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妙的新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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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1)

晚上八点,天黑了。斯托克波吉俱乐部大楼高塔上的扩音喇叭宣布又到了高尔夫球场的关门时间,那机器的声音简直比男高音还要美妙。列宁娜和亨利结束了游戏,一起朝俱乐部走去。托拉斯内外分泌中心的牧场上传来数千头牛的叫声,它们的荷尔蒙和奶一直作为原材料供应给伐恩汉皇家森林外的大工厂。

直升飞机的“嗡嗡”声填充了暮光里的每一道空隙。每隔两分半钟,铃声和气笛声便会响起,昭示着单轨轻轨列车的离开。这种列车是低种姓高尔夫球爱好者们唯一的交通工具,连接了球场与都市。

列宁娜和亨利坐上了飞机,在八百米处,亨利放慢了直升机螺旋桨的旋转速度,在逐渐模糊的景色里盘旋了一两分钟。贝恩汉沙滩的森林好像一片广袤的黑色水域,与西方明亮的海岸线融为一体。一道深红色的地平线预示着落日的最后一抹余晖也褪去了它的颜色。往上,天空是调色板,呈现着橘红到黄到水绿的渐变。往北越过森林,内外分泌工厂整栋大楼灯火通明,电的光辉和力量轻而易举地穿透了窗户。旁边的高尔夫球俱乐部大楼比工厂矮得多,那只是低种姓的营房。一道隔离墙为阿尔法和贝塔们划出了他们的小宿舍。通向单轨火车站台的路上仿佛有蚂蚁迁徙的队伍,黑压压的一片。仔细一看,那是低种姓的人们你推我搡地赶往站台。从玻璃拱门里,一列亮着灯的火车驶入了旷野。目光随着火车一直东行,穿过了暗黑的平原,停在了泥沼火葬场的宏伟建筑上。为了照顾夜间飞行的飞机安全,几束泛光灯打亮了四座高耸入云的烟囱,烟囱顶上还附带着暗红色的危险标志。这是一个路标。

“烟囱口那里阳台似的玩意儿是什么?”列宁娜询问道。

“磷回收,”亨利简洁地解释道,“火化后产生的气体通过烟囱排向天空。在气体上升的过程中,将有四道不同的工序对其进行处理。以前,人体火化的过程中,P2O5(五氧化二磷)会全部流失,而现在,百分之九十八都能被收集起来再次利用。一个成年人可以提供一千五百克以上的五氧化二磷。英格兰每年消费的四百吨磷中绝大部分都来自这一途径。”亨利的脸上有种快乐的骄傲感,他是打心眼儿里为这项成就感到自豪,就好像那是由他亲手创造的一样。“想想在我们死了之后,还能对社会有益,这是多么值得高兴的事情!我们的尸体能帮助植物生长。”

此时,列宁娜已经把目光转向了别的地方,她俯瞰着正下方的单轨火车站。“我完全同意。但在帮助植物生长的方面,阿尔法和贝塔们并不能比恶心的低种姓们,比如伽玛、德尔塔、伊普西龙,发挥更大的力量。这难道不是件奇怪的事儿吗?”

“从理化的角度来看,人是平等的。而且,即使是伊普西龙也是社会不可或缺的部分。”

“即使是伊普西龙……”听到这些话语,突然间,一幕回忆浮现在了列宁娜的脑海中。那时她还很小,还是上学的年纪。一天夜里,她不知怎么地醒了过来,第一次,她发现了每次入睡后缠绕着她的喃喃细语。飞机上的列宁娜仿佛又一次地看到了那晚的月光,那一长排小小的白色的床;她又听到了那个温柔的声音,那声音说道:“每个人都为别人服务。我们离不开每一个人,即使伊普西龙也是有用的,我们离不开伊普西龙。每个人都为别人服务,我们离不开任何人……”(在无数的夜晚里这些话语被无数次地重复,遗忘它们成了不可能的任务。)列宁娜忆起了当时她的害怕和惊讶,她是第一次体验到这些陌生的感觉;当时,她思考了半个小时,然后在这些无止境重复的话语的影响下,她的心灵又渐渐地得到了安慰,平静了下来,困意也又一次偷偷地向她袭去。

“我想伊普西龙们并不在意他们自己是不是伊普西龙。”她大声说道。

“这是当然的,他们不可能在乎。他们压根不知道做其他种姓人的感觉。但是我们在乎,因为我们有不同的条件设置,有不同的社会参数。另外,我们也有着不同的遗传。”

“真高兴我不是个伊普西龙。”

“可如果你是,你的条件设置也会让你为自己不是个贝塔、阿尔法而感激万分的。”亨利挂上了档,直升飞机向前冲去,飞往伦敦的方向。在他们身后,西方的暗红色和橙色几乎已经暗到看不见了,一大片乌云爬上了天空。当他们经过火葬场时,飞机被烟囱里冒出的热气托了起来,直到后来遇上了一团冷气流,才又降了回去。

“喔!在天空里上上下下,这感觉真棒!”列宁娜很开心。

但一时间,亨利的声音里有种类似忧伤的感情。“你知道这代表什么吗?有一个人永远地消失了,他化作了一股热气,升上天空。那是一个怎么样的人呢?男人还是女人,是个阿尔法还是个伊普西龙……”他叹了口气,然后声音变得愉悦而坚定,“无论如何,有一件事我们是确定的:不管他曾经是谁,在他活在这世上的时候,他很快乐很幸福。因为在现在这个时代,每一个人都又快乐又幸福。”

