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韦护(8)
这时丽嘉正相反。她在另一条马路上穿着,她时时去搔她蓬松的发,在有着玻璃窗的店前驻下足,赏鉴她自己愉快的仪容。她并不十分了解韦护,但她以一种女人的本能,她知道他有一点隐忧,而这一定又是与她有关的;她很高兴这发现,所以这天她特意单独来观察他,结果她满意了。她想去告珊珊,但怕珊珊要阻挠她,扫她的兴,所以她在街上倘佯了好久,等到完全收敛了那得意的欢容才归家。这是她许久以来都没有过的快乐,然而却并不全是她悟出了有一个男人在为她不安,有一大部分还是她以为她可以从这里找到一种精神上的援助。她太孤单了,一切都不如意。纵是相好的珊珊,似乎也显露出一种冷淡,这冷淡,她认为是一种嘲笑的不同情的冷淡。她带着热望走到醉仙他们那里去,而他们都只在一种莫名其妙中享受着自认的自由生活。那唯一足以使他们夸耀的,只是他们无政府主义者的祖宗师傅在世时的一段勤恳的光荣;然而就只这一点,在他们自己许多人口中也不能解释得很清楚。他们曾吸引过丽嘉,因为丽嘉和他们有同一的理想。而现在呢,他们却只给她失望了。她希望不要单单用梦想来慰藉自己的懈怠,总要着手干起来才好。但他们,她认为可以帮助她的,却也是无头绪,而且也并不是有着互助的、利他的精神的。当丽嘉莫奈何想不出别的方法的时候,说她愿意进工厂做女工的时候,他们竟会笑起来。丽嘉同他们住了好几天,没有一天不在争辩中,不特使她刚去时的热心,冷了一大半,反受了一些刺耳的话。每当丽嘉用犀利的言语将他们那“崇高理想”的论调一推翻,而他们暂时找不出答语的时候,他们之中总会有一个人来嘲讽她,所以她不再留在那儿了,那里没有一个是她的朋友。她回来,珊珊也没有表示她的高兴;浮生他们更是不会注意到她了。自然她会想到韦护,她确信韦护能够听她,了解她,同情她。她开始来找韦护,韦护又正因失望而决心不再来了。她从浮生口中探听到韦护最近曾有过的一些情形,她决计瞒着珊珊和浮生他们,悄悄来在马路上等他,她喜欢知道他对她的态度怎么样。现在她满意了,她知道这个她认为唯一可亲的人,并不是不愿来亲近她的。而且她觉得当他那样沉静的,像深思到什么的,单是那么无语地抱着她走的样子,是比他在滔滔解释着什么还使人动心些。
12
整整一天,丽嘉一刻都没有停留过,房子小,她从这边一步跳过去,便被桌子抵住了;她再一跳回来,便又睡在床上了。她很兴奋,时时觉得要笑,因为她又要避着珊珊去玩一点新的花样。正因为这于她有一种新奇的意味,她不能节制她的愉快的慌张。她已经忘掉了这几天来的打击,也不介意珊珊的不温存,她也没有想到要同韦护讲述她新近所得的感想。她连这样的自问也没有:“看见他了怎样呢?为什么要这么鬼鬼祟祟呢?”她只带着一种好奇的心情:“看他怎么样?哈一一”一到四点钟的时候,她跳到桌子前去照镜子,她并不是去整理脸上的颜色,因为她从来就不屑用脂粉的。她是在镜子前,做一个可爱的怪脸,为自己发笑的借口。有一次,她竟倒在床上大笑了。这时珊珊坐在桌边看书,已经注意她好久,忍不住地问:
“我真不懂你乐的是什么呢?”
丽嘉大张着左眼,将眯着的右眼一眨一眨地笑起来:
“哈!看我哕,珊!说,我像不像美国明星玛丽碧克馥?”
“我不懂你。”
“不懂吗?有人要开电影公司了,我想去试演呢。”
“我不信”
“真的要上台了呢,人生不演戏哪成!”
