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韦护(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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外面洒满了金色的阳光,天气像初春。丽嘉仿佛一个被放的囚奴,突然闯入了这世界。她用一种奇异的、狂欢的心情来接触一切。她不断地嘘唇,迎着风快快地向前走去,那清凉的微飓,便频频去摸那脸颊,或是很快地抹了一下便跑走了。她举眼去望天,正有许多团的白的耀眼的东西在那蓝色的天海中变幻着。她仿佛自己也轻了好些一样,只想飞腾起来,脚步换得更快了,像要离开地面似地那么跑了几条马路。马路上都异常安静,即使在白天,也没有很多的行人和车马。她想起适才的争执,简直觉得那是太愚蠢和丑陋了。她捡起一片被秋风吹落在地下的枯黄的叶,像是很珍惜地把玩着,随即便又不经意地抛下了,风将那树叶吹到好远去,她又去捡另外的。她想起珊珊来,看见她红着眼睛,额上有两股细的青筋暴露出。她想:“唉,我怎么能知道她为什么这样对待我,她许久来都在爱护我的。”但即刻又转念道:“自然,只怪我太粗暴了。”她又想起过去的一年,不正是这时候吗,她们刚跑到南京,成天在北极阁、鸡鸣寺这些地方乱跑,那时她们还没有丢弃绘画,她常常将她喜欢的色调去染污那白纸。她曾有许多自己满意的作品。那时珊珊没有别的信仰,信仰便是她。没有别的兴趣,兴趣亦惟她的兴趣是从。而且她以她的聪明,她的豪迈,她的热情,吸引了一些朋友,她们终日都沉于欢乐中。现在呢,散了,都忘了她,干各自的事去了。珊珊也一样,她只信仰读书,而且她鼓惑了那些人,现在还想来强迫她。她怎能不生气!过去的一时的热闹,使她迷乱,她仿佛她应该争回那失去的王座,她不能寂寂寞寞地生活。珊珊的话,也有一部分理由,她说:“这社会已不准我们再游荡了。”对,我们得找事做,我们要钻入社会去,我们要认清一条路。她决计了,她不一定要同珊珊在一条路上走的。珊珊喜欢那些书本子,她就去读书,无论结果怎样。她自己愿意干一点事,她就去找事做,不必在家里使珊珊不安。现在珊珊一定被她气哭了。她知道珊珊是比她多感伤的。她无论如何不能在街上瞎跑了。她要转去看看她朋友,向她解释,向她道歉,这真的不值她们来闹得心里难过的。她掉头在朝来的路走回去,才发现已离家好远了。她正预备雇洋车,迎头却有部洋车停下了,车上走下一个满脸都是笑的人:
“啊,怎么在这儿,要到什么地方去?”
原来是韦护从办公处回来,很高兴的神气,、给了那车夫两角钱,打发他走了。他随着丽嘉慢慢地走。
丽嘉也忘记雇车了,他们讲了许多不关紧要的话。丽嘉指着一个极脏的小面馆告诉他,从前她曾和两个朋友在这里吃过面,只四个铜子一碗。她还买了一斤花雕喝,面馆里给她们一点熏鱼和白菜,她脸都喝红了。馆子外面围了许多人看她们,她的朋友实在受窘不过,强拉着她走了。她们走出面馆,那些看的人便让开一条路,不笑她们,也不同她们说一句话。她带着叹息地望着韦护说:
“总之,大约只将我们当做疯子来看而已,他们决不将我们看做同他们一样的人。”
韦护听着这些话,极感兴趣。他幻想几个鲜艳活泼的女性,穿着上海流行的学生装,在一个只有小车夫去吃的馆子里,和那些穿脏的破衣的人厮混着,用大碗斟酒,受一群好奇的眼光凝视着;他再回头去望那面馆,好像有点感情似地笑了起来。他问她好不好再到那地方去吃面,他愿意陪她。她拒绝,她已经懂得了这意味,再去,便无趣了。他又希望她能和他到别的地方去吃一顿饭。她笑了,那态度又变得与从前一样。韦护恨恨地望了她,她才停住笑,但她立即招来一辆洋车,她向他说:“再一一会。”那全个脸都堆满了爱娇,她接着又做出一个嘲笑样子称呼他一声:“韦先生!”,不等韦护的答语,便跳上车走了。
韦护心里很不痛快。为什么每当她一说起“韦先生”时,便露出那么一副鄙屑人的态度?她不过是从那些无聊的人的口中捡来这名词,这并没有被嘲笑的理由呀!韦护再举起眼去望她,只见一个蓬得很高很长的发的头庄严地放在一件紫绛色的夹衫上,被车儿渐渐地拉远去了。不知为什么,他又将她原谅了。他笑自己,怎么韦护会被一个年轻女孩逗着。他应该了解她,她实在比别人还敬重他。于是他向着那车轮所向的方向进行,但只走了几步,便又退回了,他决计还是转家吃午饭,等下课后再到浮生家去会她。
果然,珊珊哭过了,眼皮有点红肿,坐在桌边写信,旁边放的馆子里送来的包饭,饭菜都冷了,还没动一动。她已经看见丽嘉悄悄进来了,但不去理她,仍然低着头写信。
丽嘉坐到桌的那方,搭讪地问:“给谁写信?”
