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章 婚誓 八
成士杰背着褡裢穿着羊皮大衣,重新走在通往簸箕掌的小路上,内心充满阳光。古人云,人生两大喜事,金榜题名时、洞房花烛夜。金榜题名已不可能,再过两个月,成士杰将会披红戴花迎新娘,那是一个令人心驰向往的时刻,相信人世间所有的生灵都会为他们祝福。
成士杰看天天蓝,看周围的一切都感觉亲切。成士杰也是一个有理想有抱负的青年,他不会让施秀莲的光辉罩住自己,在大学食堂吃饭时那几个大学生不屑的眼光深深地刺激了成士杰的神经,成士杰感觉到自己必须活出人样来,让那些瞧不起他的人看看。
成士杰走热了,把皮大衣脱下,小棉袄上套着施秀莲为他买的西服上衣,对于农村小伙子来说那已经非常时尚,后来成士杰才知道,他穿的那件衣服的面料叫做“毛哔叽”,施秀莲花了十八块钱,成士杰曾经给施秀莲汇过两次钱,姑娘把成士杰汇的钱又花在成士杰身上。成士杰走时想给施秀莲留点钱,姑娘不要,说她还有助学金,钱够花。
回到村里已经天黑,一股氤氲之气扑面而来,成士杰嗅到了混合着柴烟味、尿骚味、牛粪味的乡村气息。奇怪,以前在村子里久住,为什么没有嗅到这种气息?这才出门几天,村子就跟他拉开距离。难怪年轻人向往大城市,城市跟农村无法对比。
走进熟悉的院子,成士杰听到了老爹爹在不停地咳嗽。每次听到爹爹咳嗽儿子都感到内疚,农村的老人没有条件颐养天年,只要能走路就不会闲着。老人不但放羊还要做饭,就这样几十年含辛茹苦,守着成士杰这根独苗,到老来还要为儿子的婚姻操心……成士杰百感交集,在门口顿了一下,推开了老爹爹的窑门。
成老汉抬头看了儿子一眼,脸上的表情显得平淡:“我估摸你今天回来,饭在锅里给你留着。”
成士杰没有急着吃饭,而是把手塞进老爹爹炕上的狗皮褥子下边,摸了摸炕是否烧热。成老汉嘴角裂了一下,算是对儿子关照的感激。父子俩就这样,平时话不多,却能感觉得来相互之间的那种关爱,那是一种血浓于水的情感,儿子和父亲之间不存在世俗的利益之争,有的只是相互间的奉献。
成士杰揭开锅盖,还是老三样,玉米馍、玉米糁糊汤、洋芋菜,成士杰一边吃饭一边想,什么时候手头宽裕了,也带老爹爹去XA市转转……
吃完饭成士杰没有回他居住的那孔窑洞睡觉,而是脱了鞋,坐在老爹爹的热炕上。老爹爹有些感动,脸上痉挛了一下。十三岁那年成士杰考上初中以后,父子俩就分开睡觉,转瞬间十几年过去了,成士杰过完年就二十七岁了,如果不是恋着施秀莲,成老汉这阵子可能正在逗孙子玩……唉!想那么多无用,看样子儿子有啥话要对老爹爹说,成老汉把烟锅从嘴上取下来,看着儿子的脸。
果然,成士杰说:“我去西安了。”
成老汉“嗷”了一声,接着说:“我知道你去了西安。”
没等儿子开口,成老汉又问:“见着跛狼的女子了?”
成士杰一边点头一边说:“见着了,施秀莲答应过年回来结婚。”
成老汉不再说话,而是把烟锅叼在嘴里,斜躺着,抽烟。一锅烟抽完,老汉又装上一锅,烟锅头对准煤油灯,把烟点着,猛抽了一口,一阵咳嗽,吐了一口浓痰,这才问:“儿呀,你看这事有没有把握?”