“我赞成,我也想去。”。
“自然哕,你也应该演,只是怕你一到那个时候,就要拦阻我了。”她又倒在床上大笑起来。
珊珊把眼张着,怀疑她,但懒于追问,只说:
“好,我知道你,你一定有什么事故,你喜欢恋爱,我就不问。”
“你不必疑心,没有什么事,如果我有,我会告诉你的,请你看看表是什么时候了,我很想去散步。”
四点三刻,她就辞谢了珊珊的陪伴(竟弄得珊珊都变色了),一人向大学走去。时时都可以遇着一两个穿洋服戴球帽的大学生,夹几本布面书和讲义,她知道学校已经下课了。她站得离校门稍远,约六分钟的光景,韦护穿着一件深灰色的夹大衣,从那大门出来,似乎刚刚同什么人周旋过一样,因为脸上还保持得有薄薄的一层笑容。丽嘉本想笑着去招呼他的,但却没有喊出声,便默默向前走了。
“到哪儿去呢?”韦护迎着她时,仿佛异常怜惜她一样,因为她是那么不做声。她转过身来随韦护走,两个手紧紧地插在毛线衣的口袋里。
“到你那里去,好不好?”
她只用疑问的眼光答应他。
“那么,到我家去。”
她又踌躇着。
“好,还早,我们且走走路吧。昨天我走了不少。”
“为什么呢?”她为那快乐的预感鼓动着。
“唉,不为什么。丽嘉,你不笑我吗?我实在是一个傻子呢。”
两人同时对望了一下,都了解那意义。
在走到比较僻静的路上时,韦护又去抱她,但她挣脱了。她给了一只手给他。她第一次感到那手比别人的要瘦一点薄一点。而她的手向来就被推许为最柔软的,使人只想能像什么东西一样地捻着揉着就好的。
他们走了一大段路,都在一种沉默中咀嚼着那情绪的变幻和心的颤动。到后来,丽嘉忽地想起一件可笑的事来,她向他说:
“浮生同雯吵了一大架,你一点也不知道吗?”
他不信地望着她:“有几天都没去看他们了。为什么呢?”
“为一一真的你还不明白吗?”
他立即抖颤了一下,然而那太无理由;于是他只说他一点也不明白,但他很想知道这究竟,希望她能告诉他一点,而且他决计第二天去看看他们。
“我很不愿意他们这般糊涂,太冤枉了,丽嘉,你怎么去说他们呢?”
“我对于他们两人,都有着一种不同的喜悦。但是我很希望……一一你不知道吗?雯很有一部分像传奇上、小说中的女主人,她值得有个‘维特’呢。”
“‘维特?’你是说……”他说不下去了。
她大声笑起来:“正是呀!”
在黄昏薄薄的天光下,他又看见那曾使他抑制过痛楚的眼睛,一种强炽的欲念,抹去了适才一点轻微的厌烦,他不愿再谈浮生了。他更将身体触拢些,微微带点悼惜似地说:“‘维特’在为另一种苦恼所捆缚呢。”他没有望她,但他觉得他两眼正为一些东西烧得很痛,他望不清走到什么地方了。
丽嘉心里也有点惶惑,她想:“是该回去了吧?”但她却仍然仿佛缺少意志似地随着他找寻那最少人行的路,她不知说什么才好了。
两人又沉默地走了一段路,这沉默使两人都焦躁了,都有点恨起对方来。最后韦护下了决心,在街的拐角处找到了两部洋车,他命令她道:“到我家里去坐坐。”不过在脸上,他做出一个从来没有见过的那么一副极可怜的样子。
她没有拒绝他。
一路上他都将头倒转着,眼光停在她脸上,没有闪动一下的到了家。
在客厅里遇见了房东夫妇,他道了一声歉,便急急将丽嘉引上楼了。
房里的装璜,使丽嘉微微惊骇了一下,但随即便坦然了。她看出这房主人没有一点地方与这些精致的东西不相调和。她掷身在一张软椅上,泛泛地赞美这房子布置的匠心。
韦护也倒在椅上,温柔地转侧着,表示客人的降临,给予了他宠赐的光荣,和为这光荣而快乐着。
一个轻轻的指声在门上弹着,两人都骇了一跳,是那好听差送两杯茶来。他们都矜持着,一直等到听差出去。
开始还有许多拘束的地方,不久便很自然了。韦护握着她的手说:“我真感激你呵!”
