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错位 八
那天晚上刘全喜特别高兴,让老婆炒了一碟子肉丝、一碟子洋芋一碟子鸡蛋,从碗架柱上取下半瓶子西凤酒,把小伙子拉来坐在他的身边。别看屈尚德年龄不大,对农村的那一套风俗习惯非常熟悉,小伙子首先穿鞋下炕,把全喜老婆叫“奶奶”,邀请“奶奶”一起上炕吃饭。
老婆子正在灶台前忙活,刘红在灶口前的草墩上坐着,虽然大多数人家已经用上了电葫芦烧火做饭,刘红家里还用的是老风箱,苹果园修剪下来的树条子够烧一年,刘全喜不用买煤。实际上当年农村烧煤的人家很少,大部分农家都用柴做饭取暖。窑洞里挂两盏二十五瓦的电灯泡,刘红穿一件花格子衬衫,灶口喷出来的火光映红了她的脸。听到小伙子叫她妈“奶奶”的那一刻,刘红先是吃了一惊,随即笑了,情不自禁地纠正道:“那是我妈妈,你应该叫婶子。”
小伙子不由得看了姑娘一眼,锅里冒出来的水蒸气跟灶口的火光融合在一起,恰到好处地反射到姑娘的脸上,那一刻的刘红美若天仙,让屈尚德不由得看呆。这时刘全喜在炕上喊他:“小伙子上炕来吧,在咱家里不需要那么多礼数(礼节),叔今晚高兴了,咱俩先喝。”
老婆子也说:“婶子不喝酒,你跟你叔先喝。”
屈尚德还没有完全弄清这老两口跟女孩子的关系,按照年龄应该是爷爷奶奶和孙女,农村人对称谓和辈分非常在意,老两口给屈尚德当爷爷奶奶完全够格,这里边有什么蹊跷?屈尚德还没有想明白。
客随主便。既然老两口自降辈分,屈尚德只能称呼老两口“叔叔婶婶”。停一会儿老婆子收拾停当灶台,也上炕跟老头子坐在一起。刘全喜突然提高了声调:“刘红,过来给你哥看(敬)酒!”
刘红从灶口的草墩上站起来,走到炕前,第一杯酒先敬老大,刘全喜接过酒杯一饮而尽,第二杯酒敬妈妈,妈妈接过酒杯放在面前,刘红给屈尚德敬酒时低着头,女孩子不知道把客人怎样称呼。
屈尚德接酒杯时手有点发抖,两个年轻人都显得尴尬。刘全喜却全然不顾,对刘红说:“你也上来坐在你哥旁边,咱一起吃饭。”
刘红嗔怨地看老大一眼,上炕坐在妈妈身边,看起来好像一家四口。刘全喜兴致极高,不停地问这问那,屈尚德显得矜持,言谈吐语有点拘谨,小伙子经常给果农做技术指导,经常在果农家吃饭,感觉中没有什么不适,今晚这是怎么了?刘全喜老汉的有些问话让人无法回答。今年多大了?订婚了没有?有没有相好的?
刘红坐不住了,索性下了炕,出了窑门来到自己的小屋,呆呆地坐着,不知道想啥。
刘全喜老汉觉察不到年轻人的心理感受,甚至看不清屈尚德的面部表情,他把屁股朝屈尚德面前挪了挪,嘴唇贴着年轻人的耳朵:“小伙子叔问你一句话,刚才出去的那个女娃是我的女子,看得上不?叔把这份家当全给你,期盼你们能够过成一家人。”
屈尚德被镇住了,如坐针毡。他看了看老婆子,不知道怎样回答。这不叫求婚,是一种讹诈!诱饵非常丰富,谁知道有什么阴谋?小伙子想到了逃跑,尽快脱身,必须离开这尴尬的境地。
小伙子灵机一动,答非所问:“叔,我出去方便一下。”
刘全喜感觉不来,还以为小伙子心动了,有点忘乎所以,他看了老婆一眼,说得更加放肆:“叔知道,你心里愿意,抹不开面皮。其实男女之间只隔一层窗户纸,戳破了,就无所谓。”
屈尚德装着尿急,下炕穿鞋,匆匆离去。夜朦胧,天上缀满闪光的星,一丝凉风刮过,小小的山村静谧而温馨。这座四合院确实有些诱惑,老两口守着一个独女……此刻的屈尚德可能还没有想到那些,他只是在思考:没有见过父亲用如此直白的方式为女儿求婚……这里边肯定有什么阴谋!必须找个理由冠冕堂皇地离开。
屈尚德蹲在茅房假装大便,想了许久。然后站起来,他不能这样不打招呼就离开,想好了,今晚去乡政府将就一夜,然后借一台大一点的喷雾器回来,刘全喜苹果园的喷雾器太小,打药费事,耽搁时间。这个理由能站住脚,不至于对老两口造成伤害。
