支海民中短篇小说合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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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4章 婚誓 九

成老汉病倒了,发高烧说胡话,说他梦见了孩子他娘,他要走了,去见老婆。成士杰心急如焚,不敢耽搁,叫来老队长帮忙,用手扶拖拉机把老爹爹拉到公社卫生院。公社卫生院只能给成老汉开一些退烧药,建议成士杰赶快把老爹爹拉到县医院治疗。

公社领导听到成士杰得老爹病了,自然非常着急,给县上打电话,让县政府派一辆吉普车,连夜把成老汉拉到县医院。县医院给成老汉打吊针输液,成老汉终于清醒过来。

移民部落有一种良好的风气,一人有难大家帮忙。成老汉生病的那些日子,全村人都为老汉担心,男人们从村里走到公社卫生院,又从公社走到县上,成老汉在病房输液,病房外围着一大堆村里的乡亲,看见老汉清醒了,大家终于放下了一颗悬挂的心。老队长自掏腰包,请村里人在县医院食堂吃大烩菜蒸馍,村里人过意不去,每人凑了两块钱,除过吃饭开支,剩下的钱为成老汉治病。当年看病不用花很多钱,住院费用很低,没钱也能看病,医院实施的是先看病后付钱。即使这样,仍然有许多付不起医药费的住院病人半夜里偷跑。跑就跑了,医院也不追究。计划经济的时代,几乎所有营业单位都盈利,唯独医院亏损。

看着成老汉转危为安,老队长劝大家回村。等大家都走了以后,老队长把成士杰叫到一边,说话一点也不客气:“娃呀,你知道你爹为什么生病?是叫你气病了!为了跛狼那女子,你连大学也不上,到头来弄了个鸡飞蛋打!这阵子你该灵性了,别再痴心妄想。我替你做主了,回去以后托人打听说个农村媳妇,安安稳稳过一家人,别让你爹临死见不上孙子,你娃一辈子后悔!”

成士杰唯唯诺诺,不敢争辩,谁知道四年以后形势怎样发展?即使到那时施秀莲依然痴心不改,老爹爹能不能再等四年?成士杰有点动摇,说:“叔,你说得在理,等我爹出院后,咱回去以后再商量,好不?”

老队长发火了:“商量什么商量,这件事不用商量!我做主,你爹出院后立马为你说媳妇!你小子该清醒了,跛狼父女俩害你不浅。只有你结婚了,你爹就没病了。你爹得的是心病!”

成士杰退缩了,假如老爹爹为了儿子的婚事抑郁而死,成士杰的内心一辈子都不会安宁!施秀莲从上大学的那一刻起已经成为公(国)家的人,组织有权干涉施秀莲的婚姻。这件事成士杰以前没有想到,谁知道施秀莲毕业以后干什么工作?好像谁说过,结婚是一种政治行为……

成士杰低下头,声音虽然很小,但是老队长听清楚了:“我听叔说……”

成老汉一听说儿子回心转意,立刻从病床上起来,对老队长说:“咱回村,士杰的婚事就托付给你了。”

一听说成士杰跟施秀莲的婚姻泡汤,立刻就有几个热心肠人为成士杰介绍对象,在老队长和好友李勇的撮合下,成士杰看上了一个叫做樱桃的姑娘。小姑娘当年只有十七岁,还不到法定结婚年龄,爹娘都是老实巴交的农民,兄弟姐妹多,初中毕业就被迫辍学,回生产队挣工分,帮爹娘减轻负担。

虽然法律禁止女方向男方索要彩礼,当年的农村彩礼依然盛行,因为穷,几百元钱彩礼常常让男方不堪重负。好在樱桃她爹口张得不大,只要三百块钱彩礼,就这三百块也不是个小数,有些生产队一个劳动日只有一毛多钱。老队长害怕成老汉有负担,在一个春寒料峭的晚上,走进跛狼的家门。跛狼知道老队长干啥来了,脸上挂着不自然的笑容,又是递烟锅子又是让老队长上炕。

老队长没有上炕,而是站在地上说话:“施掌柜,秀莲跟士杰订婚时我在场,成老汉把四百八十元彩礼交到我手里,我顺手交给你。这阵子两个娃结不成婚了,你应该把彩礼退还给成老汉。”

跛狼耍开了赖皮:“我家秀莲没有悔婚,凭什么要退还彩礼……”

老队长一听就上火,把烟锅子指在跛狼的脑门上:“跛狼,我说你驴日的吃人饭,㞎狗屎,就不是个好东西!你想昧人家成老汉的钱,没门!”

