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刚铎围城 (3)
是甘道夫带回了首批消息。上午过了一半,他和四五个骑兵护送一列马车回来,车里装满了主道双堡被摧毁时抢救下来的所有伤兵。他立刻去见了德内梭尔。城主现在坐在白塔大殿上方的一间高室中,皮平在他旁边。他漆黑的双眼透过昏暗的窗户朝北、东、南望,仿佛要穿透环绕着他的命运阴影。他最常朝北望,有时候会停顿下来聆听,仿佛借着某种古老的本领,他的耳朵可以听见远方平原上如雷的马蹄声。
“法拉米尔回来了吗?”他问。
“没有。”甘道夫说,“但我离开时他还活着。他决意要留下,跟后卫部队在一起,以免他们撤过佩兰诺时变成大溃败。也许他能让部下坚持得够久,不过我很怀疑。他要对抗的敌人过于强大,因为我所忧惧的那位来了。 ”
“难道是 ——黑暗魔君?”皮平脱口叫道,惊恐中忘了自己的身份。
德内梭尔放声苦笑道:“不,佩里格林少爷,他还不会来!他只有等到大获全胜,才会趾高气扬,为了向我示威而来。他利用他人作为兵器。半身人少爷,伟大的君主无不如此,如果他们够聪明的话。否则,我为什么要坐在我的塔楼里,思考、观察、等待,甚至不惜付出我的两个儿子?须知我还能上阵杀敌。 ”
他起身,将长长的黑斗篷往后一甩。看哪!他在斗篷底下穿着铠甲,腰配长剑,剑柄粗大,剑插在银黑两色的剑鞘里。“我曾如此行走,如今我也已经如此睡卧多年。”他说,“免得身体随着年纪增长而虚弱胆怯。 ”
“但是,巴拉督尔之主麾下那些头领中最凶残的一位,现在已经控制了你的外围城墙。”甘道夫说,“他就是很久以前的安格玛之王,是妖术师、戒灵、那兹古尔之首,是索隆手中的恐怖之矛,是绝望的阴影。 ”
“那么,米斯兰迪尔,你终于遇上劲敌了。”德内梭尔说,“至于我,我早就知道邪黑塔大军的统帅是谁。你闯回来就是要说这些吗?否则难道说,你之所以撤退是因为被打败了?”
皮平忍不住颤抖,害怕甘道夫会被激怒,大发雷霆。不过他多虑了。“也许是吧。”甘道夫轻声答道,“但是,考验我们实力的时刻尚未到来。
如果古代传言为真,他将不会败于人手。而等候着他的命运,智者仍不得而知。无论缘故为何,那位挟来绝望的统帅并未奋力推进,还没有。他正是按照你刚才所说的聪明方式来统治,他留在后方,先驱赶奴隶打头阵,去疯狂拼命。
“不,我回来为的是守护那些尚可治愈的伤员。拉马斯到处都被炸出了缺口,魔古尔的大军很快就会从多处缺口涌进来。我回来要说的主要是这件事:平野上很快就会展开战斗,必须准备发动一次突击。让骑兵接受这件任务,我们的短暂希望就寄托在他们身上,因为敌人只有一样依然准备不足:他没有多少骑兵。 ”
“我们的也很少。洛汗要是能在这紧要关头赶到就好了。 ”德内梭尔说。
“我们很可能会先看到其他新来的人。”甘道夫说,“凯尔安德洛斯的败兵已经到达这里了,那个岛已经沦陷。另一支从黑门来的军队从东北方向渡了河。 ”
“米斯兰迪尔,有人指责你乐于带来坏消息。”德内梭尔说,“但对我而言,这已经不是新闻了:昨天入夜之前我就知道这件事了。至于突击,我已经思考过了。我们下去吧。 ”
时间流逝。终于,城墙上的哨兵看得见撤退回来的外围守军了。起初是一小队一小队疲惫不堪且常常负伤的人,队伍不整,有些人仿佛受到追赶一般拼命狂奔。东边远处有火光闪烁。现在,那些火光似乎从各处悄然蔓延进来,越过了平原。房屋和谷仓烧了起来。接着,红色的火焰像小河一样从许多地方奔流向前,蜿蜒穿过昏暗,朝城门通往欧斯吉利亚斯的那条大道一线会聚。
“是敌人。”人们喃喃道,“护墙被攻破了。他们正从缺口涌进来,而且看来都带着火把。我们的人在哪里?”
