支海民中短篇小说合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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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1章 婚誓 六

日子像村前的那条小河,下暴雨时也会泥沙俱下,暴雨过后又恢复平静。据说,黄土高原上的所有沟壑都是雨水冲刷而成,大自然将大千世界任意雕塑,突兀起来叫山,陷下去叫川。山与川之间,一条条小路相接,路承载着世间的万事万物,连接起村庄的过去、今天和明天。

施秀莲刚踏进大学的校门,做的第一件事就是给成士杰写信,热恋中的姑娘掏心掏肺,用滚烫的语言表达自己对成士杰的感激和爱恋之情。姑娘一再表白,这辈子她只爱成士杰一个人!

成士杰把姑娘写的信读了一遍又一遍,感觉到他所有的付出都值。不久地区日报又在头条的位置,整版刊载了成士杰决心放弃上大学的机会,扎根农村闹革命的先进事迹,尽管文章有刻意拔高的嫌疑,但是在当年却引起轰动。不久,成士杰入党了,被选为公社党委委员,据说上级正在考察,不久的将来,成士杰将会成为不脱产的公社副主任。群山脱去了绿色的戎装,裸露出黄褐色的脊梁,小路上尘土飞扬,农民们在清算一年的收获。这是一个值得庆贺的季节,山崖上,野菊花怒放。生产队里新添置了一辆手扶拖拉机,社员们把收割回来的糜子和谷子摊在场里,成士杰开着手扶拖拉机带着碌碡碾场,社员们拄着木杈站在场边欣赏,第一次尝到了农业机械化的甜头。

自行车的铃声给村子增添了些许欢乐,村子里没有人在外边干事,因此上也跟外边没有书信来往。即使联姻也相距不远,新媳妇回娘家骑着毛驴也很风光,大多时光你会看到,山路上,媳妇抱着孩子在前边走,丈夫背着褡裢跟在后头……物质匮乏的年月,农民们的生活相对闭塞。

邮寄员看成士杰正在碾场,把信交给队长手中,已经卸任的队长面对碾场的成士杰高喊:“士杰,你的信!”

成士杰把拖拉机停在场边,接过信,看了看封面,然后把信装进口袋,继续碾场。社员们围在场边善意地起哄:“士杰,你小子有福!”

半下午起场了,谷粒和谷糠混合在一起堆积,随着木锨高高地扬起,打谷场在夕阳的晕染下罩上一层金辉,谷糠被风吹走,谷粒落下成堆,有人唱起了秧歌调子,所有人和鸣,构成一幅农家秋乐图。成士杰把拖拉机停在场边,这才打开信封阅读。不用猜测,那信是施秀莲写来的,姑娘炙热的语言能把小伙子融化,成士杰看了一遍,又看了一遍,这才把信装进上衣口袋,把桌子、算盘、账单从场房搬出来,准备给社员分粮。

当年分粮用斗。成士杰一边拨拉算盘珠子一边念到:“xxx,应分几斗!”保管员端着簸箕把谷子装进斗里,老队长用刮板把斗刮平,一人张着口袋,一人提着斗把谷子倒进口袋之中。分完谷子天已经黑了,家家烟囱的炊烟袅袅升起,窗口亮着灯光,小小的村庄充满温馨。

分完谷子成士杰回到家里,看老爹爹住的窑洞依然亮着灯光,窗子上映着老爹爹的身影,老爹爹一边抽烟一边咳嗽。成士杰推开门,父子俩用眼神对视的瞬间,成士杰突然感觉到一阵内疚。老爹爹明显地瘦了,脸上的皱褶好似十月的秋菊。经历了夏秋之交的那一场风波,成士杰明显感觉到老爹爹对儿子把上大学的名额让给施秀莲非常不满,老人家没有经历过那种刻骨铭心的热恋,只是在逃荒的路上跟成士杰的妈妈相遇,两个人就不知不觉地走在一起,走在一起就成了夫妻,好像瓜熟蒂落那么自然。老爹爹不懂儿子为什么单单钟情于施秀莲一个女孩,在老爹爹的眼里儿子跟谁结婚都是一样的生儿育女。这阵子老爹爹憋不住了,看见儿子回来,把旱烟锅子重重地在炕沿上一弹,对着儿子发火:“士杰,这世上三条腿驴不多,两条腿的人多得是!为什么你就偏偏看上跛狼那个女子?你今年二十六了,你妈走了快二十年,我活着看不到孙子,死了以后怎么给你妈交代?”

