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往昔阴影 (2)
“有可能。”甘道夫回答,“他不关心霍比特人,至少过去不关心。然而他在智者中颇有威望;他是我这一族类之首,也是白道会的领袖。他学识渊博,但随着学识增长,他的骄傲也日渐高涨,不容任何干预。有关精灵魔戒的学问,无论大小,正是他的领域。长久以来他研究这门学问,探寻那些制造魔戒的失传之秘。但是,当白道会就这些戒指而辩论时,他肯对我们透露的所有魔戒学问,都在打消我的恐惧。因此,我将疑虑埋进了心底沉睡,但并未高枕无忧。我仍在观察、等待。
“比尔博似乎一切都好,日子也一年年过去 ——是的,一年年过去,对他却似乎完全没有影响。他一点也不见老。我心头再度蒙上了阴影,但我对自己说:‘毕竟,他的母系家族就很长寿。还有时间。再等等吧!’
“于是我等了,直到他离开这宅子那天晚上。他那时所说的话、所做的事,使我心中充满了恐惧,不管萨茹曼说过什么,都不能消除。我终于明白,有种黑暗又致命的东西在运作。从那时开始,这么多年来我大部分时间都花在发掘此事的真相上。 ”
“没有什么永久性的伤害,对吧?”弗罗多焦急地问,“他会逐渐恢复正常的,是不是?我是说,将来能够安息?”
“他当下就感觉好多了。”甘道夫说,“这世界上只有一位神灵对所有的魔戒及其魔力了如指掌。而就我所知,世间还没有哪位神灵对霍比特人了如指掌。智者当中,只有我热爱有关霍比特人的学识。这是一门冷僻的旁支学问,但充满了惊喜。霍比特人或许柔软如黄油,有时却会坚硬如老树的根。我认为,很可能有些霍比特人能够抵御魔戒的力量,而且时间远比绝大多数智者肯相信的更长。我想你用不着担心比尔博。
“当然,他拥有那戒指多年,还使用过它,因此戒指的影响力可能要花很长时间才能消退到 ——比如,到他再看见它也无妨的程度。除此之外,他会快快活活地活上许多年,只不过再也不是他放弃戒指时那样。这是因为,他到头来是自愿放弃戒指的,这一点非常重要。不,亲爱的比尔博对那东西一放手,我就不再担心他了。我乃是觉得自己对你负有责任。
“打从比尔博离开之后,我就极其担心你,同时还担心这群可爱、荒诞又无助的霍比特人。如果黑暗力量征服了夏尔,如果你们所有人 ——那些善良、快活、愚蠢的博尔杰家、吹号家、博芬家、绷腰带家和别的人家,更别提还有荒唐的巴金斯家 ——全遭到奴役,这对世界将是个沉重的打击。 ”
弗罗多打了个寒战。“可是,我们为什么会被奴役?”他问,“还有,他为什么想要这样的奴隶?”
“老实告诉你吧,”甘道夫答道,“我相信迄今为止 ——注意,是迄今为止 ——他彻头彻尾忽视了霍比特人的存在。你们应该谢天谢地。但是你们的平安日子已经过完了。他有许多更有用的仆役,他不需要你们,但他不会再度把你们抛在脑后。悲惨为奴的霍比特人,远比快乐自由的霍比特人更令他愉快惬意。有这么一种东西,叫做怨恨与报复。 ”
“报复?”弗罗多问,“报复什么?我还是不明白,这一切跟比尔博、跟我,还有我们的戒指,有什么关系?”