时间此刻已近黄昏,光线晦暗到连视力最好的人,也无法从王城上看清平野上的情况,只见燃烧点不断成倍增加,成排的火把不断加长,移动得越来越快。最后,在离城不到一哩处,一群队伍相对整齐的人进入了众人的视野,那群人没有奔跑,向前迈进时仍保持着队形。
哨兵们屏住了呼吸。“法拉米尔一定在那里!”他们说,“人和马匹都会听从他的指挥。他还有希望撤回来。 ”
撤退的主力离城还有两弗隆的距离,后方的昏暗中奔出一小队骑兵,他们是仅余的后卫。他们勒马转身,再次面对前来的成排火把。突然间,一阵凶猛的号叫纷沓而来,敌人的骑兵猛冲而至。一排排的火把变成汹涌急流,一行又一行举着火把的奥克,以及挥着红色旗帜的南蛮子野蛮人,吼着刺耳的语言蜂拥而来,追上了撤退的部队。随着一声尖厉的怪叫,昏暗的天空中降下了一群飞行的魔影,那兹古尔俯冲下来开始屠杀。
撤退变成了溃败。已经有人开始脱队逃窜,他们丧失理智地四散狂奔,抛下手中武器,惊恐地大叫,跌倒在地。
这时,王城中响起了号声,德内梭尔终于下令突击。城中所余的全部骑兵早已集结在城门阴影中与高耸城墙的外侧墙下,就等待他一声号令。此时他们跃马而出,队伍整齐,加速疾驰,大声呐喊着向前冲锋。城墙上也扬起一片呼应的呐喊助威。多阿姆洛斯的天鹅骑士在平野上当先奔驰,为首的是他们的亲王与他蓝色的军旗。
“阿姆洛斯为刚铎而战!”他们喊道,“阿姆洛斯支援法拉米尔!”
他们从撤退大队的两翼掠过,如同雷霆袭向敌人。但有一位骑士越众而出,飞驰犹如疾风掠过草地。那正是捷影载着周身闪耀、再次展露原貌的甘道夫,他举起的手中发出了一道光芒。
那兹古尔尖叫着急飞而去,因为他们的统帅尚未前来挑战这个发出白色火焰的敌手。魔古尔的大军一心盯牢了猎物,冷不防遭到猛烈攻击,登时被打垮,像大风中的火星零落四散。撤退的队伍精神大振,转身痛击追赶他们的敌人。猎人变成了猎物,撤退变成了进攻,被斩杀的奥克和敌兵尸横遍野,被丢弃的火把冒起发臭的浓烟,袅袅盘旋,相继熄灭。骑兵继续向前冲杀。
然而德内梭尔不许他们追出太远。虽然敌人攻势受阻,暂时退却,但庞大的兵力仍从东方源源而来。号声再次响起,吹着收兵的信号。刚铎的骑兵停止了追击。在他们背后,受到护庇的撤退部队重整队伍,这时沉着地往回撤。他们抵达了城门,昂首阔步地进了城,城里的人也怀着自豪看待他们,高声赞美他们。但他们心中忧虑,因为这支队伍损失惨重。法拉米尔失去了三分之一的部属,并且,他人在哪里?
