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身体还剩下四分之一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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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童年(2)

小海来了。他见我摔到了窗外,立即伸手拽我上去。虽然我们仅一墙之隔,他用尽吃奶的力气却没有将我拽回屋里。情急之下,他趴在窗台上向我伸出双手,由于用力过猛他一头栽了下来,松软的地面上被他的脑袋瓜儿撞出了一个坑。

我见他一脸尘土像个泥娃娃,禁不住乐了。我问他咋样,他用手擦了擦脸,说没事。然后托着我用力往窗台上推,每次总是差一点点。我们又忙活一阵子,累得气喘吁吁。我说他笨,他说我比猪还沉,咋能怪他呢。我们拌了几句嘴,他生气地说,不管我了。说完,他爬上窗台要走。我“哇”地大哭起来。他见我哭了,只好又从窗台上跳下来,一边用脏兮兮的小手给我擦眼泪一边劝我不要哭。小海看着我,蹲在地上琢磨起来。他的目光忽然落在我的左腿上,好似想起了什么,问我腿还疼吗。我说早不疼了。他摸着脑袋瓜儿又问我,腿还能站起来吗?

我说没有脚咋站呀,他是不是缺心眼?他“哎”了一声说,跪着也行啊。他居然脑子一热,要我跪一下给他看看。

我害怕膝盖疼痛没有同意,后来经不住他的纠缠只好答应试试。我手按在地上用力挣扎了几下,身体摇摇晃晃地刚离开地面便失去平衡,“扑通”摔了个满脸泥。

小海一愣,略带歉意地将我扶起来。他帮我擦去脸上的泥土,问我疼吗。我笑着说没事。这时我意外地发现膝盖不仅没有丝毫疼痛,还差一点跪了起来。

我灵机一动,立刻爬到墙边将手扶在墙上,身体倚着墙面慢慢地用力起身。小海过来扶我,我拒绝了。我尝试着“站”起来,一连几次都失败了。我十分沮丧,蔫蔫地坐到地上。最终还是靠小海的双手扶着我,跪在地上“站”起身来。小海要我抓住窗棂,等我“站”稳了,用双手紧紧抱着我的左腿,只听他“啊”地一声大叫,终于将我推到窗台上。

从那以后我闲着没事便用手扶着炕桌,单膝跪在炕上练习“站立”。开始我感到既别扭又吃力,后来渐渐习惯了。再后来我不仅可以单膝在炕上跳来跳去,而且只要有依靠的地方还可以稳稳“站”在那里很长一段时间。

我没想到这次意外摔倒却成就了我仅存的半截腿,它大大有了用武之地,就是这“半截腿”在我日后的生活中起到了不可替代的作用。

记得有一次,母亲下班回来看到我靠在墙上一动不动地跪在那里,以为发生了什么事,吓得脸色陡变。我却洋洋得意地说:“妈妈我能站起来了!”

母亲惊讶地看着我,忽然上炕来将我搂在怀里,眼泪哗哗直流。她双手捧着我的脸哽咽道:“好满仔。”过了片刻,母亲擦去眼泪冲我开心地笑了。为此她特意买了两根香肠做了一道菜,要小海在家里吃饭。

失去双腿后解手便成了难题。每天晚上母亲像小时候那样双手抱着我到外面去解手。我受母亲的影响,从小爱干净,为了避免白天解手,一般情况下我很少喝水、吃东西。只有母亲在家的时候,我才敢放开肚子。

我有一天闹肚子,小海要我在屋角的小便桶里解手算了。我不愿意,坚持等母亲回来。不料肚子里闹得厉害,折腾得我实在忍受不住了,我冲着小海大哭大嚷起来,催促他快点想办法。小海被我搅得站也不是,坐也不是,急得抓耳挠腮。也许是急中生智吧,他突然将一只凳子搬到我面前要我坐到上面。我刚坐到上面他将另一只凳子又放到前面要我再跳到那只凳子上。我们像蚂蚁搬家似地一点点向外面“走”去。这个办法虽然笨拙却很管用,解决了一大难题。母亲知道这件事既高兴又难过,复杂的表情至今仍历历在目。

