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骨气奇高,词采华茂
曹植《名都篇》、《吁嗟篇》赏析
◎王一心
作者介绍
王一心,江苏南京人。本科毕业于南京师范大学文学院汉语言文学专业,硕士研究生毕业于江苏省行政学院政治经济学专业。插过队,当过兵。现为南京师范大学教育科学学院副研究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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曹植一生有强烈的功名事业心,追求理想,遭挫折而志不衰,他的诗歌在内容上充满追求与反抗,富有气势和力量,这些表现了“骨气奇高”。在建安诗人中,曹植最注重艺术表现。他的诗歌既脱胎于汉乐府民歌,富有清丽自然之质,又学习了古诗和建安文人在运用汉乐府的艺术手法上取得的成就,具有新鲜绮丽之感。诗中描写细致,词藻华丽,这些表现了“词采华茂”。
曹植是建安时期诗坛的主将,他在文学上的成就超过了与他同时代的作家,南朝文论家钟嵘在《诗品》中称他为“建安之杰”,高度评价他的作品“骨气奇高,词采华茂,情兼雅怨,体被文质,粲溢今古,卓尔不群”。他一生有强烈的功名事业心,追求理想,遭挫折而志不衰,他的诗歌在内容上充满追求与反抗,富有气势和力量,这些表现了“骨气奇高”。在建安诗人中,曹植最注重艺术表现。他的诗歌既脱胎于汉乐府民歌,富有清丽自然之质,又学习了古诗和建安文人在运用汉乐府的艺术手法上取得的成就,具有新鲜绮丽之感。诗中描写细致,辞藻华丽,这些表现了“词采华茂”。他的诗歌多为乐府体的五言诗,善用比兴手法。他也善作辞赋、散文。原有集,已散佚,宋人辑有《曹子建集》。
本文所选的这两首诗,分别是曹植前后期的著名诗篇。前期一些诗歌,虽大多叙酣宴戏乐之事,然而他素富贵而不淫,居燕安而不溺,表现了自己的壮志与抱负,如《名都篇》;后期的诗歌,主要反映其受迫害的凄楚、愤慨心情和壮志未实现的痛苦,如《吁嗟篇》。
名都篇
名都多妖女,京洛出少年。宝剑直千金,被服丽且鲜。
斗鸡东郊道,走马长楸间。驰骋未及半,双兔过我前。
揽弓捷鸣镝,长驱上南山。左挽因右发,一纵两禽连。
余巧未及展,仰手接飞鸢。观者咸称善,众工归我妍。
归来宴平乐,美酒斗十千。脍鲤臇胎鰕,寒鳖炙熊蹯。
鸣俦啸匹侣,列坐竟长筵。连翩击踘壤,巧捷唯万端。
白日西南驰,光景不可攀。云散还城邑,清晨复来还。
〔今译〕著名的都市多有美女,京都洛阳显翩翩少年。珍贵的宝剑价值千金,身上的服装华丽鲜艳。斗鸡在城东郊的道上,跑马在长长的楸林间。骑马奔走不到一半路,两只小兔跑过我面前。挽着弓迅速抽出响箭,驱马飞奔追上了南山。左手拉弓于是右手射,一箭发出连穿两只兔。别的技巧来不及施展,抬手迎头又射落飞鹰。观看的人都赞叹叫好,众射手都夸我好箭法。回来在平乐摆设酒宴,美酒一斗价值达万钱。细切鲤鱼烹煮鱼羹,酱渍甲鱼还有烤熊掌。叫着朋友又招呼同伴,依次坐满长长的席位。连续不断玩球和击壤,机灵敏捷而变化繁多。太阳往西南迅速驰去,时光丝毫不可挽留住。大家如云散去回城里,明早再到这里来游乐。
《名都篇》属乐府《杂曲歌·齐瑟行》歌辞,篇名取自篇首二字。这首叙事诗是曹植前期的著名作品之一。
