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盼望已久的宴会 (2)
许多礼物其实是一年前就下了订单,千里迢迢从孤山和河谷城(河谷城( Dale),这既是城镇本身的名字,也指周边地区一同组成的城邦,故在单指城镇时译为“河谷城 ”,指领地时译为“河谷邦 ”,如“河谷邦之王 ”。河谷邦位于孤山(埃瑞博山)附近,就是《霍比特人》中比尔博和矮人们前往冒险的地方。 ——译者注 )运来,是真正的矮人出品。
待所有的宾客都招呼完,终于全都进门入席,大家就开始唱歌、跳舞、奏乐、游戏,当然,吃喝那是必不可少的。光是正餐就有三顿,包括午餐、下午茶,以及晚餐(或夜宵)。但之所以看得出所谓的午餐跟下午茶,主要是因为这么一个事实:这两个时段是所有宾客全都坐下一起吃喝,其他时段则只不过是许多人在吃喝 ——从早上十一点左右一路不停吃到下午六点半,这时就开始放焰火。
焰火乃甘道夫一手包办:它们不但是他带来的,也是他设计制作的;特效炮、成套炮,还有冲天火箭炮,都由他亲自施放。不过,还有一大批爆竹、鞭炮、筒炮、烟花、火炬、矮人蜡烛、精灵喷泉、兽人吼炮、霹雳响炮,分给了大家施放。它们全都棒极了。甘道夫岁数越来越老,手艺也越来越好了。
有些火箭好像闪烁的飞鸟,还发出甜美的啁啾声。有的好像绿树,浓烟就是树干:树叶舒展开来,犹如整个春天在刹那间绽放,光亮的树枝上坠下烁亮的花朵,落向目瞪口呆的霍比特人,就在快要触及那一张张仰着的脸时,又转眼消失,只余一抹清香。又有成群的蝴蝶如喷泉般涌出,忽闪着飞入树丛中;还有七彩火柱拔地而起,化作大鹰、帆船,或列阵飞翔的天鹅。时而一场红色的雷雨,时而一场黄色的阵雨,时而又有林立的无数银枪,随着一声呐喊,好似发自严阵以待的大军,瞬间猛刺向天空,再像上百条灼热的蛇一样坠落进小河 (小河( the Water),它是白兰地河的支流,也是横贯夏尔的主要河流。 ——译者注),发出嘶嘶声响。最后还有个惊喜,是为了向比尔博致敬;正如甘道夫所料,霍比特人个个大惊失色。场上灯熄,一团巨大的浓烟升起,形状犹如朦胧的远山,山顶随即开始发光,喷出猩红和翠绿的火焰,然后飞出一只金红色的龙 ——没有真龙那么大,但可真是栩栩如生:它口喷烈火,目光如炬。咆哮声中,它三次呼啸着掠过众人头顶。底下的人纷纷闪躲,许多人结结实实地扑倒在地。巨龙犹如一列特快车飞掠而过,翻了一个筋斗,随着一声震耳欲聋的巨响,在傍水镇上空爆炸开来。
“这表示晚餐开始!”比尔博说。疼痛惊恐霎时无影无踪,匍匐在地的霍比特人全都一跃而起。每个人都得到了一份豪华丰盛的晚餐;所谓每个人,不包括那些获邀参加特殊家宴的人。家宴在包纳那棵树的庞大棚子里举行,应邀出席的人仅有十二打(霍比特人也把这数字称为“一箩 ”,不过他们认为这词拿来形容人不妥);这些宾客选自所有跟比尔博和弗罗多沾亲带故的家族,外加几位没有亲戚关系的特别友人(比如甘道夫)。许多年少的霍比特人也都获邀,经父母同意后出席。霍比特人对孩子晚睡这件事不太在意,尤其是在他们有机会去免费大吃一顿的时候。要养大一个霍比特小孩,可得耗费不少粮食呢。
宾客中有许多来自巴金斯家和博芬家,还有不少来自图克家和白兰地鹿家;有来自挖伯家(这是比尔博 ·巴金斯祖母家的亲戚)各房的,也有来自胖伯家(是他外祖父图克家的亲戚)各房的;以及一些选自掘洞家、博尔杰家、绷腰带家、獾屋家、强身家、吹号家和傲足家的人。这些人有些跟比尔博只能算八杆子勉强打得着的亲戚,有些则住在夏尔的偏远角落,以前几乎就没来过霍比屯。萨克维尔 –巴金斯家也没被忘记,奥索和他太太洛比莉亚都出席了。他们讨厌比尔博,憎恶弗罗多,但是用金色墨水写成的请柬实在华丽,叫他们觉得没法拒绝。此外,他们这位堂兄比尔博多年来都讲究美食,他的筵席享有盛誉。