成士杰低下头,不跟爹爹争辩。成士杰打算秋收结束以后,去西安转转。这辈子除过在书本上了解外面的世界,成士杰还没有走出县城以外。听说施秀莲上了一所西北重点大学,做过的事成士杰感觉不来后悔,这阵子挺好,成士杰得到了他应得的荣誉和地位。面对老爹爹的责难,成士杰说得委婉:“忙过这阵子,我去西安看看,如果有可能,秀莲放寒假回来后我们结婚。”

老爹爹依然火气不减:“结个屁婚!原来你不是说过跛狼的女子上大学以前跟你结婚,结果人家躲到县城不回来。娃呀,不要剃头担子一头热,我看你俩的婚事黄了,咱父子俩让跛狼给算计了!”

成士杰不跟爹爹争辩,这阵子说什么都无用,成士杰心里实在,施秀莲不会变心。锅里还在冒着热气,成士杰当真饿了,揭开锅盖,把玉米馍馍洋芋菜拿出来,摆在锅台上,坐在灶火口的草墩上,一连吃了三个玉米馍,喝了两大碗糊汤,接着站起来,准备洗锅。爹爹看儿子吃完饭,叹一口气,说:“你乏了,睡去吧,我来洗锅。”

成士杰回到自己住的窑洞,没有立即睡觉,他摊开信纸,给施秀莲写信,热恋中的情人鸿雁传书,内心里涌出不尽暖意。人对人的爱恋有时带着不可逆转的愚顽,思念也是一种享受,成士杰的回忆里满是那些温馨的画面。成士杰在信中告诉施秀莲,秋收后他来西安看望她。写完信后,成士杰又一连看了几遍,这才把信装进信封,脱衣睡觉。

第二天成士杰起了个大早,挑着水桶来到泉边,他把第一担水先挑到岳父家里。自从跟施秀莲订婚以后,帮岳父家担水、劈柴,甚至在自留地干活便成为成士杰义不容辞的责任。跛狼总是阴阳怪气,不冷不热,岳母却渐渐地对成士杰有了好感,有时做一些好吃的也让成士杰吃点,陕北女人比较厚道,感觉中女儿能找成士杰这个女婿也不错,女人衡量男人的标准就是责任和承担,成士杰具备了男孩子所有的优点。

成士杰去西安前没有告诉岳父岳母,只是对老爹爹说,他要去县城开会。那是成士杰生命中第一次远行,想到将要跟朝思暮想的姑娘约会,心里充满了期待。

当年到西安的汽车票只有六元钱,六元钱对一个农民来说是一笔不小的数字,成士杰南下西安前曾经到公社开介绍信,介绍信相当于现在的身份证,没有介绍信你就无法远行。公社办公室主任李勇对这个老朋友非常同情,借给成士杰十斤粮票二十元钱。成士杰不要,说钱够用,李勇骂老伙计:“别装孙子了,出门由事不由人,多带点钱,当心困住。”成士杰从心里感激李勇,但是感激的话当面说不出,他把钱和粮票装进衣兜,伸出双臂抱了抱挚友,说了句:“我很快就会回来的。”

当年西安长途汽车站就在火车站旁边,成士杰下了长途汽车站就向路边摆摊的老人打听:“西北工业大学在哪里?”

