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爱尔兰没有蛇(3)
这个周末,哈尔基尚?拉姆?拉尔都是在忧虑的煎熬中度过的。那天傍晚,他走到环路旁的基尔库利小区,找到了加纳威花园。这地方就在欧文罗花园旁边,对面是沃尔本路。在沃尔本路的角落里有一个电话亭,他在那儿逗留了一个小时,装作打电话的样子,观察着路对面那条不长的街道。他觉得自己看到了大个子比利?卡梅伦的身影出现在某个窗口前,便记住了那座房子。
他看到一个十几岁的女孩从那屋子出来,与几个朋友相会。一时间,他真想追上前去,告诉她此刻有个恶魔正隐藏在他父亲的外套里,可是他没有勇气。
接近黄昏时,一位妇女提着购物篮从屋里走出来。他尾随她来到克兰德博伊购物中心。为了方便那些周六才领到工资的人购物,那里关门较晚。那位妇女走进了斯图尔特超市,她应该就是卡梅伦夫人。拉姆?拉尔跟着她走到货架前面,他想鼓起勇气走上去,告诉她家中的危险,但他还是不敢。毕竟,他有可能认错人,甚至还有可能看错了房子。那样的话,人们就会把他当成疯子带走。
那天夜晚,他没有睡好,脑子里老是浮现出那条锯鳞蝰蛇的影子,它从外套衬里的藏身处无声无息地溜出来,在全家酣睡的房子里游走,带去死亡的威胁。
星期天他又去基尔库利小区附近徘徊,而且认准了卡梅伦家的房子。他清楚地看到大个子比利在后花园里。下午三四点钟光景,他已经引起了当地人的注意。他意识到,他要么得大胆地走到正门前,承认自己所干的事;要么就得走开,一切听从女神的摆布。想到要与可怕的卡梅伦面对面,并且讲出实情,说卡梅伦的孩子正处于致命危险的威胁下,他简直怕得要命。于是,他又走回到车站街。
星期一早上五点三刻,卡梅伦全家起床了。这是八月一个阳光灿烂的早晨。六点钟时,全家四口人在房子后部的小厨房里吃早饭。儿子、女儿和妻子都穿着睡衣。大个子比利已经穿好上班的衣服了。他的外套还在过道的衣柜里,整个周末都没动过。
刚过六点钟,他的女儿珍妮一边往嘴里塞果酱吐司面包,一边站了起来。“我去盥洗室。”她说。
“姑娘,先去衣柜里把我的外套拿来。”她父亲一边说,一边吃着盘子里的麦片粥。过了一会儿,小姑娘拎着外套的领子回来了。她把衣服递给父亲,他连头也没抬。
“挂到门后去。”他说。女孩照办了。但是外套领子里没有悬挂用的标签,挂钩也不是一颗生锈的钉子,而是个镀铬衣钩,非常滑。外套在钩子上挂了一会儿,就滑落到厨房的地板上。姑娘正要走出房间,她父亲抬起头来。
“珍妮,”他喊道,“把那玩意儿捡起来。”
在卡梅伦家中,谁也不敢与一家之主犟嘴。珍妮走回来,捡起外套在衣钩上挂好。这时候,有个又细又黑的东西从衣服缝里滑落下来,蜿蜒地游到角落里,在油地毡上发出了干涩的沙沙声。她惊恐地瞧着它。
“爸爸,你衣服里那东西是什么啊?”
大个子比利?卡梅伦往嘴里送麦片粥的动作停了下来,卡梅伦夫人从炉灶边转过身,十四岁的儿子鲍比也停止往吐司面包上抹黄油的动作,朝这边看过来。那小东西盘曲在一排柜橱旁的角落里,紧紧弓着身子,一副防卫的样子。它盯着周围看,小小的信子在快速地一伸一缩。
“天哪,这是一条蛇。”卡梅伦夫人说。
“别犯傻了,老婆子,你难道不晓得爱尔兰没有蛇吗?人人都知道。”她丈夫说,放下勺子,“是什么东西,鲍比?”