一百四十四位宾客,人人都期待着一场愉快的盛宴,尽管他们对晚餐后的主人致词(无法避免的节目)颇有畏难情绪 ——他很可能会扯几句他称之为诗歌的东西;有时一两杯酒下肚,他还会聒叙起那场神秘旅程中的荒诞冒险。宾客们倒没有失望:他们确实享用了一场非常愉快的盛宴,事实上,堪称引人入胜的娱乐 ——珍馐美味,丰盛有余,花样繁多,经久不歇。随后数周,整个地区几乎无人采买食品;但考虑到此前比尔博已将方圆数哩绝大多数商店、酒窖、仓库的存货全都采购一空,这也没什么大不了的。
盛宴(大体上)告一段落后,就是演说了。不过,这时绝大多数宾客酒足饭饱,处于他们称为“撑实了 ”的愉快状态,自然有宽容的心情。他们细酌慢饮最喜爱的饮料,小口品尝最中意的糕点,早忘了先前的畏难情绪,都准备好洗耳恭听任何事,并且在每段话结束时喝彩。
我亲爱的乡亲们。比尔博从座位上起身开口。“注意听!注意听!注意听!”众人一遍遍喊道,异口同声,没完没了,貌似都不怎么情愿遵从他们自己的建议。比尔博离开座位,走到那棵张灯结彩的树下,爬上了一张椅子。灯笼的光照在他容光焕发的脸上,他的刺绣丝绸马甲上金纽扣熠熠发亮。大家都能看见他站在那儿,一只手在空中挥舞,另一只手插在裤袋里。
我亲爱的巴金斯家和博芬家,他又开始说,我亲爱的图克家和白兰地鹿家,挖伯家、胖伯家、掘洞家、吹号家、博尔杰家、绷腰带家、强身家、獾屋家和傲足家。“是傲‘脚 ’啦!”大棚子后头一位上了年纪的霍比特人喊道。当然,他就姓傲足,并且名副其实:他有双大脚,上头毛发格外浓密,这时两脚都架在桌上。
傲足家,比尔博重申道,还有我的好萨克维尔–巴金斯家,我终于又欢迎你们回到了袋底洞。今天是我的百十一岁生日:今天,我一百一十加一岁啦!“好啊!加油!返老还童!”他们鼓噪,兴高采烈地拍打桌子。比尔博讲得精彩。这才是他们喜欢的演讲呢:言简意赅。
我希望你们全都跟我一样玩得高兴。震耳欲聋的喝彩。“对”(或“不对 ”)的高呼。喇叭、号角、风笛、长笛齐鸣,另外还有别样乐器凑兴。前面提过,出席的有许多霍比特年轻人。数百个音乐响炮被拉爆,炮上大多印着大写的“河谷城 ” ——这名称对绝大多数霍比特人来说都没意义,但他们都赞同这一点:这些里头包着制作精巧、音调迷人的小乐器的响炮真是棒极了。事实上,有个角落里一群图克家与白兰地鹿家的年轻人,认为比尔博叔叔讲完了(他显然已经把该说的都说了),这会儿组起了一支即兴乐队,奏起了欢快的舞曲。埃佛拉德 ·图克先生和梅莉洛特 ·白兰地鹿小姐跳上一张桌子,手里拿着铃铛开始跳起“跃铃舞 ”:这舞挺好看,但未免强劲热烈了点。
但是比尔博还没讲完呢。他从身边一个少年手里抢过号角,响亮地吹了三声。欢闹平息下来。我不会耽误你们太久。他喊。众人无不喝彩。我将大家全请来,有个目的。他说这话的腔调令人上了心。场上几乎鸦雀无声了,一两个图克家的竖起了耳朵。
确切而言,是三个目的!首先,是为了告诉大家,我非常喜欢你们所有的人,生活在如此杰出又绝妙的霍比特人当中,百十一年委实太短了。场上爆出一阵热烈的赞许。
你们当中一半的人,我没了解到我想了解的程度的一半;你们当中不到一半的人,我喜欢你们也只是你们值得喜欢的程度的一半。这话颇出乎意料,还挺深奥的。有零星的掌声响起,不过绝大多数人还在努力开动脑筋,想搞明白这是不是恭维的话。