施秀莲妈妈坐在灶前的草墩上,抹眼泪:“他叔,士杰是个好小伙,我老两口也想开了,愿意秀莲跟士杰结婚。谁知道这一次是上头(学校)出面阻止,秀莲已经成为公(国)家的人,由不得她自己。”

这倒是事实,老队长火气消了一些,说话的口气也有些缓和:“不管怎么说拿人家钱应该还给人家,不要让村里人指脊背戳腔子,众人嘴里有毒,唾沫点子淹死人!”

跛狼还在耍赖:“当初订婚两相情愿,谁也不欠谁。”

老队长瓷瞪起双眼,半天说不出话。一跺脚转身走出窑门,撂下一句话:“跛狼你等着!”

老队长走后施秀莲妈妈劝丈夫:“她爹,咱拿了人家的钱,任何时候都心里有愧,同在一个村住着,让村里人说三道四,往后过日子也不得安生”

跛狼坐在炕沿上,低下头,半天不言语。抬起头来时眼圈红红的,说话的声音有点哽咽:“她娘,并不是我不想还钱,秀莲成了公(国)家的人,往后能不能指望得上还不一定,我比你大十多岁,这老寒腿一天不如一天,其实士杰是个好小伙,怪只怪当初你一心想让秀莲有出息,就不想想咱俩的养老靠谁?手边没有几个活钱,跌跤把滑(方言,相当于遇到困难)时谁管?”

那一年胡宗南进攻延安,引发了陕北难民潮,老百姓为了躲避战争,纷纷离乡背井。秀莲的妈妈在逃难中跟家人走失,糊里糊涂来到簸箕掌,遇到一个瘸腿的男人,男人给女孩吃了一个糜子馍,然后把女孩压到炕上……从此后秀莲妈就跟瘸腿男人过到一起,一年后有了秀莲。

秀莲妈最初不同意秀莲嫁给成士杰,原因很简单,想让女儿脱离农村。可是后来成士杰用他的行为征服了施秀莲父母,感觉中女儿在外边工作女婿在农村持家也是一个不错的选择,更主要的是,老两口从此后不需要担水劈柴,甚至自留地都有女婿帮忙经管。对于女儿过年回家跟成士杰结婚老两口没有什么意见,可是天有不测风云,这一次是组织不同意……

古人说,忠孝不能两全,公家的人就要听公家的话。可是村里人却不那样认为,施秀莲全家遭到了全村几乎所有人的谴责,大家一致认为是跛狼全家坑了成士杰父子,特别是成老汉生病以后,村里人对跛狼更加鄙夷。

跛狼早晨起来打开屋门,竟然发现谁把狗屎抹在门扇上……这明显是欺负人!但是跛狼不敢吭声,跛狼活得猪狗不如。跛狼原来还寻思把女儿订婚时收取的彩礼给成老汉退还一部分,看到村里人全部跟他作对,索性死猪不怕开水烫,坏人做到底,心一横,不退就不退!你能把我咋地?

却说那成老汉出院以后,坐着儿子的手扶拖拉机回村,虽然一路颠簸,回到村里老汉依然精神,人活心劲,只要心里没负担老汉就感觉不累。老汉刚进屋门,村里的几个邻居就随后跟进,大家七拉八扯,邀请老汉上他家吃饭。几天没在家,窑洞里依然温暖,老汉一摸炕,炕上温热,原来村里的婆姨听说老汉出院回村,早早把炕烧热,免得老汉受冻。成老汉洗了把脸,坐在炕上就不想动弹。老队长说:“老汉乏了,你们做啥好吃的?全端来,咱在成老汉窑里吃大锅饭。”

那是一次别开生面的聚餐,有蒸熟的红薯、南瓜、洋芋,还有玉米糊汤小米稀饭,玉米馍糜子馍黄橙橙,老队长的婆姨竟然包了萝卜菜饺子,不知道谁提来半瓶子烧酒,村里的男人嘴对着酒瓶子,每人喝了一口。

往后的一些日子,成老汉家里门庭若市,当年不脱产的公社副领导也是一个不小的官,全公社几乎所有的妙龄女子都有点心动,给成士杰介绍对象的络绎不绝。那一天李勇也为成士杰引来一个女子,小姑娘名叫樱桃,好像是李勇的一个远房亲戚。成士杰一见樱桃就有那么一点心动,几乎没有怎么费事,成士杰跟樱桃之间一拍即合。

