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爱尔兰没有蛇(2)
拉姆?拉尔一声不吭地站了起来。事已至此,该做的事就必须去做,他的民族就是这么行事的。当天的其余时间里,他都在默默地干活。他不跟别人说话,也没人跟他说话。
那天傍晚夜幕降临的时候,他开始准备。他把旧梳妆台上的刷子和梳子都挪开,拿走脏兮兮的垫布,又把镜子从架子上拆了下来。他取出印度教经书,从书里裁下一页象征着权力和正义的沙克蒂女神的画像。他把画像钉在梳妆台上方的墙上,把梳妆台变成了一个神龛。
他还在车站的小摊上买了一束花,编成一个花环。在女神像的一侧,他放了一只盛着半碗沙子的浅碗。他在沙上插了一支蜡烛,再点燃。他从衣箱中取出一个布卷,从中抽出六支香,又从书架上取下一只廉价的细颈花瓶,把香插在里面点着。一股沁人的烟香充满房间。屋外,从海上传来了隆隆的雷声。
神龛备妥后,他站在跟前低下头,手持花环,开始祈求神灵指点迷津。第一声霹雳在班戈上空滚过。他说的不是当代的旁遮普语,而是祈祷用的古梵语:“提毗沙克蒂??沙克蒂女神??神圣的母亲??”
又是一声霹雳,雨滴开始落下来。他摘下第一枝花,放在沙克蒂像前。
“我遭遇了极大的不公,我祈求向对方复仇。”他摘下第二枝花,放到第一枝旁边。
他祈祷了一个小时,雨也一直下着。雨点砸在瓦片上,在他头顶上方发出鼓点般的声响,再顺着他身后的窗户流淌下来。祈祷结束时,暴风雨也变小了。他要知道惩罚会以什么样的形式进行,他需要他的女神给出一个信号。
他祈祷完毕时,香正好烧完,房间里弥漫着浓郁的香气。蜡烛也烧短了,神像前的梳妆台台面上洒满了花。沙克蒂不动声色地看着他。
他转身走到窗边朝外看去。雨已经停了,窗外的一切都在淌水。他全神贯注地看着,一股雨水突然从窗口上方的流水槽淌下来。一抹细流顺着满是灰尘的玻璃往下流,在污垢中冲出一条小径。尘土令水流无法垂直往下流淌,只能蜿蜒流转,于是,他的视线随着那条水路被引向窗角。水流停止时,他的视线落在了房间的角落里,他的睡衣正挂在那儿的一颗钉子上。
在下暴雨时,他就已经注意到,他的睡衣带子掉到地上,盘成一团。打结的一端看不见,另一头露在地毯上,上面十多条流苏中只有两条露了出来,像一条带叉的舌头。这条睡衣带子在角落里看上去活像一条蛇。拉姆?拉尔明白了。
第二天,他乘火车到贝尔法斯特去看望一位锡克教徒。
兰吉特?辛格也是医学院学生,但却幸运得多。他的父母很富有,给他的生活费很丰厚。他在自己的宿舍——一间装饰考究的房间中接待了拉姆?拉尔。
“我收到了家里的信,”拉姆?拉尔说,“我父亲病危了。”
“我很遗憾,”兰吉特?辛格说,“向你表示同情。”
“他要求见我。我是长子,我应该回去。”
“那当然,”辛格说,“父亲去世时,长子是应该守在身边的。”
“是飞机票的事情,”拉姆?拉尔说,“我正在打工,挣钱很多,但现在手头上还不够。如果你能把差的钱借给我就好了。我回来后继续打工,会还给你的。”
锡克教徒不会拒绝借贷,只要利息合适并且还钱有保障就行。兰吉特?辛格答应星期一上午到银行去取款。
星期天晚上,拉姆?拉尔到麦奎因位于格鲁姆斯波特的家中拜访。这位承包商坐在电视机前,手边放着一听啤酒,他喜欢以这种方式度过星期天的夜晚。妻子把拉姆?拉尔领进屋,他把电视机音量调小了。
“是关于我父亲的事,”拉姆?拉尔说,“他病危了。”
“哦,我很遗憾听到这个消息,小伙子。”麦奎因说。
“我得回去看看他。这个时候,长子是要守在父亲身边的,这是我们民族的风俗习惯。”
麦奎因有个儿子在加拿大,已经有七年没见面了。
“是呀,”他说,“就应该这样啊。”
“我已经借了机票钱,”拉姆?拉尔说,“如果我明天走,周末就能回来。可关键是,麦奎因先生,我现在更需要这份工作,我得还借款,还有下学期的学费。如果我周末就回来,你能为我保留这份工作吗?”
