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2)
他打开自己的机库仓门,叫来一对正在闲逛的德尔塔减,让他俩把飞机推到屋顶上。这两个飞机库工人来自同一个波卡胚胎组,个头一样矮,皮肤一样黑,面容一样丑。贝尔纳用一种相当尖锐、傲慢甚至带有攻击性的语气发出指令,就像对自身的优越感不太有把握的人常常所做的那样。对贝尔纳来说,跟低种姓的家伙们打交道是一件非常痛苦的事。因为他的身高比阿尔法的标准身高低了八厘米,身材瘦弱,整个体型反倒是跟一般的伽玛差不多。到底是为什么,这里面的原因就不得而知了(代血浆里误加酒精的流言极有可能是真实的,毕竟这世界是由意外所构成)。和低种姓的人交往时,贝尔纳总是想起自己的身体缺陷。“我是我,可我却希望不是我。”强烈的自我意识压得他喘不过气来。每一次,当他发现自己是平视,而非低头看着一个德尔塔的脸时,他便禁不住感到备受侮辱。那家伙是以应有的尊重对待我吗?他对别的阿尔法也是这种态度吗?类似的问题日夜笼罩着他,让他辗转反侧。但这并非毫无道理的庸人自扰。因为低种姓的家伙们经过条件设置和睡眠学习,总是把社会地位与个子大小联系起来。事实上,正是由于睡眠教学里重复了无数次的真理,人们普遍更喜欢高个儿。所以他的矮让他追求的女人嘲笑他,和地位相同的男人看不起他。这些嘲笑使他觉得自己与他们格格不入。他是个局外人。既然以局外人自居,他的行为举止也愈发地与众不同起来。但这些不合群的动作反而让大家对他的偏见更加深了,他感受到了更多的轻视和敌意。这样一来,局外感和孤独感便愈发的深化。对于被轻蔑,他逐渐产生了一种惯性的害怕,于是他变得总是愿意回避他的同辈,处理下属的事情时愿意带上过分刻意的自尊。他对亨利·福斯特和本尼托·胡佛那些人充满了苦涩的妒忌。他们不需刻意用音量证明自己的尊严,和往常一样说话就可以让一个伊普西龙执行他们的命令;他们心安理得地享受着优越的地位,在种姓制度里如此如鱼得水,自在无比。他们不去思考自我的位置,也完全忽略了自己环境的优越和舒适。
贝尔纳仿佛觉得那两个德尔塔减随从在推行飞机的时候有些不情愿,态度懒散。
“快!”贝尔纳急躁起来。随从中有人瞥了他一眼。从那双空洞的灰白色眼眸里,他感受到了一种野兽般的蔑视。“快!”他吼得更大声了,声音丑陋又刺耳。
终于,他爬上了飞机。一分钟,他便整装待发,向南边的河流那儿飞去。
好几个宣传局和情绪工程学院都位于舰队大街的六十层大楼里。地下室和最下面几层用于伦敦三大报的办公和印刷——《准点播报》(供高种姓人群阅读的报纸)、浅绿色的《伽玛报》及百分百单音节的卡其色《德尔塔镜报》。继续往上走,则分别是电视宣传局、感官片管理局和合成声与音乐局——一共占了二十二层。它们的上头是一些实验室和软垫房,供音轨作家和合成音乐作曲家创作精妙的乐曲。最上面的十八层则全部都是情绪工程学院的地盘。
贝尔纳降落在宣传大厦的楼顶。
“给下面的亥姆霍兹·沃森先生打个电话通知一下,”他命令门房的伽玛加,“就说贝尔纳·马克斯正在顶楼等候。”
他点了支烟,坐了下来。
电话打过去时,亥姆霍兹·沃森先生正在写作。
“跟他说我马上到。”他挂上了话筒,转身对秘书说,“这些东西就由你来收拾。”语气是一贯的公事公办,没有半点人情味。他对女秘书的灿烂微笑视而不见,站起身子,大步流星地走到了门边。
他是一个有力量的男人,胸膛厚实,肩膀宽阔,身材魁梧,行动迅速,步履矫捷而轻盈。脖子是根圆木,结实地撑起轮廓美丽的头颅,深色卷发,棱角分明,英俊非凡。正如他秘书乐此不疲重复的名言:每一公分都是个阿尔法加。他的职业是情绪工程学院写作系的讲师。在讲学的空当,他还是名情绪工程师。另外,他定期为《准点播报》撰稿,写感官剧剧本,而且精通口号和睡眠教学的技巧。
“能干,”这是他上司们的评价,“也许,(这时他们会摇摇头,意味深长地压低了嗓门)过分能干了点。”
的确,过分能干了点,他们没有错。智力上的超常给亥姆霍兹·沃森带来的后果和贝尔纳生理缺陷带来的后果很有些类似。身材矮小瘦弱让贝尔纳不愿和同伴们待在一起。这种关系上的疏远,不论从哪条现行的标准来看,都是心灵的负担,而这种负担更加剧了疏远。让亥姆霍兹意识到自己与众不同且十分孤独的,却是他出众的才干。两人都认同他们是孤独的个体。然而贝尔纳因为生理上的缺陷自始至终都在感受孤独,可亥姆霍兹·沃森的孤独却是最近的事儿,因为逐渐了解到自己的能干,他越来越明白他与周围的人完全不一样。这位自动扶梯壁球冠军,这位不知疲倦的情人(据说,不到四年,他就有过六百四十个不同的姑娘),这位可敬的委员,这位交际能手最近才突然明白:对他来说,游戏、女人、社交只能算是次等的好事。真正令他兴趣盎然的是另外一些事。到底是什么事呢?什么事呢?贝尔纳此行的目的正是跟他讨论这个问题。不过,鉴于亥姆霍兹总是滔滔不绝地发表他的意见,所以我们可以说,贝尔纳只是来再次听听他朋友的谈话。