尽管大个子比利在家在外都像个暴君,但他对儿子的学识还是有点敬佩的,儿子在学校里学习成绩很好,知道不少奇闻趣事。男孩透过他那猫头鹰般的眼镜看着那条蛇。
“肯定是一条无脚蜥,爸爸,”他说,“上学期别人弄了几条到学校里在上生物课时解剖用,是从海对面搞来的。”
“我看不像是蠕虫【无脚蜥的英文是slowworm,而蠕虫的英文是worm,所以当鲍比说无脚蜥时,比利·卡梅伦会以为他是在说蠕虫。——译者注(本书中的注释,如无特别说明,均为译注)】。”他父亲说。
“无脚蜥不是蠕虫,”鲍比说,“它是种没有脚的蜥蜴。”
“那为什么人们还管它叫蠕虫?”他那不轻信的父亲如此追问道。
“我不知道。”鲍比说。
“那你他妈上学是去干什么的?”
“它会咬人吗?”卡梅伦夫人害怕地问。
“根本不会咬人,”鲍比说,“它是无害的。”
“弄死它,”卡梅伦说,“扔到垃圾箱里去。”
他儿子从桌旁站起来,脱下一只拖鞋,像拿苍蝇拍似的握在手中。他光着脚向角落走去,这时候,他父亲改变了主意。大个子比利抬起头来,脸上露出得意的微笑。
“等一等,别动,鲍比,”他说,“我有个主意。老婆,给我拿个罐子来。”
“什么样的罐子?”卡梅伦太太问。
“我怎么知道你有什么样的罐子?有盖子的罐子就行了。”
卡梅伦夫人叹了一口气,绕过那条蛇,打开了碗柜。她审视着里面满满当当的瓶瓶罐罐。
“有一个果酱罐,里面装着干豆子。”她说。
“把豆子放到别的地方去,把罐子给我。”大个子比利命令道。她把罐子递给了他。
“你要干什么,爸爸?”鲍比问。
“我们工地上有个黑鬼,一个异教徒,他来自一个多蛇的国度。我打算跟他开个玩笑,一个小小的玩笑。把微波炉手套递给我,珍妮。”
“你不必带手套,”鲍比说,“它不会咬你的。”
“我不想碰那个肮脏的东西。”卡梅伦说。
“它不脏,”鲍比说,“它是很干净的生物。”
“你这个傻瓜,小子,你被学校里教的那点东西弄傻了。《圣经》里不是说,‘汝必须用肚子爬行,以土为生??’哦,何止吃土呀。我不想用手碰它。”
珍妮把微波炉手套递给她父亲,大个子比利?卡梅伦左手拿着开了盖儿的果酱罐子,右手戴着手套,站到蝰蛇跟前。他的右手慢慢伸下去,快到地面时,快速地一抓。但小蛇的动作更快,它那微小的利齿下意识地刺进了手套填料内部的掌心处。卡梅伦没有注意到,因为他的视线被他自己的手挡住了。转眼间,他就把蛇抓进了果酱罐里,然后盖上了盖子。透过玻璃,他们看到它在里面疯狂地扭动着。
“我讨厌这些东西,不管它是不是有害,”卡梅伦夫人说,“谢谢你,快把它弄出去吧。”
“这就弄出去,”她丈夫说,“我都快要迟到了。”
他把果酱罐放进肩包,里面已经装好了饭盒,他又把烟斗和烟叶袋装到外套的右口袋里,再把包和衣服都放进汽车里。抵达车站广场时,他已经迟到了五分钟。他惊异地发现那个印度学生目不转睛地盯着他。
我看他以后是不会这样看我了,在他们朝南驶向纽敦纳兹和康默的路上,大个子比利心里想道。
到半晌午时,工地上其他人都知道了大个子比利的秘密玩笑,但都忍着不让那个“黑鬼”知道。当然不会让他知道——既然可以确定这条无脚蜥蜴完全无害,那么他们也认为这只是个小小的恶作剧。只有拉姆?拉尔蒙在鼓里,他埋头干活,私下里又在担心和忧虑。
吃中饭时,他本该感到怀疑,他周围的气氛明显很紧张。虽然大家与平时一样,围坐在火堆旁,但谈话有些不自然。要不是心事重重,他本该注意到其他人脸上那种似笑非笑的样子和朝他看过来的眼光,但他没有注意到。他把饭盒放在膝头上,打开了盖子。盘曲在三明治和苹果之间,倏地回头发起袭击的,正是那条蝰蛇。
印度人的尖叫响彻空地的上空,紧接着是工人们的哄然大笑。他边叫边全力将饭盒抛向空中。食物向各处飞散,纷纷落入周围茂盛的蒿草、金雀花和荆棘丛中。
拉姆?拉尔边喊边跳起来。大家直笑得在地上打滚,其中笑得最厉害的是大个子比利。他已经有好几个月没有这么开心地笑过了。
“那是蛇,”拉姆?拉尔尖叫道,“是毒蛇。快跑开!大家都快跑!它会杀人!”