“可以,”承包商说,“你不在的几天我不会付钱,也不会再为你多留一周的工作,但如果你能够在周末回来,还是可以来干活的。条件不变,你要明白。”
“谢谢你,”拉姆说,“你真好。”
他留着车站街的房间,却回到贝尔法斯特的宿舍过夜。星期一上午,他陪兰吉特?辛格去了银行,锡克教徒取出所需的钱交给这位印度教徒。拉姆坐出租车到贝尔法斯特国际机场,乘短途飞机飞到伦敦,又买了一张经济舱机票,乘下一个航班去印度。二十四小时后,他在热浪滚滚的孟买着陆了。
星期三,在格兰特路桥边一个熙熙攘攘的大市场里,他发现了他要找的东西。这位腋下夹着爬行动物教科书的年轻学生逛进查特基先生的热带鱼和爬行动物商店时,店里还没有顾客。他发现老店主坐在半暗半明的店铺后部,周围全是一个个鱼缸和前面装有玻璃的箱子。在炎热的白天,箱子里面的蛇和蜥蜴都在打盹。
查特基先生对学术界人士并不陌生。他向几个医疗中心提供研究和解剖的标本,偶尔还有利润丰厚的国外订单。当学生向他解释要买什么东西时,他会意地点了点长着白胡子的脑袋。
“哦,是的,”这位年老的商人说,“我知道那种蛇。你来得巧,我正好有一条,是前几天刚从拉杰普塔纳送来的。”
他把拉姆?拉尔领进一间密室,两个人默默地透过玻璃凝视着这条蛇。
教科书里把这种蛇称为Echis Carinatus,书的作者当然是一个英国人,但他用了一个拉丁学名。在英语里,这是锯鳞蝰蛇,在所有致命的蛇类中,它体型最小,毒性也最强。
教科书说,这种蛇分布很广,从西非向东北直到伊朗,从印度到巴基斯坦,都有它们的存在。它们的适应能力很强,从潮湿的西非丛林,到冬季寒冷的伊朗高原,乃至炽热的印度山地,它们几乎能在任何环境下生存。
箱子里的树叶下面有什么东西动了一下。
教科书介绍说,这种蛇身长九到十三英寸,很细。身体呈褐绿色,有浅色的斑点,有时会和周围的环境混在一起,难以分辨;身体侧面有一条颜色稍深的波浪形线条。它是干热环境中的夜行动物,白天炎热时则会躲起来。
箱子里的叶子又唰唰地骚动起来,一个小小的脑袋出现了。
教科书解释说,抓捕这种蛇特别危险,它杀的人比赫赫有名的眼镜蛇更多,主要是因为它太小,稍不注意,手脚就会碰上。教科书的作者还加了一个脚注,其大意是吉卜林在他的名作《里基?蒂基?塔维》中提到的那种小小的致命毒蛇,肯定不是能长到两英尺长的金环蛇,更有可能是锯鳞蝰蛇。作者显然很乐意搬出名人吉卜林来证明其描述的准确性。
箱子里,一条黑色的叉形小舌头正从玻璃的另一侧伸向这两个印度人。
警惕而易怒,这是那位过世已久的英国自然科学家对Echis Carinatus的总结。它的攻击没有预告,毒牙很小,像两根纤细的荆棘,咬人后留下的痕迹不易被察觉。被咬伤的人也没有疼痛,但几乎必死无疑,通常只能活两到四小时,存活具体时间取决于被咬者的体重,还有被咬时以及被咬后身体的抵抗力。死因都是脑出血。
“这个要多少钱?”拉姆?拉尔低声问道。
老店主无助地摊开双手。“这么珍贵的品种,”他遗憾地说,“而且来之不易。五百卢比吧。”