关于本诗的主旨早有两种不同的看法。如宋代郭茂倩认为:“名都者:邯郸临淄之类。刺时人骑射之妙,游骋之乐,而无忧国之心也。”另一种看法则认为是诗人前期生活的写照。通观全篇,本文认为诗人没有讽刺之意,且同意后一种看法。诗中塑造了一个英武矫健的京都少年形象。这个少年不仅有一身高超的武艺,而且还具有豪爽侠义的气概。这样的少年不同于那些腐化堕落、懒散无能的纨绔子弟,而是以“戮力上国,流惠下民”为己任,时刻准备为国建功立业有作为的少年。这首诗通过对京都少年驰逐宴饮生活的描写,寄托了诗人自己壮志未酬、功业未建的感慨。正如李白的《将进酒》一诗中所说:“陈王昔时宴平乐,斗酒十千恣欢谑。”(陈王即曹植)由此可见,《名都篇》中的少年可看成是作者的自我写照,这一首诗是诗人前期生活的反映。他的前期作品,表现了开朗、豪迈的基调和意气风发的精神。
《名都篇》用赋的表现手法,继承了汉乐府“感于哀乐,缘事而发”的传统,采用叙事方法,构思巧妙,善于选择具有典型意义的事物展开生活画面,刻画艺术形象,以寄托自己的情志,诗人在选择典型事例时做到详简分明,例如,他只选写了京都一位少年一天的活动,其中主要描写了少年的射猎和饮宴两件事。在描写饮宴的佳肴时,选用了“寒鳖”、“炙熊蹯”等海味山珍,在酒后游乐中选写“击?壤”,这些都具有东汉末年富豪之家饮宴、游乐特征,因此,这首诗不仅内容生动、描写传神,而且洋溢着时代气息。诗人发扬了乐府民歌质朴流丽的气质,又保持雄健浑厚的特色,创造出自然平易、清新流畅,适于叙事、描写和抒情的诗的语言。其成就正如黄侃在《诗品义疏》中所说的“文彩缤纷,而不离闾里歌谣之质”。如诗中“宝剑直千金,被服丽且鲜”、“观者咸称善,众工归我妍”等句,都明显表现了汉乐府、古诗的影响。在描写京都少年精湛的射技时,诗人通过“挽”、“发”、“纵”、“连”、“仰”、“接”等一连串动作描写,把少年非凡的本领栩栩如生地勾画出来,表现了诗人借鉴古诗锤字炼句的功夫。诗中描写这位少年只要见到地上跑的,天上飞的,他都能百发百中,手到擒来。如此高超的射技,赢得众人的赞赏:“观者咸称善,众工归我妍。”这里不仅有一般观众为之叫好,而且那些善于射箭的人也都佩服他的箭术最佳。正如汉乐府诗《陌上桑》中写罗敷的美貌,精彩之处是通过旁观者的举动衬托出罗敷的美。在《名都篇》中,诗人没有直接评论,而是用“观者咸称善,众工归我妍”的侧面描写方法,烘托这位少年精湛的射技,使少年箭艺超群的形象更加鲜明突出。
曹植是有热情壮志的诗人,他用塑造京都少年的形象以抒报国之怀。诗中描绘打猎归来后,摆设酒宴,宾朋满座,游乐尽兴,使人在感到京都少年超逸豪放的兴致时,不禁会考虑,难道他们就这样以度奢侈游乐之日为快吗?实际上,这里正体现了京都少年不得志,虽射技超群,却未能慷慨报国的不满,虽表面上宴饮、游乐,而内心却包含着痛苦、悲愤,由此反映了诗人前期生活虽然比较平顺,但在政治上却有不得志之感。因此,借他人之酒杯浇胸中之块垒。在诗的最后四句,揭示了全诗的主旨:“白日西南驰,光景不可攀。云散还城邑,清晨复来还。”诗人把自己的情感融入对京都少年的描写之中,借京都少年驰逐、宴饮之事,来表达自己功业未建的惆怅之情,这种情怀的抒发不是直接的、外露的,而是留给读者自己思考和体会,尤其结尾二句,更是耐人寻味。
曹植创作《名都篇》从辞赋中吸取精华,如篇末“云散还城邑,清晨复来还”,即由东汉文学家傅毅《舞赋》中的“络驿而归,云散城邑”借鉴并提高的。诗人在“云散城邑”中加了一个“还”字,在内容上表达得更明朗、准确,在诵读时更平易自然有节奏。曹植创作《名都篇》不拘于辞赋的影响,冲破了一些陈规旧律的束缚,改变了辞赋过分铺陈的写法,注重刻画典型形象;破除了辞赋讽劝的格局,创立即事抒怀的体式;抛弃了辞赋堆砌辞藻的旧习,树立运用平易清丽诗句的新风。因此,与那些以打猎、宴饮为题材的辞赋相比,《名都篇》让人感到耳目一新。