“给家里。”
“呵,说些什么呢?”
“不说什么,只要点钱做盘川回去。”
丽嘉认真地问道:“珊!真的吗?为什么?你给信我看,我相信你是在骗我。”于是她将脸色转改来,笑着去陪礼,她要求原谅她适才的粗暴,要求她忘掉这回事,她发誓以后决不给她难受了,她强迫她同意,她又放赖似地定要她笑,最后还乱摇着别人的头,连声问:“说,到底要不要回家?”
珊珊是常常向她让步的,自然笑了,而且还同她谈讲一切她的计划。回家的话,当然是临时编来怄她的。她又问她去什么地方跑了一趟。
她便告诉她刚才的情形,告诉她遇着韦护,两人同走了一段路,她说:“我都想同他去吃饭了,但是一想起你所说的一些话,便马上丢开他,坐车回来了。”
于是两人又和好了,一边说笑,一边将那冷的饭菜放在一口小锅内,在煤油炉上热着,她还取笑珊珊的哭。
吃过饭,她便离了珊珊到醉仙那里去。她梦想那里有许多动人的事做。那里有好些青年,都是同她一样的有许多好的理想,都急切要得到施展生平抱负的机会,都富有热血,商量着来干点轰轰烈烈的事。她不能再闲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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韦护上完课,使踱到浮生家里来。浮生家里,冷清清的,小孩睡觉了,雯坐在桌边,织一件小毛绳衣。浮生刚回来,躺在椅子上,无声地看着报。
韦护躺到椅上去,望了望房内,只想问:“她们来过么?”但不好意思,只好装做并没扫兴的样子说话。
慢慢地,他们讲到一桩恋爱的事,辗转又讲了一些别的,谈话是更其阑珊了。韦护实在觉得有走的必要,但仍是等着,只是显出了一副无聊的样子,过了一会,他正预备要走时,雯却对他一笑,说道:
“我知道你一定闷得很,我去要丽嘉她们来玩吧。”
韦护阻止她,但她却跑到间壁去了。一会儿,便同珊珊两人走了进来。珊珊的脸色,仍然有点苍白,微微罩着一层愁闷。她望了韦护一眼,便坐到先前雯坐的那张方凳上了。韦护很和善地问:“怎么今天不过来?”
“难道天天一定要过来的吗?我不知道这理由。”光这声音就辣辣的,使浮生都诧异了。韦护却笑着向她解释,他不愿使人太不愉快了,他也没有想到为什么她这样刺人。
浮生问丽嘉到什么地方去了。她便微微狡笑道:“不清楚呢,是被一个什么人约着上馆子吃饭去了的,不知怎么还不回来?”
韦护没有悟过来,以为是真的,正奇怪着:“呀,不是我明明看见她雇车回家吗?”但他也不问。倒是雯反逗着他说:“你说丽嘉怎么样?”
“自然了不起,你们朋友中,就没一个错的。”
她们都知道这是假话。
“就只太爱闹恋爱了。”浮生说,“昨天楼上住的人还问我她是谁呢。他前几天有一次看见她同几个男人在公园里玩。”
“那里面还有一个女人,怎么你们楼上的人就没看见呢?我敢说,丽嘉一次也没同人恋爱过。”珊珊有点气忿地为她朋友分辩。
但是雯却站在浮生方面,她说珊珊太偏护她朋友了。丽嘉被许多人非议过,那是不能只怪别人的。无论是哪个朋友,同丽嘉很好,好到不亚于珊珊的人,也不能不承认她是太过火一点,她同许多男人相处得很亲昵,使别人堕入了情网,好像一个小孩一样,什么都不懂,都不卖帐。她也从没有同一个女友能相好到稍微长久一点的。
珊珊竭力地辩着,丽嘉从没有同谁有一点恋爱的嫌疑,她完全是一个小孩子,在男人面前,稍微有点任性是有的,那完全是对方的神经过敏,才闹出一些故事。我们的友谊却是许久来都相融洽的。
她说了许多,有好些话使韦护感到不安,仿佛专为他放射出来。他很难过,又很无趣地坐了一会才走。
他还连来了三天,都没见着他要见的人。
第四天他去,又扑了空。这使浮生都对他诧异了。浮生一看到他进房便悄悄向雯说:“唉,我不很懂得,他来我们这里好像办公所了。我料定他会来的呢。只是他简直瘦了!”