拉姆?拉尔以三百五十卢比敲定这笔买卖,把蛇装进一个坛子里带走了。
作为返回伦敦的准备工作,拉姆?拉尔买了一盒雪茄,把盒子倒空,在盒盖上扎了二十个透气的小孔。他知道,这条细小的蝰蛇可以一周不吃东西,两三天不喝水,它只需要一点点空气。所以,他把蝰蛇和叶子装在雪茄盒里,重新封上,包装好,又裹上几条毛巾,这样即使是在旅行箱内,蓬松的毛巾也会留有足够的空气。
他来的时候只带了一个手提包,但回程买了一只廉价的软壳旅行箱,又从市场小摊上买了几件衣服装到箱子里,把雪茄盒放中间。在离开旅馆去孟买机场的前几分钟,他才锁上箱子。在回伦敦的航班上,他把箱子交给航空公司托运,手提行李则被要求检查,但并没发现什么值得注意的东西。
星期五上午,印航的喷气客机在伦敦希思罗机场降落。拉姆?拉尔排到了前往英国的印度人长队之中。他证明自己是医学院学生而非移民,于是很快就被放行了。他赶到行李认领处时,正好撞见第一批行李翻滚着从传送带转出来,他的箱子就在这一批的二十多件行李之中。他提着箱子走进洗手间,从里面抽出雪茄盒,放进手提包。
在无申报通道处,他又被拦下了,但受检查的只是他的箱子。海关人员扫了一眼他肩上的挎包,让他通过了。拉姆?拉尔坐上免费大巴,穿过希思罗机场来到一号航站楼,搭上了中午的机场班车到了贝尔法斯特。在喝下午茶的时间,他抵达了班戈,终于可以检查他带来的东西了。
他从床头柜上取下一片玻璃,小心翼翼地将它插到雪茄盒盖与里面的致命毒蛇之间,然后才把盒盖打开。透过玻璃,他看到蝰蛇在里面转来转去。它停下来,一双愤怒的黑眼睛朝他瞪着。他放下盒盖,很快抽出了玻璃片。
“睡吧,小朋友,”他说,“如果你想睡觉的话。明天上午,你就要为沙克蒂履行她交给你的使命了。”
天黑前,他买了一小罐旋盖咖啡,把里面的咖啡倒入房间里的一只瓷壶中。早上,他戴着厚手套把蝰蛇从盒子转移到罐子里。愤怒的蛇一口咬住了他的手套,但他并不介意。到中午时,它又会有毒液了。他观察了一会儿玻璃咖啡罐里的那条盘成一堆的蛇,把盖子最后一次拧紧,放在饭盒里。然后,他就去赶工作班车了。
大个子比利?卡梅伦有个习惯,他一到工地就会脱下外套,就近挂在钉子或树枝上。拉姆?拉尔注意到,在午饭期间,这个高大的工头一吃完饭,必然要走到外套那里,从右边口袋里掏出烟斗和烟叶袋,天天如此。惬意地抽完一斗烟后,他会磕掉烟灰,起身喊道:“好了,小伙子们,去干活了。”说完再把烟斗放回外套口袋里。在他转身回来时,每个人都得站起来。
拉姆?拉尔的计划很简单,但不能出错。上午他要把毒蛇偷偷放进挂着的外套的右边口袋中。大个子比利?卡梅伦在吃完三明治后,会从火堆旁站起来,走到外套跟前,把手伸进口袋里;那条蛇将遵照伟大的沙克蒂的旨意,实现它长途跋涉、横穿半个地球来执行的使命。为这个北爱尔兰人处以死刑的将是这条蝰蛇,而不是拉姆?拉尔。
