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浮生 二
王收麦虽然在秦都盖楼,却从来没有走进过装修好的单元,据听说住进这个小区的业主全是一些有身份的高干或者对国家有贡献的知识分子,这里的房子由国家分配,从盖楼到装修全部由国家出资,个人只象征性地出一点钱。那老妪带着王收麦走进公寓,摁了一下镶嵌在墙上的开关,电梯门自然打开,走进电梯,老妪又摁了一下电梯内的数字,电梯便自然上升到老妪住的楼层,门又自然打开,王收麦有点恐慌,竟然站着不动,不愿意走出电梯。
老妪伸出软绵绵的手,拉了王收麦一把,王收麦身上一激灵,有种过电的感觉。除过自己的老婆,王收麦这辈子没有接触过任何女性,村里人全都姓王,一个祖先,大家都很规矩,不会出格也不会乱开玩笑。紧接着老妪掏出钥匙开了自家单元的门,王收麦站在门口朝屋内看了一眼,立刻有点头晕,屋子内纤尘不染,跟自家那被烟熏得黝黑的土窑洞简直无法相比。老妪走进屋子,拿出一双拖鞋,让王收麦把鞋换上。王收麦脱下自己的老布鞋,看见老妪把鼻子捂上,立刻自惭形秽,失去了走进屋子的勇气。还是老妪大方,说话跟唱歌一样:“都一把年纪了,没有必要忌讳,进屋吧,这屋子就我一个。”
从走进屋子的那一刻起,王收麦就像木偶一样,不知道把自己放在哪里比较合适,这屋子太奢华太高档,王收麦简直像走进皇宫一样。老妪那悦耳的普通话传进耳朵,王收麦的心里像塞进了一团棉花:“先洗洗吧,我知道你们工地上没有洗澡的条件。”紧接着老妪打开洗澡间的门,把王收麦推了进去,隔门缝扔进来一条毛巾。
王收麦原先洗过澡,那是一个大澡堂,每到周六,工友们相约去洗澡,几十条汉子脱得精光,一摆溜几十个喷头,站在喷头下淋浴,那舒服劲儿简直没法说。不过一个星期只洗一回,洗一次澡两块钱,工友们出门挣钱,不容易。夏天,工友们就在工棚外脱光衣服,每人端一盆水,相互间兜头浇下,跟洗澡的效果一样。可是在这么精致的洗澡间洗澡,王收麦还是第一次享受。王收麦稍微愣了一会儿神,做了个引体向上的动作,让心情放松,心想既然来了索性享受一回。他慢慢地把衣服脱光,打开开关,喷头便有热水喷出,五十多岁的老汉还不显老,虽然瘦点,这身子骨还行。王收麦一边用手搓着身子,大脑一边活动,哎呀呀难怪乡里人挤破头往城里跑,这城里人就是懂得享受……想着想着思想便开了小差,看样子这老妪的丈夫和儿子都不在家,这孤男寡女的,万一警察来了说不清……王收麦身上冒汗了,赶紧擦干身子,穿好衣服,走出洗澡间,看那老妪已经把饭端上桌子,依然呢喃软语:“我特意包了些饺子,你一定饿了,趁热吃吧。”
王收麦不可能马上离开,王收麦坐在饭桌前,拿起筷子有些机械,第一只饺子竟然掉在饭桌上,王收麦赶紧用手抓起来塞进口里,还不知道是啥馅儿,喉咙里咕隆了一下,咽进肚子里。
那老妪善意地笑笑,说了声:“不着急,你慢慢吃。”
王收麦抬起头,四目对闪间,他看见了一尊菩萨……王收麦赶紧低下头,直到把一盘饺子吃完,再也没有勇气去直视老妪那无可挑剔的脸庞。吃完饭王收麦站起来,用手抹了抹嘴巴,嘴唇蠕动着,连句感谢也不会说:“我走了。”
“别急,”老妪还是那种不紧不慢的神态,从衣服兜里掏出一千元钱递给王收麦,“我知道,你们在外挣钱不容易,这一千元钱你拿着,算我一点心意。”
王收麦急了,把钱接过来放在桌子上,说出的话夹枪带棒:“我说你们城里人也太小瞧我们乡下人了,这钱我无论如何也不能收!”