接下来就是商量婚事,成老汉主张连订婚和结婚一次进行,可是樱桃他爹娘却有些为难,当年婚姻法规定女孩子必须过了十八岁才能登记结婚,樱桃只有十七岁,这么小的姑娘给人家做媳妇老两口有点舍不得。李勇劝说他的远房亲戚,成士杰前途无量,这么好的女婿打上灯笼难寻,过了这个村就没这个店,不要错过这个机会。看样子那樱桃也有心思早点出嫁,家里弟弟妹妹太多,小姑娘想活得轻松一点,况且当年农村十六七岁的姑娘出嫁屡见不鲜,村里开证明信时把年龄改一下就行。结婚的家具已经做好,村里人每家凑了几尺布票,给姑娘做几身衣服、做两床被褥就行。最大的难题就是无法凑足三百元钱的彩礼。老队长想来想去没辙,因为家家的日子都难过。于是天黑走进跛狼的家门,只要跛狼答应退还一部分钱就行。结果跛狼耍赖,不但不退钱,还拿大话噎人。

老队长气呼呼走出跛狼屋门,来到成老汉住的窑里,把跛狼耍赖的事给成老汉叙说,成老汉默默地听完,却显得出奇的冷静,只说了一句:“我早都料到了。”老队长却有些心急:“那咱拿啥给士杰娶媳妇?”

成老汉还是不慌不忙:“不怕,活人不会让尿憋死。”

老队长心里忐忑,回到自己家里慢慢琢磨,村里人凑钱已不可能,家家日子都过得紧吧,要么把队里的羊卖上一些。这样做是不是有些风险?万一那个瞎怂(坏人)捅出去,说不定还要惹祸。

老队长走后成老汉盘腿坐在炕上抽了半天烟,然后下了炕,从粮食屯里翻出一把杀羊刀,把灯盏挪到锅台上,锅台用石头砌成,成老汉就在锅台上开始磨刀,磨一磨用手指头试一试,直到把那刀子磨得锋利,在暗夜里闪着寒光。这才把刀子压在枕头底下,脱衣睡觉,很快就打起了呼噜。

第二天刚麻麻亮,成老汉就穿衣起来,怀里揣着杀羊刀,来到跛狼家门前,成老汉没有叫门,一脚把门踹开,紧接着把明晃晃的杀羊刀从怀里抽出来。跛狼两口子还在睡觉,一下子从被窝里钻起来,牛黄狗宝全亮出来了。成老汉直直地站着,也不眨眼,说出的话冰冷如铁:“你们不用害怕,这把杀羊刀是我为自己准备的,跛狼,我只要你一句话,还钱不还?敢说个不字,我立马死到你两口子面前!”

跛狼真的害怕了,浑身像筛糠那样发颤。跛狼婆姨光身子跪在炕上,磕头如捣蒜:“他叔,我们没说不还,只是钱在银行存着,家里没有现钱。”

成老汉害怕跛狼两口子耍花招,进一步要挟:“那你俩穿衣起来,我跟你们到银行取钱!”

跛狼看赖不过去了,只得慢腾腾起来,拿了一张存折,在公社信用社取了二百四十元钱,把钱交给成老汉,然后哭丧着脸,说其他钱都还了外债,再拿不出来了。

能要这二百四十元钱也不错,成老汉把钱揣进内衣兜里,大步流星走出信用社,回村。成老汉一辈子不做出格事,这一次的确是把老汉逼急了,有这二百四十元钱心里就有了底,给儿子结婚不成问题。

后来,不知道谁把成老汉用刀子逼迫跛狼还钱的事告到公社派出所,公社派出所来人调查,跛狼一口咬定是他自愿还钱,成老汉并没有逼他……公社派出所拿不出真凭实据,只能不了了之。村里人和成老汉可不领跛狼的情,还认为跛狼是个瞎怂(坏人)。

跛狼和他老婆在村里住了一段时日,每天早晨都能看到老两口去河边抬水,上地干活时没人招理跛狼,磨面时从生产队借不来牲畜,老两口只能抱硙(石磨)杆,人推磨。就这样将就了一段时日,一连几天看不见跛狼出工,土窑的烟囱也不见冒烟,有人看见跛狼家的窑门上挂一把锁,跛狼老两口在村里住不下去了,不知道去了哪里。过了一段时日有人上县城办事,说看见跛狼了,老两口在城里捡拾破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