笑声变得更响亮了,工人们简直难以自控。玩笑对象的反应超乎他们的预料。
“请相信我。这是蛇,是一条致命的毒蛇。”
大个子比利笑得满脸通红。他擦去笑出来的泪花,坐到拉姆?拉尔对面的空地上。印度人站在那里,发疯般地扫视着四周。
“你这个无知的黑鬼,”大个子比利喘着气说,“难道你不知道爱尔兰是没有蛇的吗?一条也没有。”
他肚子都笑疼了,于是向后仰倒在草地上,用双手支撑着身体。他没有注意到两根荆棘般细小的刺,已扎入他右腕内侧的血管里。
玩笑开完了,饥肠辘辘的人们大口吃起午饭。哈尔基尚?拉姆?拉尔勉强坐下来,却还一直在环顾四周。他右手端着一杯热气腾腾的茶水,只用左手吃饭,并远离那些长得高高的青草。午饭后,他们继续干活。古老的酒厂即将被拆倒,一堆堆瓦砾和可用的木料都盖满尘土,沐浴在八月的阳光下。
下午三点半,大个子比利?卡梅伦停下工作,站了起来。他拄着鹤嘴锄,抹了一下额头,然后他用舌头舔了舔手腕内侧的微小肿块,接着又干了起来。五分钟后,他又站直了身子。
“我感到不太舒服,”他告诉身旁的帕特森,“我去树荫里休息一下。”
他在一棵树下坐了一会儿,然后用双手捧住头。他一直这样紧紧地抱着剧痛欲裂的脑袋。四点一刻时,他突然抽搐了一下,倒向一边。几分钟后,汤米?伯恩斯才注意到他。他走了过去,呼喊帕特森。
“大个子比利病了,”他叫道,“他不答我话了。”
大家都停下手中的活,聚集到工头躺着的树荫下。他那无神的眼睛凝视着咫尺之遥的青草。帕特森俯下身去。他已经干了多年的体力活,见过几次在工地上死人的事。
“拉姆,”他说,“你是学医的。你看是怎么回事?”
拉姆?拉尔用不着检查,但他还是做了。他站直身子的时候,什么也没说,但帕特森明白了。
“你们都待在这里,”他指挥大家,“我去打电话叫救护车,再通知麦奎因。”他顺着土路向大路走去。
半小时后,救护车先到了。车子沿着土路倒车进来,两个人把卡梅伦抬到一副担架上。他们把他送到纽敦纳兹总医院,那是最近的急救医疗点。在那里,医生宣布该病人已经死亡。又过了三十分钟,万分忧虑的麦奎因赶到了。
由于死因不明,必须进行尸检。尸体被转运到纽敦纳兹市立停尸所,在那里由负责北康郡地区的法医病理学家进行尸体解剖。那天是星期二。到晚上时,法医的尸检报告就已经送往位于贝尔法斯特北康郡地区的验尸官办公室了。
报告没有特别提及什么。死者为一个四十一岁的男子,身材高大、健壮。他的体表有多处轻微划伤和挫伤,多位于手掌和腕部,都是干粗活造成的,与死因无关。无疑,死亡是由大面积脑溢血所引起的,脑溢血则很可能是在高温下劳累过度所致。
有了这份报告,一般说来,验尸官不用安排审讯,就可以向班戈的民政部门签发因自然原因致死的死亡证书了。但是,有些事情是哈尔基尚?拉姆?拉尔所不知道的。
大个子比利?卡梅伦曾经是非法的北爱志愿军班戈委员会的领导成员,这是个走强硬路线的新教徒准军事组织。在北爱尔兰死亡的任何人,无论多清白,都会被输入位于勒根的计算机系统中。电脑显示出他的背景,于是,勒根的某个人拿起电话,向卡斯尔雷的北爱尔兰皇家警察局报告了情况。