成士杰答非所问:“施秀莲没有变心。”
成老汉瞅儿子半天,这才看清楚儿子穿了一件新衣。老汉不知道那新衣叫什么名称,只是感觉到儿子穿上新衣格外帅气,自己的孩子自己亲,近距离观察,成老汉心里充满爱意。成老汉把想说的话咽进肚子,更换话题:“你那窑里几天不见烟火,肯定冷。把被子拿过来,咱父子俩睡在一起。”
成士杰犹豫了一下,看见老爹爹那期待的眼神,便下了炕,从隔壁窑洞里抱出自己的被子,跟老爹爹睡在一起。
成老汉脸上现出少有的激动,光身子下了炕,找出一根夏天熏蚊虫的、艾蒿拧成的火绳,在煤油灯下点着,放在锅台上,这才又上炕钻进被窝。
成士杰看老爹爹做完这一切,心里先是疑惑,冬天大可不必点燃火绳……瞬间明白了,这艾蒿专为儿子点燃!暗夜里的那一丝火星代表一种传承一种关怀……
老爹爹随后把灯吹灭,那声音幽幽地,带着一种磁性,让儿子心里温暖:“娃呀,你妈走了二十年了,当初我跟你妈是在逃荒的路上相遇,我们走着走着就走到了一起……一年后就有了你……那天晚上睡觉时你妈还好好地,半夜突然紧肚子痛,天明就走了……当年农村人说,那是绞肠煞……可惜山沟里没有大夫,如果及时救治,也许死不了……”
艾蒿拧成的火绳在暗夜里闪着火星,窑洞里能嗅得着火绳燃烧时散发出来的清香和苦涩。成士杰的心隐隐作疼。记忆中的妈妈很模糊,只记得妈妈在铁勺里倒一点油,打一颗鸡蛋,放进铁勺里边,然后把铁勺塞进灶口……一会儿鸡蛋熟了,妈妈看儿子狼吞虎咽地吃,咽一口涎水……今夜、此时,老人的心思已经很明白,期盼儿子早点结婚,告慰儿子他娘的在天之灵。
成士杰当真困了,眼皮涩重。不过老爹爹还在说,喋喋不休:“儿呀,我不担心跛狼的女子反悔,担心跛狼给你俩加楔,你那个岳父心眼稠,他把女子当做摇钱树,过年能不能结成婚还不一定。”
这个问题很现实,成士杰也正为这件事担心。假如施秀莲过年回来跛狼再从中作梗,两个年轻人的婚姻将会出现变数。成士杰安慰老爹:“不怕,只要秀莲不变心,办法总会有的。”
起风了,山风撞在石崖上,发出尖刺的回响。成士杰说完就睡了,年轻人瞌睡多。可是成老汉一边抽烟一边在想,竟然一夜没有睡着。
成士杰睁开眼,外边下雪了,白茫茫一片,下雪天就不用放羊,但是必须给羊圈里撒些干草,平日里成老汉把玉米秆、糜子杆用铡刀铡碎,以备下雨下雪天羊吃。
窑洞里热腾腾,蒸汽和柴烟味混合在一起,让人感觉温馨。娘走后爹做了二十年饭,往后,即使成士杰跟施秀莲结婚,爹仍然离不开锅台,当年大学生犹如凤毛麟角,施秀莲大学毕业后不会回到村里当家庭主妇……想到此成士杰深深内疚,不知道怎样回报老爹。
成老汉看儿子醒来,说:“饭做熟了,你先吃,今天下雪了,我去羊圈给羊撒草。”
成士杰一骨碌起来,三下两下穿上衣服,把老爹爹挡在门口,说:“我去喂羊,天冷,你就不要出去了。”
成老汉猛一阵咳嗽,没有跟儿子争执,而是扶着门框,看儿子消失在雪雾之中。
尽管心里忐忑,成老汉还是为儿子的婚事默默地做着准备。老人家翻出几块木板,然后把老队长叫来,俩老哥商量着为成士杰打制一张双人木床一个老式柜子,老队长请来木匠,说好每天给木匠付两元钱的工钱,老队长认为成老汉给木匠管饭不方便,于是把木匠请到自己家里吃饭。木匠也是老实巴交的庄稼汉,做活实在,他建议成老汉为儿子打制一个大衣柜,虽然多费一些木料,年轻人喜欢。成老汉有些为难,自家的木料不够用,需要再多买二尺木料(当年农村的计算单位,一尺木料为一丈长一尺宽),多花二十块钱,还要多用几个工,钱是大事。
老队长也认为打制大衣柜比较合适,从自己家里扛来几块木板。成老汉让木匠用尺子量量,以后给队长付钱。队长把烟锅头子指在成老汉的脑门上,有点愤然:“我说你这老哥,咱俩谁跟谁?你给钱就有点见外!”