“我想他是坠在恋爱中了,你看他近来那眼光,不是痴钝了许多么?”雯婉曼地望着她爱人笑,“每个人当在恋爱中,总要变得愚蠢些,或特别聪明些。我看他是变蠢了,而你当时是聪明些。”
浮生又憨笑起来,他好奇地望着韦护。
“呀,你们在议论我什么呢?”韦护心里很不高兴,这不全是因为知道别人在当面议论他,他还是保持着他原来的态度,微微带点倦,又带点兴奋却毫不轻躁地将他俩审视着。浮生拍着他的肩,安慰他: “决不会说你的,不要难过。”但他心里沉思道:“我是扯谎了!我是扯谎了!”
不过女人总常常不愿埋没了她的聪明,雯便向着他巧笑起来:
“你望我呀,眼睛不要动。我看得出你的心事呢。”
韦护心里退缩了一下,他只想骂她一句:“可恶呀,你!”但他瞬即制住了,他要报复她。他就紧盯着她,说:“好吧!你看我吧!请你一直看到我的灵魂。我心中正爱着一个女人呢。只是她不会爱我,因为……只是我终究要她知道的!”他故意再狠狠去望她一眼,像要撕碎她一样。
她终究迷惑地将头垂下了。
浮生诚恳地问着:“真的吗?我愿意知道。是谁呢?在你那里办事的那个女同事吗?”雯这时又昂起头来: “我知道!我知道!第一次我就发觉了。”
韦护不知怎样说才好,又加以这几天来的抑郁和对自己的反感,他实在需要一个地方倾泻,他不能隐秘他的这痛苦了。若果有这么一个机会,他能从始至末,连他最微细的思想都表白出来,他便弃置了这诱惑,再从新做人了。只是他一望浮生那憨直的脸,他就灰心。若希望他能了解他的情绪和痛苦,是全无望。而且他觉得雯是那样得意,他便生气了。他只想一脚跳开去,他踌躇地望着门。这时雯更迫着他,她叫着:
“是那个大眼睛姑娘啊!那常常卖弄着的。唉,不是吗?丽嘉!丽嘉!”她将丽嘉两个字叫得特别响;跳到浮生怀里莫名其妙地大笑起来。
这使韦护抑制不住了。这样久来从早到晚他都尽了镇定之责任,他没有一点想扰过谁,为什么这女人要故意来戏弄他?他听见那刺人的名字时,几乎都要发狂了,他不耐地望着她。
她本是有着过分的白皙的,激动的笑,将那脸皮陡然染得很红,一排齐整的小牙显了出来,完全是一副惟有年轻妇人才有的那丰满的媚态。韦护看见她那么不知顾忌地扭着浮生大笑,还将那身体摇摆着,简直不知要怎么恨她才好。他凶猛地扑过去便抓着她了。他紧紧捻住她手腕用力地说: “唉!你这人!怎么样?我爱的是你呀!你爱我不爱?”
她大发雷霆地嚷着:“你疯子!你癫狗!浮生!你怎么?看!唉!我手腕疼死了!”