“这可大有关系。”甘道夫说,“你还不知道真正的危险,但你会知道的。上次我来这里时,连我自己都不确定,但这次是明言的时候了。请把戒指给我一下。 ”
弗罗多把戒指从裤袋里掏了出来。戒指系在链子上,链子又挂在腰带上。他把它解下来,缓缓递给巫师。他觉得它突然间变得异常沉重,就好像不知为何,也不知是它还是弗罗多自己,不愿让甘道夫接触到它。
甘道夫将它举了起来。它看起来是用十足纯金打造的。“你能看见上头有什么铭文吗?”他问。
“没看见。”弗罗多说,“上面什么也没有。它相当光滑,从来没显出过刮痕和磨损的迹象。 ”
“很好,看着吧!”令弗罗多惊痛交加的是,巫师突然将它掷入了仍在发亮的炉火一角当中。弗罗多惊叫一声,伸手去抓火钳;但是甘道夫拉住了他。
“等等!”他用命令的语气说,从浓密的眉毛底下迅速瞥了弗罗多一眼。
那戒指没起什么明显的变化。过了一会儿,甘道夫起身关上了窗外的百叶窗,拉上了窗帘。室内变得又暗又静,不过花园里仍然隐约传来山姆那大剪刀发出的喀嚓喀嚓声,这会儿离窗子更近了。巫师站在那里望了炉火片刻,然后弯腰用火钳从炉中夹出戒指,并立刻拿了起来。弗罗多倒抽了口气。
“它挺凉的。”甘道夫说,“拿着!”弗罗多畏缩着摊开手掌接过:它似乎变得空前厚重。“把它举高!”甘道夫说,“仔细看!”
弗罗多依言细看,这下终于发现戒指的外圈和内圈各环绕一行细纹,精细犹胜最精细的笔触。那是火焰般的线条,似乎形成了一段流动铭文中的字母,闪着刺眼的亮光,却又显得遥远,仿佛发自极深之处。
“我看不懂这些火焰文字。”弗罗多颤抖着声音说。
“你是不懂,”甘道夫说,“但是我懂。那些字母是种古体的精灵文,然而那语言却是魔多的语言,我不会在这里念出口。不过以通用语来说的话,大致意思是:
……邪暗深处,
统御余众,魔戒至尊,
罗网余众,魔戒至尊,
禁锢余众,魔戒至尊。
这只是一首诗中的几句,那诗在精灵传说中久为人知:
穹苍下,精灵众王得其三,
石殿中,矮人诸侯得其七,尘世间,必死凡人得其九,魔多翳影,王座乌沉,
黑暗魔君执其尊。
魔多翳影,邪暗深处, 统御余众,魔戒至尊, 罗网余众,魔戒至尊, 禁锢余众,魔戒至尊。
他顿了顿,然后用低沉的声音缓缓说道:“这就是‘主宰戒 ’,统御众戒的至尊戒。这是他在漫长岁月以前遗失,令他力量大打折扣的至尊戒。他极其渴望得回它 ——但是绝对不能让他得回它。 ”
弗罗多坐着,呆若木鸡。恐惧似乎伸展出一只巨大无匹的魔爪,好似一团从东方升起的乌云,森森逼近要吞噬他。“这戒指!”他结结巴巴地说,“它,它到底是怎么来到我手上的?”
“啊!”甘道夫说,“说来话长。故事的开头要追溯到黑暗年代,那时的事现在只有博学之士才记得。我要是把整个故事都跟你说清楚,那么直到春去冬来,我们只怕都还坐在这儿。
“但是我昨晚跟你说了黑暗魔君,也就是强大的索隆。你听见的传闻都是真的:他的确已经东山再起,离开了位于黑森林的巢穴,返回了他的古老要塞、位于魔多的邪黑塔。魔多这名字,连你们霍比特人都听说过,就像古老故事边缘的一团阴影。每一次遭到挫败,蛰伏休整之后,魔影总是改头换面,卷土重来。 ”
“我但愿这事不要发生在我的时代!”弗罗多说。
“我也一样。”甘道夫说,“天下适逢其会的苍生都作此想,但这由不得他们做主。我们必须决定的,只是对面临的时代作出何种应对。弗罗多,我们的时代正在变得黑暗。大敌正在迅速壮大起来。我认为,他的各项计划还远远不够成熟,但正在趋于成熟。我们将会陷入危难 ——我们将会陷入极大的危难,哪怕没有这个令人畏惧的机遇。
“大敌还缺一样东西;这样东西能给他力量与知识,来击败一切抵抗,攻破最后的防御,从而以第二度黑暗覆盖天下各地。那便是至尊戒。