老人家告诉成士杰,在西南角,很远。并且告诉成士杰,坐几路公共汽车,在哪里倒车。成士杰心想,坐公共汽车还要花钱,干脆步行,成士杰不怕走路,在县城上学的六年时间,成士杰无数次往返簸箕掌和县城之间,八十里山路,走惯了,感觉不来累。成士杰决定步行,一边走一边还能观赏古都的美景。

上世纪七十年代的西安,没有高层楼房没有出租车,显得古朴而沧桑。成士杰穿着老羊皮大衣,背着褡裢,行走在古长安的大街上。终究是千年帝王之都,成士杰还是为都市的繁华而感到震撼。走着走着天黑了,灯亮了,看那钟楼在灯饰中闪烁,好像天上的街市那样绚丽多彩。成士杰一路走一路打听,来到大学门口时已经晚上九点。

站在大学的门口成士杰不可能没有感慨,假如不是为了心爱之人,成士杰也会成为大学的一员学子,可是现在,大学的校门已经对他关闭,这是一座重点大学,大学毕业后将会分到一份不错的工作。成士杰在学校门口站了一会儿,然后在就近找了一处两毛钱住一晚的民宿,住了下来。

第二天早晨成士杰起了个大早,在大学门前的小吃店花了四两粮票一毛钱买了两个蒸馍,当年一碗烩菜一毛钱,成士杰忍了几忍,没舍得买。想到老爹爹背着糜子馍放羊,成士杰从小就知道一分钱来之不易,农村的孩子从不乱花钱。不过成士杰还是带了足够的钱,他想给未婚妻买一身学生蓝外套,当年学生都爱穿蓝色的学生装。他还准备给施秀莲留一些生活费,虽然当年上大学所有的费用全由国家承担,成士杰还是背过老爹爹给未婚妻汇了两次钱,小伙子吃点苦算不得什么,不能让上大学的未婚妻生活寒酸。

吃完饭成士杰看大学的校门已开,于是他背着褡裢走进校门,被看门的老头子拦了下来,看门老头详细看了成士杰的介绍信,然后说:“学生上课时间不允许会客,你中午十二点来吧。”

成士杰抬头看了看墙上的挂钟,才八点不到。如此说来他还得再等四个小时。等就等吧,任何地方都有规矩。西安冬天不太冷,背着褡裢穿着羊皮袄有点累赘,成士杰把褡裢和羊皮袄寄放在看门老汉的门房。然后一个人沿着马路转悠。

太阳升起来了,七十年代的西安西郊显得空旷,能看见不远处的农田,宽敞的路面上很少看到小车,只有公交车来回穿梭。自行车很多,尤其是职工上班的高潮,身穿单一蓝色工作服的男女骑着自行车鱼贯而行,构成了当年都市奇特的风景。猛然间,一架喷气式客机腾空而起,让成士杰心跳不已。成士杰见过的飞机只有巴掌大小,近距离观察飞机还是第一次。虽然当年中国的工业相对滞后,但是对于生长在农村的成士杰来说,城乡之间仍然有天壤之别,可以说城市是天堂,土里刨食的农民确实跟城里人无法相比。

心里头升起一股怅惘,摧垮了成士杰的自信。成士杰从家里走时依然信心满满,自认为选择的道路绝对正确,既为自己争得了荣誉,又赢得了施秀莲的芳心。可是现在,成士杰又一次怀疑,自己当初的决定是否值得?人的思想出现反复属于正常,成士杰曾经不止一次出现反复,只是这种反复很快被成士杰自己否定,小伙子相信爱情。

好容易等到中午十二点,早晨吃了的两个蒸馍耐不住四个小时的等待,肚子里早已经空空如也。成士杰强忍着饥饿,他想跟施秀莲一起吃羊肉泡,成士杰已经打听过羊肉泡馍的价格,四两粮票三毛钱一碗。虽然六毛钱对一个农村小伙子来说是一笔不小的开支,成士杰感觉值得,第一次跟心爱的姑娘单独吃饭,成士杰心里充满了期待。

成士杰来到门房,看门老头说已经通知施秀莲了,让小伙子稍等。大约十几分钟后施秀莲来了,手里还拿一块蒸馍来不及下咽。施秀莲正吃午饭时有人过来告诉她,家乡来了一个亲戚,正在门房等她。施秀莲知道谁来了,三下两下把菜吃完,手里拿着蒸馍边吃边走,两个有情人终于在大学的校门口相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