他是最后一个回来的。他的部下都进城了。骑士们归来了,断后的是多阿姆洛斯的军旗与他们的亲王。他骑在马上,身前怀抱着他在一片狼藉的战场上寻获的外甥[德内梭尔的妻子芬杜伊拉丝出身于多阿姆洛斯。伊姆拉希尔是她的弟弟。也即法拉米尔的舅舅。 ——译者注],德内梭尔之子法拉米尔。
“法拉米尔!法拉米尔!”大街上人们纷纷呼喊,流下了眼泪,但是他没有回答。他们载着他踏上曲折的道路,送去王城他父亲身边。就在那兹古尔从白骑士的攻击下急转逃离时,法拉米尔正与一个骑马的哈拉德人战士力战对峙,一支致命的羽箭飞来,将他击落马背。若非多阿姆洛斯骑兵的冲锋将他从南方之地的赤红刀剑中救下,他们一定早把倒地的他乱刀砍死了。
伊姆拉希尔亲王将法拉米尔送到了白塔,说:“大人,您的儿子在立下彪炳战功后回来了。”然后他叙述了自己所见的一切。德内梭尔起身,看着他儿子的面容,不发一语。接着,他命人在他内室中备床,将法拉米尔放在床上,再命众人退下,他自己却独自上到了塔楼顶上的密室里。当时许多抬头望向那里的人,都看见一团淡淡的光从窄窗中透出,闪烁摇曳了一阵子,随后一亮而灭。德内梭尔下来后,来到法拉米尔床边坐下,不言不语,但见城主的脸色灰败,比他儿子更像个垂死之人。
就这样,石城终于遭到了围困,陷入了敌人的全面包围之中。拉马斯护墙被攻破,整片佩兰诺平野全部弃给了大敌。城门关闭之前,一队从北大道飞奔回来的士兵带回了有关外界的最后消息。他们是扼守从阿诺瑞恩和洛汗进入城关地区要道的卫队的残余士兵,为首的是英戈尔德,不到五天之前就是他允许甘道夫和皮平通过,那时太阳依旧升起,早晨仍存希望。
“没有洛希尔人的消息。”他说,“洛汗现在不会来了。就算他们来了,对我们也没什么助益。我们过去听说的新增大军已经先到了,据说是取道安德罗斯渡过大河而来。他们声势浩大:有大批魔眼麾下的奥克,还有无数的人类部队,都是些我们之前没见过的新人种,个子不高,但很健壮,模样凶狠,留着矮人一样的胡子,挥舞着大斧。我们认为他们来自辽阔的东方某个未开化的地方。他们把守了北大道,还有许多人已经侵入了阿诺瑞恩。洛希尔人来不了了。 ”
城门关闭。城墙上的哨兵整夜都听得见敌人的动静。他们四处游荡,焚烧田野和树木,乱砍任何他们发现在外面的人,无论那人是死是活。黑暗中猜不出已经渡河而来的敌人数量,但到了早晨,或者说在早晨那黯淡的阴影悄然笼罩平原时,便看出他们哪怕在黑夜心怀恐惧、草木皆兵,也基本未曾高估敌人的数目。平原上黑压压都是行进的敌军,放眼望去,昏暗中只见数量极众的漆黑或暗红的帐篷组成的营地,它们像毒蘑菇似的冒了出来,团团围绕着这座被困之城。
急急忙忙的奥克像蚂蚁一样忙碌,挖了又挖,就在距离城墙一箭之遥外,挖出了一段段拼成巨大环形的深壕沟。壕沟一挖好,沟中便燃起了大火,但那火是如何点燃,又是如何添加燃料,靠的是技巧还是妖术,却没人看得清。一整天他们都在持续劳作,而米那斯提力斯的人只能眼睁睁看着,无法阻止。每当有一条壕沟挖掘完成,他们便看见有一辆辆大车前来,并且很快又来了更多敌人的队伍,分别躲在壕沟的掩体后方,迅速组装起巨大的机械以投掷飞石弹丸。城墙上没有够大的投石器能投掷到那么远,也无法制止他们的工作。
一开始城里的人还哈哈大笑,并不怎么害怕这类装置。这是因为,石城的主墙极高,厚得惊人,是流亡的努门诺尔人在威势和技术衰颓之前建造的。它的外墙墙面如同欧尔桑克塔,坚硬、漆黑、光滑,无论是钢铁还是大火都征服不了,也无法摧毁,除非有巨震使它所屹立的大地本身崩裂塌陷。