“众戒中最美好的三戒,被精灵王族隐藏起来,他从不曾染指玷污。矮人诸王拥有的七戒,已经被他收回三枚,余者已被恶龙所毁。他把九戒给了骄傲强大的凡人,而他们因此落入了陷阱,很久以前就臣服于至尊戒的辖制之下;他们变成了‘戒灵 ’,是他那庞大魔影之下的魔影,是他最可怕的爪牙。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了 ……九戒灵已有多年不曾出动了。但是,谁知道呢?当魔影东山再起,他们也可能再次出动。不过,好啦!即便是在夏尔的早晨,我们也别谈论这样的事。
“如今的情况是:他已将九戒聚在自己掌握之中;七戒中没有被毁的,亦是如此;三戒仍然隐藏,但他已不再为此忧心。他只需要至尊戒。他亲自制造了这枚戒指,它属于他,他将自己先前的一大部分力量倾注其中,以统御其余众戒。如果他得回这枚戒指,他将会再度号令众戒,无论它们位在何方,就连三戒也不能幸免,而靠这三戒达成的一切都将暴露无遗,他也将变得空前强大。
“而这就是那个令人畏惧的机遇,弗罗多。他曾相信至尊戒已经消亡,精灵已将它销毁 ——事情本该如此。但是,现在他知道它没有消亡,而且已被发现。因此,他全副心思都集中于它,没完没了地搜寻它。这戒指是他最大的希望,亦是我们最大的恐惧。 ”
“为什么?为什么它没被销毁?”弗罗多喊道,“还有,如果大敌那么强大,又如此珍视这枚戒指,那他怎么还能遗失它?”他把魔戒紧紧攥在手中,就像已经看见黑色的手指伸长过来要抢夺它一样。
“戒指是从他那里被夺走的。”甘道夫说,“很久以前,精灵抵挡他的力量要更强大;并且不是所有的人类都与精灵疏远。西方之地的人类(西方之地的人类( Men of Westernesse),Westernesse即“西方之地 ”,指努门诺尔。“西方之地的人类 ”则指异于普通人类,具有精灵血统,拥有超长寿命的努门诺尔人。详见本书附录以及《精灵宝钻》。——译者注
)曾经援助过他们。那是古老历史中值得回忆的一章:尽管那时也有悲伤,有聚拢的黑暗,但还有非凡的英勇,以及并未全然成空的伟大功绩。也许,有一天我会把整个故事说给你听,又或者,你可以从最清楚内情的人那里得知详细始末。
“不过,既然你最需要知道的是这戒指怎么落到你手里的,而这本身就够说一个故事,眼下我就只说这些好了。精灵王吉尔 –加拉德和西方之地的埃兰迪尔联手推翻了索隆,然而他们也双双战死在那一役中。埃兰迪尔的儿子伊熙尔杜将魔戒自索隆的手上斩下,并将它据为己有。于是,索隆被击败了,他的魂魄逃走了,隐藏了漫长的年岁,直到他的阴影在黑森林中再度凝聚成形。
“但是魔戒却遗失了,它掉进了大河安都因,消失得无影无踪。这是因为,彼时伊熙尔杜正沿着大河东岸向北行军,他在金鸢尾原野附近遭到了大山中奥克的伏击,几乎全军覆没。他跳入水中,但就在他泅水时,魔戒从他手指上滑脱,于是奥克发现了他,射杀了他。 ”
甘道夫顿了顿,又说:“就在金鸢尾原野当中的幽深水潭里,这戒指销 声匿迹,淡出了众人的知识与传说。这一来,如今只有寥寥数人知晓它的大部分历史,智者的白道会也找不到更多信息。不过我想,我终于能续说这个故事了。
“戒指销声匿迹很久之后 ——但仍是很久很久以前 ——在大荒野边缘、大河岸边,生活着一群足轻手巧的小种人。我猜他们跟霍比特人同类,与斯图尔族的远祖同源,因为他们喜欢大河,常在河里游泳,还用芦苇做成小船。他们当中有个声望颇高的家族,人丁家财两旺,胜过多数家族;这个家族由一位族中的老祖母整理,她很严厉,又精通他们的掌故学识。这一家中,心性最好奇、最爱打听事情的人,名叫斯密戈。他对根基和起源一类很感兴趣,会潜入深潭,会在树木和生长的植物脚下挖洞,还会在绿色土丘中掘出隧道。他总低头垂目,不再仰望山顶,不再观看树上的叶子,也不再注目风中绽放的花朵。
