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错位 六
过了一些日子刘全喜病故,刘红穿白戴孝,为养父送行。乡政府送了花圈,村里的乡亲们全都参加了刘全喜的丧葬仪式,这一次郭涛县长没有出现,郭涛只是有些失落,感觉中好像什么地方出错。
那是一个星期天,郭县长在自己家里闲坐,看老婆给儿子辅导作业。那些年国家鼓励晚婚晚育,郭县长的儿子也才上小学三年级,老婆是一个本地女人,高中毕业后没有考上大学,当了一个民办教师。县长的太太当然人才出众,当民办教师只是过渡,要想转正非常容易。可是郭县长严以自律,感觉他的老婆不能特殊,在民办教师的岗位上一干就是十年,这种现象在当年确实少有,郭县长有自己更高的人生目标,时时刻刻都注重塑造自己。
突然间有人敲门,让郭县长确实吃了一惊,郭县长大都在办公室接见来访者,一般下属不会造访郭县长的私宅,高处不胜寒,看起来领导平时威风八面,其实他们内心也非常孤单。
县长夫人小心翼翼地打开屋门,看门口站着一个陌生人,正犹豫该不该放客人进屋,县长出来了,看见访客大喝一声:“催源,你个瞎家伙!怎么这阵子才来?”
两位同窗好友握手、相拥。催源进屋,环顾四周,郭县长一家三口的居屋并不大,大概一百平方米,室内装修也很一般,有点吃惊,想不到一县之长的日子这么艰苦。说良心话催源虽然没有郭涛的名气大,但是有私家车有房,房子足足有160平方米,四室两厅,装修豪华,催源在变着法子恶补,跟大洋彼岸的肖杰较劲。
县长夫人为两个同窗好友泡茶,郭涛把自己的儿子介绍给催源,催源从衣服兜里掏出一叠百元大钞,数都没数就给了孩子,还说:“叔叔穷得啥都没有,只剩下这些钞票。”
郭涛苦笑着摇头:“看来你发财了,成了‘万恶’的资本家。”
催源眼睛盯着窗外,看大街上人头攒动,故我而言他:“接到你的电话以后,我考虑了许久,还是决定回来,要不然良心上过意不去。”
郭涛却说:“回来不回来都一样,人家过得很好,并不需要我们搅和。”
催源盯着郭涛看了一阵子,表情有点异样:“是你打电话叫我回来的。这阵子又变卦了?”
郭涛叙述了他两次看望刘红遭遇女孩子养父的呛白,感慨地说:“各人所处的角度不同,对相同的一件事会做出截然相反的判断,看来是我们错了,刘全喜老两口对我们去他家表示强烈不满。况且刘全喜已经走了(方言,相当于死亡),我们这阵子去他家是不是还会引起误会?”
催源表示,他实际上已经来陕北几天,埋葬刘全喜时他就在现场。不过他没有跟任何人交流,远远地站在路边看着,女儿穿白戴孝哭哭啼啼从他的身边走过,那一刻催源的心碎了,感觉中他对不起女儿。
郭涛静静地听完催源的叙述,脸色凝重。郭涛不会埋怨老同学故地重游时不来找他叙旧,每个人思考问题的方式不同。历史跟他们开了一个不大不小的玩笑,昔日的热血青年由懵懂走向成熟,身后的路已经坍塌,生活中没有“如果”,过往的缺憾没有办法弥补,只能在心的一隅为自己祈祷,在忏悔中完成自我救赎。
转瞬间郭涛的老婆已经把饭做好端上餐桌。郭涛抱歉地说:“本来应该请老同学去餐馆聚餐,可是这小小的县城没有人不认识我,你走到哪里都会受到别人的特殊关照,有些人还会给你做虚假宣传,这官不好当。”
催源随即表态:“这样挺好。餐馆的饭把人吃腻了,的确想念插队时吃的糜子馍、玉米糊汤,过年时吃的油膏、黄黄馍、灌猪肠(全是陕北小吃),那时节肚子里没有油水,吃啥都香。”
郭涛老婆插话:“你说的那些吃食现在农贸市场就有卖,明天早晨我给咱买回来管你吃够。”
催源摇头,神态失落:“等不到明天了,一会吃完饭我就得出发回bj。”
这一次轮到郭涛吃惊,骂了一句当地土话:“你看你那怂样,家里留下吃奶娃了?”