但她将手甩脱了,她翻起桌上的书,只有一本他编的刊物,和一本其他小册子是认识的,其余散着的都是精装的外国书。她问是些什么书,他告诉她了,又引她去看那些俄国有名的文学家的全集。她欣奇地赞叹着,说:
“可惜我不能了解它。然而这也过去了,若是早一点的时候,我知道你有这么多的好书,我一定要学俄文了,只是现在我仿佛又不必了。但我对于这些著作是深深爱慕和尊敬的。”
“那么你对于我的这些书呢,”他指着另一个书架,“这全是世界有名的文学论著。你如果高兴看,我可以帮助你。”
她喜悦地望着他笑了一下,但最后说:
“我现在只想学世界语。”
于是他将话转到原来的方向。他说也正如她一样,只想能放弃文学,曾想将这两书架的书都送给谁去,不过这只是一种想望,他仿佛在生命的某部分,实在需要这些东西来伴奏,在这些里面有许多动人的情操,比一篇最确凿的理论还能激发他。而且最大的理由,是他最能在这里找到同情和同调……
丽嘉想起她曾有过的一些经验,她叫着:“正是呀,我也感觉过的。”
他问起她为什么要弃置音乐。她说那太气闷了,她没有那方面的天才,她好久都没有弄好。然而他说:
“那有什么要紧呢,一个乐师是并无大价值的。我们也不必要成为大艺术家,只是我们要能赏鉴一切艺术。我们可以从那些不朽的东西里面,认识出那最高的情绪的沸腾,和时代的转变。”
听差又弹门了。这次都非常坦然地毫没慌忙,他们保持着原态,相对地站在书架边。韦护命令道:
“进来。”
她笑着望那听差,是一个很干净和善的年轻人。
“太太问,饭预备好了,是请客下去吃,还是搬上来?还有,太太和老爷都用过了。”
“那就一一”他转过来向丽嘉说:“我看我们到外边去吃饭,怎么样?”
但是丽嘉拒绝了,她不愿白吃别人的。她要回去。
于是韦护做了一个手式,听差便退出去了。
韦护求她再留一会儿,即使不肯吃饭,也得为他再耽搁一些时,他说:“丽嘉!你不知道你走后我会多么难过。”
她做了一个怪样子给他看,意思是说:“哼!我懂得你在扯谎。”但她仍然相信了,握起他的手来。
他稍稍表白了一点他近来的苦恼。他望着她的眼睛说道:“唉,你多望我一会儿吧,不知为什么在南京第一次看见你,我便深深记住它了。而且……”他做了一个动作,想去吻那眼睛的样子。但她逃避了;虽说她心里很高兴,因为赞美她眼睛的人太多,而且她也知道自己的眼睛是太美丽而引入了,于是那嘴唇便落在那握着他的手上。他看见丽嘉有点生气的样子,便变得很悲戚地说:
“唉,你责罚我吧,我太无礼了!我知道我不配这样,你太好了。”
丽嘉妩媚地望了他一眼,嗔道:“你在骂我吗?”
他又解释,解释得过分了,却使人欢喜。丽嘉真变得温柔了,温柔之中,又带着强烈的个性,和大方的豪爽,所以就更使他满意,更觉得有崇拜她,就是说有恭维她的必要。
他再请她吃饭时,她才决意走了。他只做一个苦脸默默望着她。
然而终竟他放了她,他命听差去雇了一辆人力车。他送她直到弄口。他再三再四说他最小的,又是最大的,唯一的希望,他要她明天来。
13
走回来时,房东迎着他,关心地问到:“谁呢?”
