于熊义母,回报已许于参政杨希武弟希圣,太祖怒来释泄其事,立命斩死,仍命与杨希圣为婚,希圣终不敢娶。大同评曰:“太祖英明,岂肯娶已聘之女,张来释无翘君,过之心不幸有其迹矣。杀身之祸,乃其自取”,认为太祖不会娶已聘之女, 张来处事失当有意中伤。见《纪事录》卷上,页30上[《实录》无载。(五) 洪武四年辛亥五月下,记太祖惑于张天师密言,诛戮天下府州县官吏,殃及 无辜,纵有一二廉洁,贪婪贿赂日盛。大同评曰:“太祖神明天授,赏罚曲中,自有独断,俞〔本〕云惑天师言,诛戮官吏,此小儿之见。”以为太祖神明英断,行事不会受天师影响。见《纪事录》卷下,页19上[《实录》无载。(六) 洪武六年十二月下,记太祖谕天下官吏凡犯贿赂差错公务者俱发石灰山工役。大同评云:“中国久染夷俗,纲纪沦斁,绳以严刑,尚有玩法,况从宽宥乎?官吏犯赃,轻重惩之,所以儆贪顽者,寓有深意。”见《纪事录》卷下,页25上[《实录》无载。(七) 洪武七年下,记德庆侯廖永忠(1323—1375) 卧床器用、鞍辔□□僭拟御用下狱被杖庾死。大同评曰:“《易》曰:‘办上下、定民志,器用有别,君臣相悬,爰翅天渊。’永忠僭用龙凤,上下弗辨,有不臣之迹,牢羁给饍,酌处功臣,可以为难矣。”又云:“本谓天下哀之,何足以知英主之心”,对俞本所论不表赞同。见《纪事录》卷下,页27上[《实录》洪武八年甲申记廖永忠卒附传并无提到此事,见卷九八,页1674.(八) 洪武十九年下,记太祖敕诸内使阉宦悉令自缢,各处王府内使亦赐以大宴,毕,令其自缢于野。大同评曰:“太祖用人,立法至慎至详,本载内使悉令自缢,仍至乃尔”,对俞本所记怀疑。继言黄帝时已有内臣,三代不能废,后世鉴其流祸,直以熏腐贱之,然其中亦有社稷臣,顾人主如何御用而已。又谓“本之言曰有亲友语之而记,想以讹传讹之过”,意指俞本误导,未必真有令内使自缢之事。见《纪事录》卷下,页35下[《实录》无载。(九) 洪武二十一年十二月下,记征虏大将军蓝玉(?—1393)等率师出征沙漠,元主挟传国玉玺而奔遁,玉收兵未追,太祖升为梁国公。大同评曰:“近日王损仲着《玺史》,考载颇详,未知玺没入胡地,元君挟遁。其后世子孙不知珍藏,必委之黄沙白草中,玺之陆沉洵有数哉。”元主以玉玺为传国宝,蓝玉未能寻获被视为失策,然谓若后世子孙不知珍藏,亦必沉埋于黄沙白草,喻指蒙古已退遯不能为中原患。见《纪事录》卷下,页37下。蓝玉出征元国主于沙漠《实录》系于洪武二十一年四月乙卯,见卷一九〇,页2865—66[进封为凉(梁) 国公在同年十二月壬戌,见卷一九四,页2918—20.二者皆无载元至挟传国玉玺奔遁,蓝玉未能寻获事。王损仲名惟俭,所当《玺史》未见,疑佚。惟俭为万历河南祥符县人,着有《宋史记》二百五十卷,以宋为正统,降辽、金、蒙古为外国传,今有钞本传世。参张邃青:《读宋校本王氏“宋史记”》,《国风半月刊》第5卷第10—11期(1934年12月) ,页51—55.(十)洪武二十七年下,记太祖误信奏言边城不可积粮,令士卒往腹里府州县支取,往返费时不便,以致“贱价粜归,贵籴而食”,遂使守城屯军,一遇凶年皆不足食。大同评曰:“人主一日万机,况创业之君,天造草昧,安能无微不周”,力为太祖申辩,并言俞本谓此乃“奸雄之策”过甚且妄诬。见《纪事录》卷下,页41上。有关此事《实录》洪武二十七年正月乙丑载:“上以山西大同、蔚、朔、雁门诸卫军士月给粮饷,有司役民转输难苦不胜,遂命各卫士止留军士千人戍守,余悉令屯田以息转输之劳。”(卷二三一,页3377) 于此可见太祖改弦易辙,《实录》未记前因,故须与《纪事录》参看始知梗概。(十一) 洪武三十年下,记某月太祖于后殿燕居,有黑龙自外井中出,因而射之,后数日复见黄龙自井中跃出升天。大同评云:“黄龙升天,或谓成祖之兆,天命一定,创……(下缺)。”本条因为原书残缺,未悉全豹,可知者太祖薨后,裔孙建文嗣位,继而燕王〔朱棣〕起兵“靖难”篡夺,此处谓成祖肇兴之兆,当为时人缘饰附会以示继位之正统。见《纪事录》卷下,页42下[《实录》无载。 从上所见,张大同系以儒家正统思想立论,以维护皇权为首要。因此对《纪事录》所记太祖缺德失职者,皆不顾事实皂白以各种理由申释,保全开国君主之盛名与完美形象,而于俞本之记事或评论伤及圣主者则处处贬损抵毁。 两者比较,泾渭分明,瑜瑕自见,毋庸强辩。
总括而言,俞本《记事录》洵为研究元末明初,特别是朱元璋开国创业独有之原手资料。本一生戎马,参与易代之间重要战役,又目击不少时事见闻,虽然其书撰于晚年,记忆年月时有错误,但以当事人记述当时事,为独一无二之著述。是书除于开国前后之重要战役有翔实细腻记叙,对明太祖朱元璋之出身、性格,处事与政事,皆有直率刻画,不拘成见,不为贤者讳,是故有高度史学价值,无怪为钱谦益及清初治明史者重视。今日欣悉《纪事录》幸存无恙,暇中当作一校注本阐发其书之贡献,推动元明易代史事之研究。
本篇原载《故宫学术季刊》第14卷第4期。台北:国立故宫博物院。1986年8月。重刊于陈学霖:《明代人物与史料》。香港:中文大学出版社。2001.
§§第三篇明太祖文字狱案考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