成士杰每天早晨照旧为岳父家挑一担水,柴烧完了主动劈柴。跛狼也知道成士杰去了西安,对这个准女婿态度大变。可能老两口暗中有什么契合,感觉中成士杰这个女婿不错,于是不再节外生枝。岳父态度的转变让成士杰心中暗喜,心诚则灵,只要你潜心拜佛,总有感动神仙的一天。
那天,木匠正在院内做活,成老汉没有放羊,老队长让成老汉在家里给木匠烧水泡茶,陪木匠啦话,老队长亲自放羊。突然柴门开了,你猜来了谁?跛狼!这可真稀罕,成老汉赶紧起来,把烟袋递给亲家。跛狼也拿着烟袋,用自己的烟锅子在成老汉的烟荷包里装了一锅烟,一笑,露出满嘴黄牙:“听说亲家给儿子打制家具,来看看。”
成老汉释然,人吗,不管他过去怎样,只要这阵子转变过来就好。成老汉进屋,拿出一只草墩子,招呼亲家坐下,然后给亲家倒了一大碗茶水。跛狼人模人样地坐下,端起茶碗喝了一口茶,然后说,他也有几块木板,想给女儿做件陪嫁家具:“亲家,我一会儿让士杰把木板拉来,你看着办,缺什么就做什么?”
这真让成老汉为难,跛狼也真会算计,成老汉又要多掏一些工钱。不过成老汉不可能不答应,至少跛狼已经愿意女儿跟成士杰结婚,成老汉抽了几口烟,然后说:“真难为亲家了,好吧,一会儿我让士杰去你家把木板拉来,咱听士杰的,士杰让做啥就做啥。”
成士杰把岳父家的木板拉过来,做了一套沙发,对当年农村的年轻人来说,结婚能有大衣柜和沙发,这已经非常满足。
转瞬间到了腊月,施秀莲放了寒假回家过年。可是成士杰发现,姑娘的心里好像有非常沉重的负担。施秀莲的父母已经同意女儿出嫁,应该说这场婚姻再没有什么障碍。成士杰提出要去公社扯结婚证,施秀莲勉强答应。两个人共同到公社后,李勇问施秀莲:“你从学校开了准许结婚的证明信没有?”
施秀莲低下头,小声问:“没有证明信还不能结婚?”
李勇的笑有点意味深长:“对不起,这是上头的规定,登记结婚必须有双方单位的证明信。”
成士杰突然明白,怪不得施秀莲看起来有些犹豫,原来这是故意!成士杰极度失望,被人捉弄的感觉转瞬间演化成暴怒,他把拳头高高地举起来,直想狠揍施秀莲一顿。李勇非常敏捷地抓住成士杰的手。
施秀莲本能地躲了一下,眼里闪着泪花:“士杰哥,我真心爱你,你容我解释一下,行不?”
成士杰的脸色铁青:“我再也不会相信你的甜言蜜语!”
李勇强拉硬拽,把成士杰拉到自己家里,施秀莲眼里闪着泪花,跟在两个人后头。坐在李勇家的沙发上成士杰依然火气冲天,对施秀莲吼道:“你既然悔婚就明说,干嘛要耍这么多手段?”
施秀莲一边倾诉一边流泪,原来,姑娘知道登记结婚必须有双方单位的证明信,临放假以前去学校办公室开信,办公室主任说在校学生结婚是一件大事,必须请示学校领导。第二天学校的领导专门找施秀莲谈话,领导非常严肃地告诫施秀莲,国家培养一个大学生不容易,这是一所重点大学,毕业后将会分配到国家的重要部门,学校不同意施秀莲现在结婚……
成士杰和李勇对望了一下,这件事也怪不得施秀莲,原来姑娘身不由己。不过,成士杰还是有些疑惑:“既然是这样,那你为什么不早说?为什么还要来公社登记?”
姑娘转过身,面朝墙,肩膀还在抖动:“我以为,李勇哥会给咱俩网开一面,我想结婚……士杰哥为了我做出了巨大牺牲,我不能言而无信。”
这时,李勇也说了实话:“不是我不给你俩开信,你们学校把电话打到县政府,县政府又给公社打电话,不准给你俩登记。”
成士杰一拳头砸在茶几上,茶几上的玻璃杯掉在地上,碎了一地:“早知今日何必当初!”
姑娘转过身,泪眼婆娑,含情脉脉:“士杰哥,我对你海枯石烂不变心!你再等我四年,行不?如果不愿意等,我回学校就申请退学!”
退学是个政治问题,不可能也无法做到。成士杰被姑娘的诚心打动,只能说:“等就等吧……”
村子里各种说法都有,大家把主要矛头对准跛狼和他的女儿,一致认为这父女俩坏心肠,合伙折腾成士杰和他的老爹,施秀莲全家承受着前所未有的压力。刚过完春节,施秀莲就走了,这一走施秀莲许多年再没有回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