催源粲然一笑:“说出来不怕老同学笑话,这次出来没有告诉老婆,老婆是个醋罐子,为了维稳,过去的往事对老婆保密。”
郭涛表示理解:“女人都一样,最担心男人出轨。那样也好,咱们这些人就需要有人管理。”
郭涛老婆噘嘴:“谁还敢管县长?”
吃完饭催源站起来告辞,郭涛有点惋惜:“当真要走?”
催源掏出一张信用卡放在餐桌上,突然哽咽:“回村那天在老队长家里吃饭,本来想跟女儿相认,让老队长穿针引线。谁知老队长却执意阻拦,说将心比心,刘老汉两口子把孩子养大也不容易,况且刘全喜新亡,老婆子还没有缓过劲儿,这阵子父女相认有点乘人之危。”
催源干咳了一声,如鲠在喉:“从村子回到宾馆睡了几天,终于决定不跟女儿见面,日子回不到从前。这信用卡里有十万块钱,你想办法交给女儿。”
郭涛知道,宾馆就在县政府对面,两个人近在咫尺,催源却没有心情跟老同学面叙,难以想象催源这几天是怎么熬过来的,灵魂被撕裂的过程,伴随着剧疼,不到走投无路,谁也不会丢弃亲生骨肉。一直到死,催源都不会原谅自己,沉重的十字架一直背到上帝那里。
郭涛想了想,拨通了政府办公室的电话,通知小车司机给吉普车加满油,他决定亲自送催源到西安火车站。郭涛说:“我唯一能做到的就是送老同学一程,还想跟你谝谝,这不是我们的过错,是命运在捉弄我们。”
催源摇摇头:“谢谢老同学的好意,不需要你送,我是自驾车从bj来到这里,回程路上不去西安,北上绥德过黄河铁桥路过太原到BJ,那条路比较近。”
20世纪90年代初期,能买得起私家车的还寥寥无几,看来催源发财了,不可小觑。郭涛开玩笑说:“怪不得老同学出手阔绰,原来已经率先致富。”
催源哀叹一声:“钱挣了不少,内心却越来越空虚,这个社会不知道怎么了?进回来的服装标价越高越好卖,大家都在追求名牌,一件七匹狼牌子的衬衣就卖好几千。不说了不早了,我还要赶路。这几天腰里的BB机(当年还没有手机)一直在响,老婆看你失踪了,不知道急成啥样。”
郭涛和老婆送催源到楼下,看路边停着一辆“奔驰”,不由得感慨:“我当县长几年,至今还坐北京吉普。”
催源的脸上终于露出了笑容,调侃道:“郭县长有自己的终极目标,看不上那几张毛票,如今咱除过认得钱,对任何事都不感兴趣。”
汽车启动了,郭涛突然挥挥手让催源停下,然后回过头对老婆说:“你帮我到办公室请个假,就说我送一个客人。”还没等催源回过神来,郭涛打开汽车门子坐在副驾驶的位子上,对催源说:“我们走吧。”
大约三天以后郭涛县长从外地回来,去办公室上班。他跟平时一样处理手边文件,找下属约谈,布置工作,看不出有什么变化。二十世纪90年代初期的中国正在经历着一场蜕变,政策鼓励一部分人“先富起来”,两极分化逐渐显现,可能是歪打正着,催源的经商路竟然被大多数老百姓青睐,“十亿人民九亿商,还有一亿在彷徨”。中国进入了一个全民经商的时代。
郭涛不动声色,开始为自己谋划。首先为老婆转正,把老婆的工作调到县果业公司当了办公室主任。
退休后郭涛在省城购置了一套公寓,儿子也已经大学毕业,有了一份理想的工作,并且结婚生子,老两口含饴弄孙,其乐融融。有时,他们也会结伴旅游,写一些回忆录,字里行间充满对过去知青岁月的眷恋,尽量不去触动那个时代留下的伤痛。
扯远了,让我们言归正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