“别想,”他们说,“那不提其名者不亲自前来就别想,而只要我们还活着,就连他也别想进来。”但是有些人答道:“只要我们还活着?能活多久?他拥有一样自开天辟地以来曾使许多固若金汤之地沦陷的武器,那就是饥饿。所有的路都切断了。洛汗不会来了。 ”
但是,那些机械装置并未在坚不可摧的城墙上浪费弹药。指挥对魔多之主最强大的敌人的攻击的,并非土匪或奥克头领,操纵攻击的乃是一股充满恶意的力量与意志。那些巨大的投石器一安装好,立刻在众多的叫嚣声与绳索滑轮的吱嘎声中,开始抛出弹丸。弹丸飞行的高度惊人,因此正好从城垛上方掠过,砰然砸落在石城的第一环内。弹丸中有许多经过某种秘法处理,在滚落时爆炸成一团团的火焰。
城墙后面很快变成一片十分危险的火海,火焰四处飞窜,所有能抽调出来的人都忙着灭火。接着,夹杂在这些巨大的弹丸中,如冰雹般落下了另一些杀伤力很差,却更可怕的东西。它们小而圆,翻滚着,落在城门后的大街小巷中,并不爆炸。然而当人们奔过去察看那究竟是什么,却不是惊声大叫,就是痛哭流涕。因为敌人抛进城里来的,是那些在欧斯吉利亚斯,或在拉马斯,或在平野上阵亡的将士们的头颅。他们的模样十分可怕,尽管有的摔得不成人形,有的被残酷地剁得血肉模糊,但许多头颅的五官仍可辨认,并且看来是在痛苦中死去。所有的头颅都被烙上了那个邪恶的标记:一只无睑魔眼。然而,尽管这些头颅遭到毁损玷污,人们还是常常能从中辨认出一些过去认识的人来,想起他们曾经身着戎装骄傲地行走,或在田里耕作,或在假日里骑马从山中青翠的谷地里前来。
城中的人向蜂拥在城门前的残酷敌人徒劳地挥着拳头。敌人听不懂西部人类的语言,根本不理会那些咒骂,只用粗厉刺耳如野兽和食腐鸟一样的声音叫嚣。但是没过多久,米那斯提力斯城中有胆气站出来向魔多大军挑战的人,就所剩无几了。因为邪黑塔之主还有另一样比饥饿见效更快的武器:恐惧和绝望。
那兹古尔又来了。黑暗魔君如今实力壮大,随着他释放出自己的力量,那些只为他的意志和恶毒代言的那兹古尔之声也充满了邪恶与恐怖。他们一直在石城上空盘旋,像秃鹰一般等着用难逃一死之人的血肉填饱肚子。他们飞在视野和射程之外,但人们始终能感觉到他们的存在,他们那致命的声音破空而来。每一声新的叫喊都不是让人越来越适应,而是越来越无法忍受。到了最后,即便是坚强勇敢的人,也会在那隐藏的威胁从上空飞过时急忙扑倒在地,或是呆站着,脑海中一团昏黑,任由武器从无力的手中坠地。他们再无战意,只想躲藏,想匍匐爬行,想着死亡。
在这黑暗的一整天里,法拉米尔一直躺在白塔内室的床上,高烧昏迷不醒。有人说他快死了,很快,城墙及街道上所有的人都在说他“快死了 ”。他父亲坐在他身边,不发一语,只是看着他,不再关心任何防务。
这是皮平经历过的最黑暗的时刻,就连他被乌鲁克族抓住时都没这么糟糕。他的职责是伺候城主,他也确实一直站在未点灯的内室门旁候着,竭力控制着自己的恐惧,但他却像被遗忘了似的。他感觉,德内梭尔就在他的注视下渐渐衰老,他高傲的意志中似乎有什么崩塌了,他坚定的心智被击溃了。也许造成这情况的是哀痛,还有悔恨。他看见那张曾经冷漠无情的脸上有了泪水,这比愤怒更让人难以忍受。
“别哭,大人。”他结结巴巴地说,“也许他会好起来。你问过甘道夫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