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错位 四
一排电线杆子从公社栽到村里，家家都通了电灯。一日中午，刘全喜从苹果园回家吃饭，发现自家门口停一辆小车。
这可是稀罕事，刘全喜从来没有在外干事的亲戚。老汉犹豫着走进院子，看院内石桌上坐着几个干部模样的人。为首的那个干部站起来，操着当地人跟普通话的混合口音自我介绍：“我叫郭涛（化名），也是一个BJ知青。知道刘红是BJ知青的后代，特意来看望刘红，孩子不在家，希望你们不要介意。”
刘全喜老汉把烟袋递给那个人，原以为那个叫做郭涛的bj知青不接，谁知道bj知青接过烟袋，娴熟地装上旱烟，点着火，抽了一口，还说：“当年插队时学会了抽旱烟。”几个随行干部都作了自我介绍，有县知青办的、有县妇联的，还有县政府办公室的。刘全喜从他们的介绍中知道，开始跟他说话的那个bj知青郭涛现在是县长。
刘全喜没有接触过那么大的官，见了官也不害怕，他问得直接：“你们是不是想把刘红接走？”
那个当县长的年轻人摇头：“老人家你误会了，你们养活了刘红，刘红就是你们的孩子，即使刘红的亲生父母来了，要接走刘红还必须经过你们同意，还要孩子答应，还要办理相关手续。”
刘全喜说话有点绝情：“这娃是我捡回来的，我如果不捡这娃就没命了。谁想把娃带走老汉我就跟他拼命！”
妇联来的女干部连连摇头：“你误会了老人家，我们只是来看看孩子和你们老两口，没有其他意图。”
刘全喜心想自己一个老农民，没有必要跟这些当官的低三下四，索性把话说绝：“我今天把丑话说在前头，如果有一天我娃找不见了，老汉我就把这一腔子黑血洒到你县政府门口！”
几个一同来的干部面面相觑，他们根本想不到刘全喜这样不近人情。老婆子听见院子里老头子跟几个干部争吵，赶快走出屋门一看，几个县里来的干部已经悻悻而去。老婆子埋怨老头：“你看你，把那些当官的惹下了，给咱头上拈撮土（方言，跟穿小鞋同义），比泰山重！”刘全喜脸涨成紫色：“怕逑！”
其实县长郭涛来看望刘红确实是受一个同学之托，那个老同学叫催源（化名），原来就在山河村插队。县长回bj探亲时两个同窗好友相聚，同学们之间不需要什么隐瞒，催源直接告诉郭涛，他有一个亲生骨肉留在山河村……
至此，有关刘红的爸爸究竟是谁的谜团彻底解开，原来是两个一同来插队的同学偷食禁果，想不到造成后果，为山河村增添了一段佳话。
其实，没有必要去埋怨催源和肖杰，狂热的年代男女之间的那种偷爱被社会所不齿，他们不可能不替自己的名声和前途着想，知青插队只是一段镀金的过程，没有人愿意在这穷苦的山村待一辈子，实际上几年以后，所有的知青都拔根而去，只是把插队的那一段时光当作记忆。
催源也不是没有责任感，只是当时的环境不允许。那天晚上给刘红送奶粉和现金的正是催源，催源也一直惦记着他留在山河村的这条根，算起来已经回城几年，当年插队的知青大部分都已经结婚生子，催源还在等待肖杰，肖杰大学毕业后去美国留学。
正好老同学郭涛从他们原来插队的那个县城回来，事已至此没有必要对老同学隐瞒，催源坦白了他插队时的那一段恋情，交代郭涛回去以后一定要替他去探望爱女。催源还对郭涛说，肖杰留学回国以后，如果有可能，他们将会把爱女接到bj读书。
肖杰出国留学以前对催源信誓旦旦，催源也对肖杰倾注了全部情感。两个人常有书信往来，催源从不怀疑肖杰的忠诚，因为他们已经有了爱情的结晶。虽然孩子还在陕北农民家里寄养，相信血浓于水，只要工作做到位，女孩不会不认亲生父母。当然，催源也知恩图报，打算把农民夫妇终生抚养，为他们养老送终。
催源等了肖杰五年，五年后催源收到了肖杰从大洋彼岸打过来的越洋电话，肖杰在电话里告诉催源，她感觉自己留在美国更有前途。
催源不等肖杰说完就将电话挂断，虽然有点失落，可是头脑却非常清醒，他跟肖杰之间的恋爱关系可能就此终结。返京以后肖杰直接上了大学，而催源却被招工到一家国有工厂当了工人，改革开放初期国有企业大洗牌，他们那个厂子倒闭，催源下岗后跟几个朋友一起做起了服装生意。虽然这几年不少挣钱，可是由于知识层面的落差，他跟肖杰之间的人生理念出现了变化。
这属于正常。虽然改革开放后人们获得了相对的自由，可是普通老百姓的命运仍然由不得自己，这跟个人能力大小没有关系，主要是机遇，时代分配角色，你想干什么由不得自己。
本来催源打算去陕北看望他从未见过面的爱女，可是肖杰的悔婚行为打消了催源的念头。还是现实一点，催源必须为自己的以后考虑，那是一次看起来有些荒唐的行为，催源跟一个一起做服装生意女同伙吃饭，酒醉之后突兀求婚：“嫁给我！”
那个女人先是一愣，随即激动得满脸通红。女人知道过了这个村就没有这个店，当天晚上两个人就在一起同居，第二天各自带了身份证和户口本去民政局登记，然后跟几个相好的合伙人设了一桌豪华的婚宴，宣布他们结婚。
处于改革开放大潮中的知识青年，在经历了迷茫、彷徨的阵痛之后，迅速分化，不过他们变得现实，冷静，不再那么狂热。催源的闪婚并不唐突，那个一起做服装生意的女同行对催源仰慕已久，只是催源抱着最后的一丝念想苦苦等待肖杰，因为男人必须有所担当。既然肖杰不愿意回国，催源当机立断属于必然。
什么豪言壮语、前途未来，全都是演给别人看。回归现实，纸醉金迷才是人生最温馨的港湾，催源每日被媳妇的拥抱陶醉，沉溺于毛票的积累，算计别人反过来又被别人算计，虽然平庸却很充实，几年后他们有了房有了车，有了孑孓学步的儿子。过去的就让他过去吧，只是偶尔有同学打来电话，才在尘封的记忆里，觅回那一段泛黄的经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