“是的,每个人都很幸福。”列宁娜附和着。曾经每天晚上,他们都在睡眠学习里听着这些话,不断地重复重复,一百五十遍,一共十二年。

他们停在了亨利公寓楼的顶楼,这栋四十层的大楼位于威斯敏斯特大教堂。下了飞机,他们走进电梯,直接前往餐厅。在那儿,两人同一群喧闹开心的伙伴共度了美妙的晚餐时光。咖啡时间,唆麻是饭后甜点。列宁娜来了两颗半,亨利吃了三颗。九点二十,两人走到了街道另一边的威斯敏斯特大教堂歌舞餐厅,全新开张。天空里没什么云,月亮也藏匿起来,只有星星寥落地点缀着夜幕,但两人完全没意识到这幕冷清的景象。高空广告牌电力十足,光彩夺目,掩盖了天空的暗淡。“加尔文·司徒普和他的十六位萨克斯风手。”威斯敏斯特大教堂新的大门上,几个巨大的字邀请着每个路过的陌生人。“伦敦最佳色香乐队演奏——最新合成音乐”。

他们走了进去,空气里充溢着龙涎香和檀香的独特味道,让人觉得又热又闷,心浮气躁。大厅的天花板是球面的,色调转换器在那儿投射出了一幅热带地区落日的风景。十六位萨克斯风手正在演奏过去的一首经典歌曲:“没有瓶子比得上你,可爱的小瓶子,我最亲爱的。”在打过蜡的光滑地板上,四百对人正翩翩起舞。列宁娜和亨利走进了舞池,成了里面的第四百零一对。萨克斯风的呜咽像是月光下的小猫咪在对叫,男高音的吟唱则像是正在经历一场小小的死亡。这美妙的和声层次分明,颤抖的声音向上爬升,到达高潮,越来越高,越来越高——终于,随着指挥的一挥手,释放了这飘飘仙乐的最后一个破碎的音符,十六名乐手呆若木鸡般灵魂出窍。降A大调石破天惊,接着是一片宁静与黑暗,减弱的乐声在寂静与黑暗中以四分之一音的梯级逐渐下滑,下滑为如耳语般轻柔的主和弦。那和弦久久萦绕(背景音是四五拍子的旋律),把强烈的企盼寄托在了昏沉中的每一秒钟。最终,企盼实现了,突然勾画出旭日东升的场面,十六个声音齐声高唱:

“我的瓶子,我永远需要你!

我的瓶子,为何我得换瓶出世?

在你的庇护下,天色蔚蓝,

在你的身畔,四季如春般温暖;

因为,

没有瓶子比得上你,

可爱的小瓶子,

我最亲爱的。”

一圈,一圈,又一圈。列宁娜和亨利在舞池里同他人一样的旋转,在威斯敏斯特大教堂里跳着五步圆舞曲,同时在另外一个世界里他们也在进行着美妙的舞步——唆麻假日世界,一个温暖、华丽又无限友好的世界。那个世界里的每一个人都内心无比善良,外貌无比优异,心情无比舒畅安详,每一个人!“我的瓶子,我永远需要你……”列宁娜和亨利已经拥有了他们需要的……他们在瓶子里,此刻,他们正安稳地待在里头,天气温暖如春,天空永远蔚蓝。但十六个乐手精疲力竭地放下萨克斯风后,音响里开始播放最新的马尔萨斯忧伤曲,他们俩变成了一对孪生胚胎,玻璃瓶里是一片代血浆的海洋,两人随着波涛轻柔地荡漾。

“晚安,亲爱的朋友们。晚安,亲爱的朋友们。”扩音器里响起了催促人们离场的号令,这号令却披着亲切悠扬的客套外衣。“晚安,亲爱的朋友们……”

众人一起离开了大楼。暗淡的天空里,星星,比起刚才,已经孤独地走了很长一段距离。尽管绝大部分高空广告牌都已经熄灭了,但丝毫也没有影响到两个年轻人的心情。他们依旧欢乐舒畅,忽略了夜晚的黑。

在舞会结束前的半小时,他们吞下了今天的第二剂唆麻。药效发挥,在现实世界和思维间筑起了一堵密不透风的墙壁。他们又回到了瓶子里,穿过了街道;在瓶子里,他们坐上了电梯,来到了二十八层楼的亨利的家。不过即便是在瓶子里,尽管列宁娜已经服用了两剂唆麻,她依然记得按规则做好所有的避孕措施,一条也没漏掉。多年的睡眠学习和训练了五年的马尔萨斯操,从十二岁到十七岁每周三次,让这些措施已经变成了肢体行为中天生的一部分,就像眨眼一样,不可回避也不可缺少。

“哦,这倒提醒了我,”从浴室出来的列宁娜说道,“法妮·克朗想知道,你送给我的那条可爱的绿色摩洛哥皮药剂带,到底是从哪儿弄到的。”

每隔半个月的礼拜四,贝尔纳都要参加团结礼拜日的活动。在爱神会堂(最近,按照第二条款的要求,亥姆霍兹经过选举成为了这儿的管理委员会的委员)早早吃过晚餐,贝尔纳与朋友们道过别,登上了屋顶,坐进了一架计程飞机里,前往弗德森社区歌厅。飞机爬升了几百米后,开始向东行驶,转弯时,那庄严又宏伟的Singery大楼便映入了眼帘。泛光灯照亮了它的白色人造卡拉拉大理石外表,三百二十米的高度,为所在的鲁德山增加了一个永远不灭的白色光环。大楼楼顶的停机坪四角各有一个巨大的T字架,在夜色里闪耀着暗红色的光芒,二十四个镀金大喇叭正因神圣的合成乐曲隆隆作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