那里的人给贝尔法斯特的验尸官办公室打了电话,命令展开正式审理。在北爱尔兰,意外死亡不能只是报告,还必须有人见证。至少,对某些人来说必须这样。审理于星期三在班戈市政厅举行。对麦奎因来说,这意味着许多麻烦,因为税务局来参加了。强硬的北爱志愿军委员会也派来两个人,他们静静地坐在后排。死者的工友们大都坐在前面,离卡梅伦夫人只有几英尺远。
只有帕特森被要求作证。在验尸官的提示下,他把星期一的事情叙述了一遍。由于没有什么异议,其他工人一个都没被传唤,也没传唤拉姆?拉尔。验尸官大声宣读了法医病理学家的报告。事情已经够清楚了。读完后,他总结了一下,然后作出了结论。
“法医的报告相当明确。我们都听到了帕特森先生所说的午饭时的事件,以及死者对印度学生开的那个愚蠢的玩笑。看来卡梅伦先生似乎是太开心了,笑得近乎中风,随后在烈日下手拿镐锹从事繁重的体力劳动,导致大脑中的一条大血管破裂,造成了正像病理学家用医学术语所说的疾病——脑溢血。本庭对其遗孀及子女深表同情,同时认定威廉?卡梅伦先生是意外死亡。”
在市政厅外面的草坪上,麦奎因与他的工人们谈话。
“我要对你们说几句公道话,小伙子们,”他说,“这工作还是要干下去,但我不得不扣除税款和其他费用,我不能让税务局的人老盯着我不放。葬礼安排在明天,你们可以休息一天。想要继续干的,星期五来报到。”
拉姆?拉尔没去参加葬礼。当葬礼在班戈公墓地举行的时候,他打了一辆出租车返回康默。他让司机在路边等着,自己从那条土路上走过去。司机是班戈人,也听说了卡梅伦的死讯。
“到现场去致哀,是吗?”他问道。
“差不多吧。”拉姆?拉尔说。
“这是你们民族的习俗吗?”司机问道。
“可以这么说。”拉姆?拉尔说。
“哦,到现场致哀,与我们的墓边致哀相比,我也说不出哪个好、哪个不好。”司机说,他准备在等待的时候看报纸。
哈尔基尚?拉姆?拉尔沿土路来到那片空地上,站在曾经燃起篝火的地方。他打量着四周生长在沙土地上的蒿草和金雀花。
“蛇呀,蛇,”他朝着看不见的蝰蛇喊道,“啊,你这条毒蛇,听到我在叫你吗?我特地把你从遥远的拉杰普塔纳山区带过来,你已经完成了自己的使命,本该死掉的。假如一切都按照我的计划进行,那么应该由我来亲手弄死你,把你那肮脏的躯体扔到河里去。
“你在听着吗,你这致命的毒物?那么你就听好了:你或许还能多活一阵子,但你终究还是会死的,万物都会死亡。而你会孤独地死去,不会有雌蛇来与你交配,因为爱尔兰没有蛇。”
这条锯鳞蝰蛇没有听到他的话,即使听到了,也没有任何表示。在拉姆?拉尔脚下温暖沙土中的一个深深的洞穴里,它正忙碌着,全身心地忙于自然界所赋予它的使命。
在蛇尾的底部有两块叠接着的鳞片,遮盖着它的生殖孔。蝰蛇的尾巴竖立着,身体以原始的节奏抽动。鳞片分开了,从它的生殖孔里,透明液囊一个接一个地被分娩出来,每个都有一英寸长,自出生伊始就像母亲那样能致人死命。这条母蛇把它的十几个蛇卵带到了这个世界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