吁嗟篇
吁嗟此转蓬,居世何独然。长去本根逝,宿夜无休闲。
东西经七陌,南北越九阡。卒遇回风起,吹我入云间。
自谓终天路,忽然下沉渊。惊飚接我出,故归彼中田。
当南而更北,谓东而反西。宕宕当何依,忽亡而复存。
飘飖周八泽,连翩历五山。流转无恒处,谁知吾苦艰。
愿为中林草,秋随野火燔。糜灭岂不痛,愿与株罧连。
〔今译〕可叹啊这随风飘转的蓬草,在世上唯独你遭受这种命运!一直离开了根而远远飞去,从早到晚没有休息和闲暇。由东到西经过漫长的小道,从南到北越过遥远的小路。突然遇到旋风骤然刮起来,把我吹上高高的天空云间。自以为能去天上之路尽头,却忽然落下沉入深渊之中。暴风把我从深渊中接出去,仍旧回到那生养我的田间。应当往南边却回到了北边,以为向东边却回到了西边。飘荡着选择应当依附哪里,突然无踪影后来却又出现。飘摇着飞遍有名的八大泽,连续地越过有名的五大山。流动飞转着没有固定的地方,有谁知道我的痛苦和艰难?我希望变成树林中的小草,秋天随着野火一起被焚烧。破碎毁灭了怎么能不悲痛,但我愿和根株永远紧相连。
《吁嗟篇》是曹植拟乐府旧题《苦寒行》之作,属乐府《相和歌·清调曲》歌辞,篇名取自篇首二字。这首诗是曹植后期创作的一首著名的借物抒情诗,也是诗人后期生活的写照。他的后期作品抑郁、深沉,充满了悲愤痛苦和慷慨不平的感情。这主要由于创作生活条件发生了极大的变化,在精神上因壮志难酬和横遭迫害等因素所形成的。
曹植在曹丕和曹睿两代皇帝压迫之下痛苦地度过他生命的后十二年,生活很不安定和自由被剥夺使他内心非常痛苦。朝廷不让他在一个地方久住,常常更换他的封地,还不许他和亲戚来往,更不给他参与政事的机会。在这首诗里,诗人以“转蓬”自喻,形象地描写了自己被迫迁徙、到处漂泊的生活处境,抒发了痛苦的心情。频繁的迁徙不仅给他带来生活上的艰难,还带来了政治上的坎坷、壮志未实现的精神的痛苦。在这首诗的最后,诗人发出“愿为中林草,秋随野火播。糜灭岂不痛,愿与株罧连”的沉痛呼声,这是诗人对曹丕父子强加于他的迫害而发出的愤慨、谴责和抗议之声,深刻揭露了统治阶级内部骨肉相残的残酷事实。
《吁嗟篇》用的是比兴的表现手法,而且把这一表现手法运用到全篇。这首诗把所写的蓬草加以人格化,以转蓬飘荡比喻诗人极不安定的流徙生活,形象地描写了诗人“十二年中而三徙都”的生活处境和痛苦心情,同时也刻画了随风飘荡的蓬草这一艺术典型。这种比兴的表现手法传承的渊源是《诗经》。例如《诗经》的《桧风》中的《隰有苌楚》一诗,表现贵族诗人因遭遇难堪,感觉不聊于生而作,所以羡慕苌楚的“无知”、“无家”和“无室”。苌楚是一种植物,它怎么会有知、有家、有室呢?这是诗人把苌楚当做人看待的比兴手法。《吁嗟篇》与这首诗在以物拟人和比兴寄托上是一致的。从《吁嗟篇》的结构上来看,全诗共有二十四句,前十八句写蓬草的流荡,是全诗描述的重点,而后六句则以抒情为主,表达了全诗的中心思想。诗人写蓬草的漂泊和浮沉,与自己“宕宕当何依”的处境,水乳交融在一起,构思巧妙,凄婉动人。由此可以看出曹植后期的创作,已由前期的表现客观外在美转为展示自己的内心世界,将心灵活动塑造成感人的艺术形象。诗人的主旨不在于缘事,而在于抒情。
(发表于《名作欣赏》1996年第2期:曹植的两首诗译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