“他有个兴趣相投的朋友叫狄戈,比他眼尖,但不如他敏捷,也不如他强壮。有一回,他们驾着小船顺流而下,来到了金鸢尾原野,那里生长着大片的鸢尾花和开花的芦苇。斯密戈上了岸,在岸边到处翻找探查,狄戈则坐在船上钓鱼。突然,一条大鱼咬住了鱼钩,狄戈还没来得及搞清状况,就被拖出船掉进了水中,沉到了水底。接着,他觉得自己看见河床上有个东西在闪光,于是松手放开钓鱼线,屏住气伸手向它抓去。
“他泼剌着水花冒出水面,头发里插着水草,手上抓着满把的泥;他游到了岸边。等他把污泥涤除,看哪!在他掌中躺着一枚美丽的金戒指,它在阳光下光亮灿烂,令他满心欢喜。但是,斯密戈一直躲在树后盯着他,正当狄戈贪婪地盯着戒指时,斯密戈蹑手蹑脚走到了他身后。
“‘狄戈,亲爱的,把那给我们吧。’斯密戈将头探过朋友的肩说。
“‘为什么?’狄戈说。
“‘因为今天是我生日,亲爱的,而我想要它。’斯密戈说。
“‘我才不在乎呢。’狄戈说,‘我已经给过你礼物了,为这连家底都掏空了。这是我找到的,我要保有它。 ’
“‘噢,真的吗,亲爱的?’斯密戈说着,一把掐住狄戈的咽喉,扼死了他,因为那金戒指显得如此灿亮又美丽。然后他把戒指戴上了自己的手指。
“始终没有人知道狄戈出了什么事;他被谋杀在远离家园的地方,尸体被巧妙隐藏起来,而斯密戈独自返回。他发现当他戴着戒指时,家人谁都看不见他。他为这发现大为欣喜,将其秘而不宣。他用此法来刺探各种秘密,把所获知识拿来为非作歹。那戒指根据他的状况赋予他力量,他变得对各种害人的勾当都耳聪目明。一点也不奇怪,他变成了非常不受欢迎的人,当他显形时,所有的亲戚都避之惟恐不及。他们踢他,他则咬了他们的脚。他行窃成性,常常嘀嘀咕咕自言自语,喉咙里发出咕噜声。因此,他们叫他咕噜,咒骂他,叫他滚得远远的。他祖母为了息事宁人,遂将他逐出家门,赶出了她的洞府。
“他孤独地流浪,偶尔为世间艰难而哭泣。他沿着大河一路往上游行去,待到遇上一条从山里流出的小溪,便又顺着小溪前行。他用隐形的手指在深潭中捉鱼,生吞活嚼。有一天,天气酷热,就在他俯身倾向水潭时,他感到后脑勺犹如火灼一般,水面反射出一道炫目的强光,刺痛了他泪汪汪的双眼。他为之讶异,因为他几乎忘了太阳的存在。于是,他最后一次抬头张望,并对太阳猛挥了挥拳头。
“不过,当他降低视线时,他望见了前方远处迷雾山脉的群峰,小溪正是从那里发源。他突然想:‘那片大山底下一定阴凉宜人,在那里太阳也监视不到我。那片大山的根一定是货真价实的根基,里面一定埋藏着自开天辟地以来都不曾暴露的巨大秘密。 ’
“因此,他趁夜而行,爬上了高地。他发现那条幽暗的小溪是从一个小洞穴里流出来的;于是他像条蛆虫那样钻进了山岭的心腹中,从此销声匿迹,不为人知。那枚魔戒随他一起隐入了阴影中,就连它的制造者力量又开始壮大时,也查不出它的下落。 ”
“咕噜!”弗罗多惊叫道,“咕噜?你是说,就是比尔博碰到的那个咕噜怪物?这真是恶心透了!”“我认为这是个悲伤的故事。”巫师说,“这可能发生在别人身上,甚至发生在我认识的某些霍比特人身上。 ”“我没法相信咕噜跟霍比特人有亲缘关系,不管这关系有多远。”弗罗多忿忿地说,“这种说法简直太令人反感了!”
“可这依然是事实。”甘道夫回答,“无论如何,我对霍比特人的起源,知道得比他们自己还多。就连比尔博的故事也暗示了这种亲缘关系。他们的思维和记忆,两者的背景有极大的相似之处。他们异常理解彼此,远超出一个霍比特人可能对矮人,对奥克,甚至对精灵的理解。不说别的,就想想那些他们双方都知道的谜语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