老妪那标准的普通话还是那么动听:“你误会了老哥,我倒在路旁,心里并不糊涂,看见好几个人从我的身旁走过,唯独你能把我扶起来,我就认定你是个好人,诚心诚意想帮你一把。”
王收麦抬头看了老妪一眼,看那老妪眼里闪着泪花,王收麦也是一个六六届的初中毕业生,历经风雨,懂得必须维护自己在这个女人心目中的形象,王收麦说得也有些动情:“假如我把这一千元收下,就失去了助人为乐的意义。”王收麦说完话就走,这种场合不宜久留。钱在桌子上放着,那老妪坐在椅子上没动,也许大脑还没有转过弯,也许被王收麦的侠肝义胆感动。
王收麦走出公寓,抬头看那高层建筑的窗口闪着星星般的灯光,心里便有些失落,这么多的星星,竟然没有属于他自己的一颗……回到工棚立刻被工友们团团围住:“老王,你跟那个老女人都发生了些什么故事?说给小兄弟们听听。”
王收麦重重地倒在床上,哀叹一声,有些沮丧:“受苦的不挣钱,挣钱的不受苦,咱们这些人最凄惶!”
那老妪也有点认死理,城里人叫做执拗,用农村人的话说,就是犟。过了几天那老妪买了一部手机送到工地,这一次老妪没有见王收麦,而是托付看门老汉把手机捎给老王。王收麦拿着手机不知所措,一个工地搬砖的要手机干啥?王收麦也不能单独去见老妪,顺便拉了一个工友,上了电梯按响门铃,老妪开门一看是王收麦,说话的声音依然柔和:“你好,请进。”
王收麦站在门口,掏出手机,话说得有点生硬:“这手机我用不上,谢谢你的好意。”
还没等老妪回过神来,王收麦已经把手机放在门边的鞋柜上,拉着工友钻进电梯。那工友在电梯里埋怨王收麦:“这么简单的程序,你拉我作甚?”
天气渐渐热了,工程在有条不紊地推进,王收麦活得踏实,他不愿意接受老妪的施舍,靠自己劳动挣钱保稳。那一天工头找王收麦谈话,说王收麦年纪大了,在工地干活有点吃力,打算给王收麦找一个轻松的活路,问王收麦愿意不愿意去当清洁工,在小区内打扫卫生?
王收麦挠了一下脑袋,感觉他跟小伙子一样出力,并没有少干,更不用说偷懒,这工地上无缘无故不让他干了,有点想不开。工头大概看出了王收麦的心意,进一步解释:“老王你不要误会,我们这是特意照顾你。”
就这样,王收麦稀里糊涂地离开工地,搬到那个老妪居住的小区,当了一名清洁工。原来这小区和那个工地属于同一个老板。王收麦还是百思不得其解,工地上跟王收麦年纪相仿的老头还很多,为什么他们得不到特殊照顾?清洁工虽然工资少点,但是还有捡破烂的收入,主要是活路轻松了许多,有几个清洁工家就在附近的农村,晚上回家居住,离家较远的居住在还没有出售的公寓内,洗澡非常方便,吃盒饭,也不贵。
过了一段时间王收麦终于明白,他能来这个小区当清洁工,还是那个老妪在后边使劲,看来你不愿意接受别人的施舍也没有办法,每个人的活法不同。王收麦不会辞职不干,在小区内当一个清洁工,没有关系不行。
慢慢地,王收麦也知道了那个老妪的身世,那老妪姓徐,叫徐莉,秦都大学教授,儿子死于车祸,丈夫离婚了,听说加入了美国国籍,不再回国。学校为了照顾徐教授,安排她每周只上两节课,大部分时间在家里休养。
更多的时间,王收麦看见徐教授每天早晨穿着宽松的休闲服,在小区公园内跟一群老太太跳舞,一招一式显得那么到位,王收麦手拿扫帚不经意地看上那么一眼,心里便有些怡然。不幸的人各有各的不幸,看样子徐教授还是一个坚强的女人,能从失去儿子和丈夫离婚的阴影中走出来已经不易,王收麦对徐教授多了一些敬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