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X型的交叉点
胡适与鲁迅相识于一九一八年，同为《新青年》同人，又同为北京大学同事，两人的交好便成为一件自然而然的事。如同两颗不同轨道的行星，从遥远无垠的空间而来，交叉而过——北平与上海，就成为他们交叉的点。
鲁迅一系列小说发表后，举国震惊，这也是他厚积薄发、底气充沛的结果。胡适感到由衷的高兴，他在日记中说：“周氏兄弟最可爱，他们的天才都很高。豫才（鲁迅）兼有赏鉴力和创作力，而启明（周作人）的赏鉴力虽佳，创作较少。”其实当年的周作人也写了《人的文学》、《爱的成年》等作品，但他们兄弟显然是两类完全不同的作家，鲁迅深邃沉郁，像暗夜里闪闪的火光，岑寂中有股暖意。周作人则如不动声色的大哲，平易的文字间透着渊博的学理。如果说，陈独秀、胡适当时的文章，多社会学层面的思考，而周氏兄弟已走向人性的最深层领域。胡适身边树的是一面新思想的旗帜，而周氏兄弟则沉浸到人类精神的洞穴里，那里黑咕隆咚，幽深莫测。胡适与鲁迅的文字，从一开始便表现了完全不同的精神指向。
鲁迅日记中最早出现胡适的名字，是一九一八年八月十二日，此后的六年间，两人来往较多，信件亦频，已经是很熟悉很要好的朋友。一九一八年无论对胡适还是对鲁迅，都是极为重要的一年。这一年胡适刚刚在北大立脚，因发起文学改良运动而红极一时。他在《新青年》上发表的《建设的文学革命论》、《易卜生主义》、《贞操问题》都成为哄传一时的文字。北大校长蔡元培对胡适颇为喜爱，是年八月，为胡适《中国哲学史大纲》撰写了热情洋溢的序言，认为其著作“为后来的学者开无数法门”。胡适成为北大教授中最富有魅力的人物之一，作为胡适的朋友周氏兄弟，对这位青年学者自然最为尊敬，看一看他们那时的通信，便可感受到彼此间的亲切与温暖。在鲁迅与周作人之间，胡适更亲近于后者，那时他们同在北大，又性情相似，很自然见面较多。在胡适眼里，周氏兄弟仿佛同一个存在体，文章、思想均不同凡响，让他非常喜欢，与之相交成为自然而然。一旦有著作出版，都要互相赠送。看到对方论著中的精辟见解，也总会热情地给予肯定和赞赏。胡适最先考证《水浒传》，从时代环境来分析金圣叹腰斩《水浒》的原因。鲁迅觉得很有见地，便多次征引在自己的论著里，评论说：“至于金圣叹为什么要删‘招安’以后的文章呢？这大概也就是受了当时社会环境底影响。胡适之先生说：‘圣叹生于流贼遍天下的时代，眼见张献忠、李自成一班强盗流毒全国，故他觉强盗是不应该提倡的，是应该口诛笔伐的。’这话很是。就是圣叹以为用强盗来平外寇，是靠不住的，所以他不愿听宋江立功的谣言。”对于胡适的《红楼梦考证》，鲁迅也多有引用，一再指出胡适的考证“最有力”，对旧红学的各种谬误“已历证其失”。他特别赞赏胡适考定作者生平的成绩，说过去人们多不知道曹雪芹是何等样人，“现经胡适之先生的考证，我们可以知道大概了”。鲁迅还由此肯定胡适的“自叙传”说，“实是最为可信的一说”。
胡适对于鲁迅，一向怀着“最诚意的敬爱”。对鲁迅的《中国小说史略》，更是异常钦服：“在小说的史料方面，我自己也颇有一点贡献。但最大的成绩自然是鲁迅先生的《中国小说史略》；这是一部开山的创作，搜集甚勤，取材甚精，断制也甚谨严，可以替我们研究文学史的人节省无数精力。”他多次从鲁迅书中借用材料，在写《三国志演义序》，还专于文末注明：“作此序时，曾参用周豫才先生的《小说史讲义》稿本，不及一一注出，特记于此。”可见“参用”的材料和见解亦不在少数。他在鲁迅的《中国小说史略》里，看到关于金圣叹并没有什么《水浒》“古本”的论断，觉得“很细密周到”，十分佩服，便详细引述了一千余字，订正了自己原来假设有“古本”的错误。他们当年还互相借阅书刊，抄寄材料，或书信文稿往还，讨论切磋有关小说考证的问题。胡适作《西游记序》时，还不知道《西游记》的作者是谁，只说是“明朝中叶以后一位无名的小说家做的”。鲁迅得知后，便帮助他搜集、摘抄了《西游记》作者吴承恩的许多材料寄给他。胡适在日记里写道：“豫才送来关于《西游记》的材料五纸，信两纸，一并粘在下面。”现在，这一天的日记里仍保存着鲁迅八月十四日致胡适的原信二纸，还附着鲁迅同月二十一日致胡适的另一封信，都是讨论《西游记》等小说的。只是那五纸关于《西游记》作者事迹的材料，不知被什么人剪去，但胡适早已“转录”在他后来作的《西游记考证》里了。
胡适考证小说，喜欢收集好的版本，孤本秘籍，不轻易示人。就在这年六月，他得到一部《京尘杂录》，是清代杨懋建（掌生）的笔记四种，光绪年间上海同文书局石印。其中第四种《梦华琐簿》，记录《品种宝鉴》及其作者陈森的事迹颇为详细。鲁迅讲小说史正需要这方面的材料，写信给胡适说：“同文局印之有关于《品花》考证之宝书，便中希见借一观。”看鲁迅的大面子，胡适也慨然允诺，把这部“宝书”及其他有关的“许多书”统统借给了鲁迅。后来鲁迅的好友齐寿山买到一部罕见的一百二十回本的《水浒传》，要卖50元，问鲁迅要不要。当时鲁迅正买了西三条的住宅，又要改建，又过春节，手头相当吃紧。他知道胡适正缺少这个版本，便写信推荐。胡适自然很高兴，立即回信，花45元买下了这部一百二十回本的《忠义水浒全书》。
这时候的胡适与鲁迅是友好的、亲切的，在生活上互相关心，在学术上互相尊重，表现出一种大学者应有的良好风尚。而他们的友谊，这时也只是刚刚开了一个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