浮生骇得像个木头人了。
“看你还凶不凶。”韦护一转身便将她推到软椅上去。他已经清醒了,只好来补救,他向浮生笑着,似乎一点也不介意地说:“逗她玩一玩的,谁知这样经不起。”
她从椅上伸过头来大大地冷笑着。
他便又跳到那边去,这次显然是虚张声势,他装着威吓她,而她却格格地笑了。
浮生还是茫然地站着,他不了解这些行为。韦护却极亲昵地抚着他的宽大的臂膀,郑重地说道:
“不好吗,你有这样的爱人?你一切都幸福,使我羡慕。我呢,无论怎么样,都不成了。我是一个不可救药的人呢。请你莫介意适才的事,我完全是游戏。你不会以为太无礼吧!现在我走了。明天再来看,完全是看你。”他匆忙地逃走了。
他又做了这么一桩错事,他一想到心就剧烈地暴躁起来,一切都错了。他应仔细想一想,但他已不能想,他想得太多了,他还得不出一个结论来。总有一部分,他是失去了的,他已不能命令自己了。他抱着深深鄙视自己的悲哀,压制着欲狂的情绪。他怏怏地走回家来了。那房东女人,又来找他谈天。他垂着眼皮,不愿看见那女人。
这夜他喝了好些酒,他完全醉了。他发誓他要拒绝一切诱惑了。
第二天他简直没有一点力气地躺在床上,脸色白得怕人。他望望从窗外射进的阳光,好像很高兴地自语着:“一切暴风雨都过去了,我平地无缘无故地独自害了一场寒热症。我韦护仍然是韦护,我不能稍为放松一点,我还得找点事来做,对的,起来吧,不要再怠惰了。”
他到办事处时,连那大胖子执事人都注意了,问他近来身体怎么样。他笑着回复,他只稍稍有点发寒热,但已全好了;他极力粉饰着,做出有一副健康人特具的一种兴致。直到下午实在支不住了,他向学校告了假,吃了一些药,便睡去了。
但他并没有病下去,勉强挣扎着,倒也慢慢有起色了,他又在忙着做好多事。
连学校也不多停留,莫说是浮生家了,他还是那天出来后就没有去了的。
11
有一天,他刚从学校出来,走出校门没几十步,听到有人在耳边叫他名字。他回过头,看见丽嘉一个人靠在树干上。他皱了一下眉,只好站住了。
“到哪儿去?”丽嘉仍旧不动地靠在树干上。
他再皱了一下眉,不去望她,只说:“有点事,再会吧!”他再向前走。
可是丽嘉却随着他走去,他快走,她便跳着跑着;他一慢,她就悄声地咕咕地笑起来了。韦护不懂她意思,以为她特意跑来逗他玩,他忍不住掉头望了她一下。只见她静静的脸上布着一层和善的微笑,没有一点浅薄的倨傲和轻率的嘲讽,只是一派天真而且温柔。韦护几乎又想去触她了,勉强地笑道:
“我看你是来侦探我的了。喂,到底你想要什么?”
“我来找你玩的。这几天我太寂寞了,我有许多说不出的苦恼,只希望你来谈谈,你却不来。今天我跑到这里来等你,足足站了半个多钟头;你又不理我,借口说有事,我很失望;但我又跟着你跑来了。我相信你总不至真的就不再同我说一句话了。韦护,我们一向都很好的,为什么对我这么冷淡?”她窜到他身旁,一边走,一边说,又一边不住地拿眼睛来观察他。
他什么都没有说,只长长叹息了一声。
她无言地随着他走了一大段路。到后来韦护简直不觉地去握着她的手了。她稍稍跑在前面半步,反转脸来望着他说:
“韦护,我只相信你!”
韦护竟抱着她了。
最后她说:“今天你有事,明天我再来等你。我好像有许多话要同你讲似的。”
韦护只想能如此再走下去,但也只好说:“好吧,明天我来看你们。”
“你说几点钟,我等你。”
“五点十分吧,明天我非到这时不能下课。”
“好,准定呵,记着不要失约!”她便从他手膀中滑跑了。
那旧有的苦恼,像虫一样的,又在咬他的心。他并不反对恋爱,并不怕同异性接触。但他不希望为这些烦恼,让这些占去他工作的时间,使他怠惰。他很怀疑丽嘉。他确定这并不是一个一切都能折服他的人。固然,他不否认,在肉体上,她实在有诱惑人的地方,但他所苦恼的,却不只限于这单纯的欲求。他不能分析他自己的情感,这是太出于他意料了。他从没有想到在他仳离了依利亚之后还能倾心于女人。他也不想他又来爱一个中国女孩子,然而现在他却确实为一个女孩子苦着了。他要摆脱她,他已经摆脱了,而她自己又走拢来。她是那么变得异常女性地被抱在他手臂上,眸子放出纯正的热烈的光辉。他寻找不出拒绝她的理由和勇气,他想不出一个完善的方法。他变得很傻气地在街上四处穿走,望着一些红墙的房子,和褴褛的小孩,从那些上面想些不关己的可笑的小事,延迟他思虑的决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