亥姆霍兹刚踏出电梯,便被合成声宣传局的三个迷人姑娘给拦住了。
“哦,亥姆霍兹,亲爱的,今天晚上在埃克斯穆尔高地公园,我们一起野餐。”她们哀求道。
他摇摇头,从包围圈中费力地挤了出来。“不行,不行。”
“我们没邀请别的男人,只有你。”
面对如此美妙的承诺,亥姆霍兹依然无动于衷。“不行,”他重复道,“我很忙。”话一说完,他便头也不回地走掉了。可姑娘们依旧不肯放弃,一直跟在他身后,直到他上了贝尔纳的飞机,最后“砰“的一声关上门,热情的女人们才放弃了追逐。不过,她们也并非对此没有怨言。
“这些女人!”飞机升上天空,亥姆霍兹摇了摇头,“这些女人!”“是呀,太可怕了!”贝尔纳附和着他的话,假惺惺地表示同意,其实自己恨不得像亥姆霍兹那样拥有那么多的姑娘和那么少的烦恼。他突然感受到一种强烈的自吹自擂的需要,“我要带列宁娜到新墨西哥州去。”他竭尽全力装出一副无所谓的样子。
“是吗?”亥姆霍兹对此毫无兴趣。沉默了片刻,他又继续说道,“这一两个星期,我推掉了所有的委员会会议,谢绝了所有的姑娘。这在学院里可引起了轩然大波,你根本无法想象那混乱的局面。不过,还是挺值得的。其结果是……”他犹豫了一下,“总之,他们很古怪,古怪。”
生理上的缺陷可能导致心理上的负担,但这过程似乎是可逆的。过重的心理负担可以导致自我孤立,看不见听不到,拒绝外界的一切信息,生理上的欲望也被人为地消灭了。
旅程里余下的时间是在沉默中度过的。不过,当他们到达了贝尔纳的房间,在松软的气垫沙发上自在地躺下来之后,亥姆霍兹又开始了谈话。
他的语速很慢。“你是否曾经感觉到,身体里有种不知名的东西一直在等机会宣泄。某种你一直未曾使用的精力,就好像水都往下流成了瀑布,而不是形成漩涡。”他脸上充满了疑问。
“你是说,不一样的状况下人们会感受到不同的情绪吗?”
亥姆霍兹摇了摇头。“不完全是。我指的是,一种奇怪的感觉,有一些重要的话要说,也有力量去说,但我不知道要说什么,也不知道如何利用那股力量。如果有另一种写作的方式,或者能写一些其他的事情……”他沉默了一会儿,继续道:“你看,在说话方面,我是相当厉害的。我知道哪些话能让你突然间激动地蹦起来,像被针扎了一样。这些话听上去如此新颖,如此令人兴奋,虽然它们的实质不过是睡眠学习里重复了一万遍的道理。可是这样还不够。辞藻华丽是不够的,内容才是最重要的。”
“可是你话语里的内容都是好的,亥姆霍兹。”
“在它们行得通的时候,确实都是好的。”亥姆霍兹耸了耸肩,“可我的话不大行得通,在某种程度上它们甚至并不重要。我相信我可以做一些更重要的事情。是的,一些我认为会更迫切的事情。可究竟是什么呢?更重要的事究竟是什么?如果写的都是别人要求的东西,你怎么可能感受到迫切?语言像X光,如果使用得当,便能穿透一切,一读就觉得洞悉了你的心。那是我努力教给学生的东西之一:如何让文字拥有匕首一般的力量。可是把一篇论《本分歌》或是芳香乐器最新发展的文章写得穿透有力又如何?而且,在写那些东西的时候,你真的能够入木三分吗?真的能够像最强劲的X射线吗?没有意义的东西难道你能写出意义来吗?这就是我想说的。我一再努力……”
“嘘!小声点!”贝尔纳忽然伸出一根指头警告;二人听了听,“我觉得门口有人。”他低声说。
亥姆霍兹踮起脚尖,轻轻地穿过房间,突然打开了打门。没有任何人,当然没有。
“对不起,”贝尔纳觉得自己是傻瓜,尴尬极了,“我太紧张了,大概是这样。你知道的,当别人怀疑你,你也就开始怀疑别人了。”
贝尔纳擦了擦眼睛,叹了一口气,辩护的声音带着些伤感:“如果你知道我最近遭遇到的那些倒霉事就好了。”他的眼泪几乎都快流了出来,对自我的怜悯好像突然间一涌而出的泉水,“你要是知道就好了!”
亥姆霍兹·沃森感到一种莫名的不安。“可怜的贝尔纳!”他自语道。不过,同时他也在为这个朋友感到羞愧。他希望贝尔纳能拿出更多的尊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