大个子比利将会骂骂咧咧地把手从口袋里抽出来,蝰蛇挂在他的手指上,毒牙深深扎入皮肉之中。拉姆?拉尔将一跃而起,扯掉毒蛇摔到地上,踩住它的头。这时,它已是无害的了,它的毒液已经排泄完。最后,拉姆?拉尔将以一种厌恶的姿态,将踩死的蝰蛇远远甩进康默河里,河水会把这个罪证带到海里去。这也许会引起怀疑,但也仅此而已。
刚过十一点,哈尔基尚?拉姆?拉尔借称去找一把新的大锤,趁机打开饭盒拿出咖啡罐。他旋开盖子,把里边的东西抖落到挂着的外套的右边口袋里。不到一分钟,他又回去干活了,没人注意到他的行动。
午餐时,他觉得吃不下饭。大家与平时一样,围着火堆坐成一圈。干裂的旧木板烧得噼啪作响,水壶里的水在火上咕咕地沸腾着。工人们像往常一样说说笑笑,互相打趣。大个子比利狼吞虎咽地吃着他老婆给他准备的一大块三明治。拉姆?拉尔早就选了一个火堆旁边靠近那件外套的地方坐下来。他强迫自己吃饭。胸腔里的心脏在剧烈地跳动着,他的精神也越来越紧张。
终于,大个子比利把吃完的三明治纸袋揉成一团扔到火里,打了一个饱嗝。他咕哝一声站起来,朝他的外套走了过去。拉姆?拉尔转过脸去看,其他人谁也没有注意到这一点。大个子比利走到上衣旁,把手伸进右边口袋里,拉姆?拉尔屏住了呼吸。卡梅伦的手在口袋里摸了一会儿,掏出烟斗和烟叶袋。他开始把烟丝装到烟锅里,发现拉姆?拉尔在盯着他。
“你在看什么?”他挑衅似的问道。
“没什么。”拉姆?拉尔说着,把脸转向火堆。但他坐不住,于是站起来伸展一下身体,趁机把身子偏过去。他用眼角的余光看到卡梅伦把烟叶袋放回口袋中,又从中掏出一盒火柴。工头点着烟斗,惬意地抽了起来,然后信步走回火堆旁边。
拉姆?拉尔又坐回原先的位子上,难以置信地凝视着火焰。怎么回事,他问自己,伟大的沙克蒂怎么会这样对待他呢?那毒蛇是她的工具,是按她的旨意带来执行任务的道具,但她却打退堂鼓,拒绝使用这样的报复手段了。他转过头去,又偷偷看了那件外套一眼。在衣服衬里的左边紧靠接缝的最底部,有个东西动了一下,然后安静了。拉姆?拉尔震惊得闭上了双眼。一个洞,衣服衬里中有个小洞,这把他的整个计划给毁了。下午余下的时间里,他工作时一直恍恍惚惚,忧心忡忡。
坐卡车返回班戈时,大个子比利?卡梅伦与往常一样坐在前面。由于天热,他把外套叠起来放在膝上。在车站前,拉姆?拉尔看到他把仍然叠着的外套扔到自己汽车的后座上,然后驾车离去了。拉姆?拉尔追上正在等公共汽车的汤米?伯恩斯。
“告诉我,卡梅伦先生有家小吗?”他问,
“当然有,”这位小个子工人爽快地说,“老婆和两个孩子。”
“他住的地方离这里远吗?”拉姆?拉尔说,“我看他开着车。”
“不远,”伯恩斯说,“在基尔库利小区那边。我想应该是加纳威花园。你想去拜访他?”
“不,不,”拉姆?拉尔说,“星期一见。”
回到自己的房间后,拉姆?拉尔盯着正义女神那张没有表情的脸。
“我无意害死他的老婆和孩子,”他告诉她说,“他们并没有伤害我。”
女神从远处凝视着他,没有回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