他只摇头。
房东太太好奇地走来问:“唉,太漂亮,太年轻了。”
这时摆上了一桌菜,因为是预备两个人的;主妇为在生人前表示贤惠,所以菜特别多。韦护问有粥没有。他吃了不多的粥,便觉得有点饱胀了,于是他加倍地抽起烟来。他在楼下客厅里延迟了许久,因为他不愿独自呆着。他怕寂寞,因为刚才是太热闹了。他破例地同他们玩了一点钟的扑克。主妇说她会用牌卜命运,他好玩请她卜时,她捉弄了他。房东又问他,他只好叹息着:
“这全不是我预料的,而且也无希望。不过我可以说,她太使我迷惑了。她还年轻,不过是一个姑娘,她还不懂许多呢。”
“我希望你进行,大舅父听了也高兴呢,他老人家也该看你成家立业,快活快活了。”那表亲的房东就这么做出亲戚的关切,说出这一串自以为很得体的话。
韦护自然不会生他的气,虽说他心里想:“得了,我还管你希望不希望吗?”他只是敷衍地笑着,又将话说到牌上来。
主人夫妇虽说都太好,然而也太俗,他不能同他们说一句较深的话,他又回到楼上了,又去想她的一切,一切都可爱。她是那么善于会意的笑,那么会用眼向你表白她的心,一个处女的心。她一点不呆板,不畏缩,她没有中国女人惯有的羞涩和忸怩,又不粗鲁不低级。他早先对于她的印象,只以为是有点美好和聪明而放浪的新型女性,但现在却不同了。他发现她许多性格上的美处,她那些狂狷的,故意欺侮人的态度,只不过是因为那起人,柯君一流,逼得她使然的。于是他又想起柯君的可怜的样儿,他几乎大声的喊出:“啊!他哪配!”
他又去想那第一次见她时候的事,他记不清了,仿佛还有几个姑娘,但她是她们的代表,她们的思想显然是受了她的制约。自从来上海后,他觉得她有点厌弃他,他曾想过:“韦护有什么地方使人不舒服吗?”他觉得只有她,她始终是有生气,她若不叫你爱她,她便会给你恨她的根据。
这一晚,他什么也没做,只坐在丽嘉曾坐过的那张椅上,抽着烟,兴奋着。他不愿去想工作和爱情,因为这已经很苦了,终究是无结果,他想等过几天了再看吧,也许韦护又会厌倦的(他自己觉得这话有点骗自己)。
他到办事处去得迟了一点,他皱着眉头向别人说:“唉,只怕还得早点回去,唉,有点讨厌的事。”他既粉饰自己的惭愧,又留下早归的余地。
可是一整天丽嘉都没有来。
到六点半钟的时候,他已灰心了,勉强在吃着晚餐。而丽嘉才翩然地从听差大开着的门里,亭亭地走了进来。她在两对闪闪逼人的眼光之下,安详地要韦护不要管她,她可以一人坐在房里等他,她还向那审视她的夫妇笑了一下才上楼去。
“哼,不错呢!”
但是韦护不愿听这些,他快活得了不得地跑回自己房里去,他们见面时,不觉地走拢来友谊地拥抱了一下。
“我等了你一天。”他在她肩膀上说,微微闻着她的发的香气。
“我怕你不在家呢。”她嘴触在他的衣服上了。
“吃过饭吗?”
“自然。”
于是韦护替她取出一些水果来,自己燃起他饭后的香烟,说:“我想你不至讨厌吧。”
“我是不抽的。但我却很喜欢别人抽,只是女人除外。”
“为什么呢?”
“不为什么,大约是因为我不会抽吧。”
“那么,是欢喜我抽的。”他故意做出一副顽皮的神态。
她装着没有看见,去剥一个顶大的橘子的皮。她那又软、又润、又尖的手,在那鲜红的橘子皮上灵巧地转着。他不由地想起一句“……纤手试新橙……”的古词来。
他向她讨了两辦剥好的橘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