岂料屈尚德刚走出茅房,看见老婆子就站在茅房的拐角处等他,屋子内的灯光透过门窗泄出院子,屈尚德清晰地看见老人家的脸上挂满泪珠。老人家一边说一边用衣服袖子擦着眼睛:“孩子,为难你了。我家老头子得了癌症,活不了几天,你就答应做他的女婿,让他临死前心里没有牵挂……婚姻是一种缘分,强扭的瓜不甜,老婆子不会强人所难。”
这是一种怎样的诉求?让小伙子没有办法拒绝,屈尚德瞬间明白了两位老人的良苦用心。社会是一个巨大的舞台,每个人都在尽情地表演着属于自己的角色,不过今晚、此时此刻,安排给屈尚德的角色太令人意外,小伙子担心演砸了,对不住两位老人。
此刻的刘全喜还坐在炕上傻等,等待老婆子给他带来佳音。仅仅相处了半天时间,老汉就认定小伙子是个实实在在的受苦人,把女子托付给这样的小伙子,老汉放心。老人家不停地吃菜,一杯接一杯地喝酒,脸上红扑扑地,脑海里甚至出现了幻觉,耳朵里仿佛传来孙子降生时的哭声……
门开着,刘全喜隔门看见老婆子在给小伙子比画着什么。这样的好事打上灯笼难寻,小伙子肯定满心愿意!刘全喜乐了,嘴角露出满意的笑。老婆子和小伙子进屋了,刘全喜咳嗽了一声,正襟危坐,等待小伙子表白。
老婆子顺手把窑门闭上,上炕坐在老头子旁边。屈尚德斟满一杯酒,双手递给老人,看老人一口喝干,然后斟词酌句地说:“叔,这件事太突然,我家里也有大跟妈,还有几个哥哥姐姐,容我回家告诉他们一声,跟他们商量一下,然后回复您老人家。”
谁知道老人却说:“子丑寅卯、今晚就好,我跟你婶子当年也是私奔到这里落脚。”
老婆子瞪老汉一眼:“我说你呀,咱的娃不痴不傻,必须明媒正娶,只要俩娃愿意,等几天怕啥?”
刘全喜的脸上的皱褶全部绽开:“这么说来小伙子你愿意了?老汉一看就知道你是个实诚人,把我女子交给你,老汉放心。”
屋子里这么大的动静,引起了刘红的注意,她走出自己的小屋,悄悄地来到大跟妈居住的窑洞门口,听老大正在信口雌黄,要把姑娘许配给刚认识半天的苹果技术员。刘红哐当一下子推开窑门,显得激动而愤怒:“我不愿意!”
窑洞内的空气一下子紧张,刘全喜像一个泄了气的皮球,嘴唇哆嗦着,身子靠在被子上歇息,老婆子慌了,给刘全喜捶背。刘红全然不顾大跟妈的感受,推开窑门,气呼呼地回到自己的小屋。
谁家的狗叫了一声,满村的狗跟着起哄,下玄月上来了,树梢上点缀着亮色。在陕北这座最不起眼的山村、一户最普通人家的院子里,一场感情纠葛愈演愈烈,大家都没有错,只是各人的角度不同,认知产生了错位。最尴尬的要算屈尚德,小伙子只是受领导指派,来这里帮助老两口管理苹果园,这是他的工作,其他的事小伙子一概不知。谁知道刘老叔乱点鸳鸯,突兀提出要把女儿许配给他,看样子这是一场误会,小伙子必须为自己洗白。刘红摔门出去以后,屈尚德随后也走出窑洞,他站在院子里想了一会儿,听见姑娘住的屋子传出哭声,感觉中有必要对女孩子说明缘由,消除姑娘内心的疑虑。小伙子问心无愧,不会也不可能对姑娘一见倾心,他心无邪念,来到刘红住的屋子门前,敲了一下门。
停了好长时间,姑娘才迟疑地打开屋门,屈尚德没有看刘红一眼,而是把头迈向靠窗子的方向,说话的声音很大,主要还是想让窑洞内的老两口听见:“婚姻必须两情相悦,放心吧我不会乘人之危。婶子说叔病了,让我口头答应这门婚事,为了安慰行将就木的老人。”
姑娘只看了小伙子一眼,内心里被小伙子那种气质慑服,那不叫爱、一见钟情,而是一种情绪的自然表露,刘红不自觉地点了一下头,有点无所适从。
屈尚德转过身,离开刘红的小屋,这时,窑洞内传出老婆子惊恐的喊声:“他大,你醒醒,你不能走!”
两个年轻人顾不上相互间的忌讳,双双涌进窑内,刘红爬上炕,泣不成声:“大呀,你醒醒,我愿意……”
刘全喜睁开眼,对女儿微笑,紧接着头一歪,咽了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