第二,是为了庆祝我的生日。大家再次欢呼。我该说:“我们的”生日。没错,今天也是我的继承人兼侄儿弗罗多的生日。他今天成年了,得以继承家业了。长者们马马虎虎地鼓了几下掌,一些年轻人则大声鼓噪着:“弗罗多!弗罗多!快活的老弗罗多!”萨克维尔 –巴金斯夫妇臭着脸,心里琢磨着“得以继承家业 ”是什么意思。
我们俩加起来正好一百四十四岁,你们的人数就是选来配合这个非凡的总数:一箩,且容我如此形容。这次无人喝彩。这太荒唐了。许多客人,尤其是萨克维尔 –巴金斯夫妇,都感到受了侮辱,觉得自己肯定只不过是被邀来凑数的,就像打包的货物。“这是说真的?一箩!好粗俗的说法。 ”
并且,若容我溯及陈年往事,这也是我骑着酒桶抵达长湖上的埃斯加洛斯的周年纪念日;尽管当时的情况让我忘了那天是自己的生日。那时我才五十一岁,生日算不得大事。不过,那顿晚宴相当豪华丰盛,虽然我记得,当时我重感冒,只能说“灰常感黑你们 ”。现在,我来更正确地重复一遍:非常感谢你们来参加我这小宴会。一阵尴尬的寂静。他们全担心他就要唱首歌或念些诗了,而且他们也开始觉得无聊。他干吗不就此打住,让他们举杯祝他健康长寿就行了?不过比尔博既没唱歌,也没朗诵诗。他停了一会儿。
第三个,也是最后一个目的,他说,有件事我想要宣布 。句尾这词他说得响亮又突然,所有的人只要还能,全都一下坐直了身子。尽管我说过,生活在你们当中,百十一年实在太短,但我很遗憾地宣布 ——一切就到此为止了。我要走了。我要离开,“现在 就走。再见 !”
他下了椅子,就消失了。一道刺眼的强光闪过,所有宾客全眨了一下眼。等他们睁开眼睛,比尔博已经无影无踪。一百四十四个霍比特人挺靠着椅背目瞪口呆。老奥多 ·傲足把脚从桌上挪下来,猛跺了跺。接着是一片死寂,直到几声深呼吸后,突然间所有的巴金斯、博芬、图克、白兰地鹿、挖伯、胖伯、掘洞、博尔杰、绷腰带、獾屋、强身、吹号和傲足家的,全都同时说起话来。
大家达成了共识,认为这玩笑开得太烂,客人遭受的惊吓与不快,需要更多的食物和饮料来抚平。“我早就说过,他疯了。”这大概是最普遍的评语。就连图克家(有少数例外)都认为比尔博的行为太荒唐。此刻,绝大多数人想当然地将他的消失当成一个荒谬的恶作剧而已。
不过,老罗里 ·白兰地鹿却不这么想。年龄或大餐都没令他脑筋糊涂,他对他儿媳妇埃斯梅拉达说:“亲爱的,这当中肯定有猫腻!我相信巴金斯这疯老儿又跑了。这个老傻瓜啊!不过管他呢,他又没把这些吃的喝的带走。”他大声喊着弗罗多,让再送一轮酒上来。
弗罗多是在场惟一一个缄口不语的人。他在比尔博空了的座位旁沉默着坐了好一会儿,不理会所有的评论和疑问。当然,他觉得这玩笑开得好极了,虽说他事先就知情;面对宾客的愤慨惊诧,他强忍着才没爆笑出来。
但与此同时,他也深感不安:他突然意识到,自己深爱着那个老霍比特人。绝大多数客人边继续吃喝,边对比尔博 ·巴金斯过去和现在的怪诞事迹絮叨不停;但是萨克维尔 –巴金斯夫妇已经愤而离席。而弗罗多也不想再参与宴会了,他吩咐再多上些酒,然后就起身静静喝完自己杯中的酒,祝福比尔博健康长寿,随即悄悄出了大棚子。
至于比尔博 ·巴金斯,在演讲的同时,他就一直拨弄着口袋里那枚金戒指,那枚他已经秘密保存了这么多年的魔法戒指,而当他跨下椅子时,就把戒指套上了手指,从此霍比屯再也没有哪个霍比特人见过他。
他轻快地走回洞府,在门口站了会儿,面带微笑聆听着大棚子里的喧闹,以及场地上别的地方传来的欢乐声响。然后他推门入内,换下宴会的穿着,将刺绣的丝绸马甲折起用棉纸包好,收妥。他迅速穿上一些不怎么整洁的旧衣服,腰间系了条磨损的皮带,又将一柄收在残旧黑皮剑鞘里的短剑挂在皮带上。他打开一个上了锁、散发着樟脑丸味道的抽屉,拿出了一件有兜帽的旧斗篷;这斗篷一直都被锁起来保存着,好像它是什么了不起的宝贝,但它久经日晒雨淋,又有多处缝补,连原来的颜色都难以辨认了:也许是深绿色的吧。这斗篷穿在他身上,也嫌太大了点。接着他走进书房,从一个坚固的大箱子里取出一札用旧布包裹的东西,一本皮革封面的手稿,以及一个鼓鼓囊囊的大信封。他将书和那包东西塞进一个立在一旁、快要满了的沉重背包顶上,又把他的金戒指连同精致链子一起放进信封里,封好,写上“弗罗多收 ”。他起初把信封放在壁炉台子上,但突然间又拿回来塞进自己口袋里。就在那时,门开了,甘道夫快步走了进来。
“哈罗!”比尔博说,“我还在想你会不会来呢。 ”“很高兴看见你显形了。”巫师回答,边在椅子上坐下,“我想赶上你,最后再说几句话。我猜,你觉得一切都精彩无比,尽在掌握吧?”“对,我就是这么觉得。”比尔博说,“不过那道闪光挺意外的,我都吓了一大跳,更何况别人。我猜那是你加上的小把戏,对吧?”
“对。这么多年,你一直明智地保守着那个戒指的秘密,而我觉得有必要给你的客人提供点由头,好解释你怎么会突然消失。 ”
“可那破坏了我的玩笑啊,你这到处插手管闲事的老家伙!”比尔博哈哈笑道,“不过,一如既往,我想你是心中最有数的。 ”
“这虽不假,但那得是在我了解那事儿的前提下。可是这一整件事我却不敢肯定。现在已经到了最后关头,你成功开了玩笑,惊吓了你的绝大多数亲友,得罪了他们,给了全夏尔足够议论上九天,不,更可能是九十九天的话题。你还打算更进一步吗?”
“当然啦!我以前就告诉过你,我觉得自己需要度个假,度个很长很长的假,很可能是永久的:我不指望还回来。事实上,我也不想回来,我已经作好所有的安排了。
“我老了,甘道夫。我看起来不老,但是我内心深处开始感觉我老了。真是的,还‘保养有道’呢!”他嗤之以鼻,“唉!我感觉极其单薄,就像被拉开抻长了,你懂我的意思吧:就像奶油抹到太大的一块面包上那样。那太不对劲了。我需要一点改变之类的。 ”
甘道夫好奇又仔细地打量了他。“没错,这看起来是不对劲。”他若有所思地说,“没错。不管怎么说,我相信你的计划大概是最好的。 ”
“嗯,反正我已经下定决心了。我要再去看看大山,甘道夫,大山,然后找个我能休息的地方,一个安静祥和的地方,没有一堆亲戚在旁窥伺,没有一串烦人的访客来按门铃。我也许可以找到一个地方,能把我的书写完。我已经给它想了个美妙的收尾:从此以后,他幸福快乐地度过了一生。 ”
甘道夫哈哈大笑:“我希望他会!不过,不管这书怎么收尾,都没人会读的。 ”“噢,他们将来还是可能会读的。弗罗多已经读了一些了,我写了多少他就读了多少。你会关照弗罗多的,对吧?”
“当然,我会 ——我会特别关照他的,只要我抽得出空。 ”
“我要是叫他跟我走,他肯定就会跟我走。事实上,就在办宴会之前,他自己提过一次。但是,他还没真心准备好要走。在我死前,我想再看看荒野,还有大山;但是他仍爱着夏尔,爱着森林、田野和小河。住在这里他应该会很舒服的。我会把所有的东西都留给他,当然,有零星几样东西除外。我希望,当他习惯一个人后,会过得快乐。现在,他该自己当家作主啦。 ”
“所有的东西?”甘道夫说,“戒指也包括在内喽?你同意过的,你记得吧。 ”
“呃,嗯 ……对,我猜我同意过。”比尔博结巴着说。
“那戒指在哪儿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