我利用小海的发明经常可以到门口玩耍。一天小海同几个小朋友在我家门口玩玻璃球。我坐在凳子上看热闹心里痒痒的,争着要加入。小朋友们见我在凳子上玩起来不方便都表示反对。我说我行。他们不相信,我一着急“腾”地一下从凳子上跳到地上。小海见我执意要玩便跑回屋子,不知道从哪里找出两个装石灰用的纸袋,抖干净后要我坐到上面。自从出车祸以后我终于有了第一次和小朋友们直接玩游戏的机会。玻璃球的落点可不像小海那样配合我。它忽东忽西,忽左忽右,忽近忽远,我只能用两个纸袋轮流向前挪动。每次轮到我打的时候小朋友们要等上好一会儿。他们等得有些不耐烦,嚷嚷着不带我玩了。他们纷纷收起玻璃球要小海一起去别处玩。小海刚要走我叫住了他,威胁说他要是走,以后就不给他好吃的。小海果然犹豫起来。那时候我们几乎形影不离,同吃同住。一块糖果要一口咬成两半,一人一半。那时我对小海有一种很强的依赖性,他不在身边心里便空落落的。小海似乎也习惯了我的这种依赖,一旦失去了这种依赖反而觉得缺少点什么。尽管我们只是孩子,还不懂什么是感情和友情,可是我们彼此好像有一根长绳无形中牢牢拴住了对方。这种情感没有得失,没有企图,没有功利,只有一颗童真的心。偶尔我们话里难免带点功利色彩,甚至都有威胁对方的资本,那是因为我们仅仅还是孩子而已。小朋友们看到小海犹豫不决都取笑他。小海眼巴巴地望着我,一副欲走还留的样子,似乎只等我开口同意。我们毕竟是孩子,我看到小海与别人走心里很不舒服,所以我气呼呼地不说话。小朋友们围着小海起哄。一会说他嘴馋一会说他怕我,一会说他是我的狗腿子。小海又羞又恼,气得满脸通红,突然大叫一声,与一个指着他的小朋友动起手来。小海一身的蛮力气,一两个孩子奈何不了他。不知谁喊了一声,众人蜂拥而上。我看情况不妙,大声叫小海快跑。众人狼群似地扑向小海。他支撑了一阵子,很快倒在地上。众人像堆积木一样,争先恐后地堆了上去。我一着急顺手抓起身边的凳子,向人堆扔了过去。这一凳子砸下去,我闯出一场大祸。一阵尖叫声过后小朋友们好似打碎的蜂窝,一下子四处飞窜。有人呻吟,有人啼哭,有人惊慌失措。我看到一个小朋友的额头鲜血直流,心里“突突”乱跳。小朋友们和我一样看到有人流血顿时鸦雀无声,随即一散而去。额头流血的小朋友一边大声哭喊一边往家跑去。小海目瞪口呆地看着我。突然他飞快地来到我面前,没等我反应过来他就抓着我的胳膊背着我踉踉跄跄跑回屋里。那一瞬间不知道他哪来那么大的力气。进屋后他上气不接下气地问我咋办,我这才如梦初醒,要他将凳子取回来,快点闩上门。

小海“哦”一声出去了。很快惊恐的尖叫声传来:“元基——”他刚进屋子一中年妇女怒冲冲跟了进来。她腰里扎着围裙,手里拿着擀面杖,围裙和手上粘满了面粉,一进屋子就用擀面杖指着我破口大骂:“X你妈的!别仗着瘸拉巴叽的,就以为没人敢整你!”

我一听她骂母亲,愤怒地抓起炕桌上的杯子扔了过去。杯子没砸到她,水溅了她一脸。她愣了一下:“反了你个小王八羔子!”话刚落,我听到头顶“砰”地一声,刹时眼前金星四溅。我眩晕了一阵,眼前才渐渐清晰起来。小海愣愣地瞅着我,我问他咋啦,他反问我没事吧?我说没事。我觉得头顶火辣辣地,下意识地摸了摸,疼痛迅速传遍全身,我“哇”地大哭了起来。

小海脱鞋上炕。他见我头顶隆起大包,吓得说不出话来。他用手轻轻摸了一下,疼得我“妈呀妈呀”嗷嗷乱叫。

我家隔壁的王婶下班后听到我在家里哭,过来看看发生了什么事。她一见我头上核桃似的大包,问我怎么了。我看到救兵,哭得更厉害了。王婶问小海是咋回事,小海东一句西一句地将事情经过说了出来。王婶气得直骂那个女人不是东西。她要小海到抽屉里找出紫药水,一边给我揉头顶上的大包一边往上抹紫药水,疼得我又哭又闹。

母亲刚好下班回来,王婶气急败坏地告诉了她。母亲仔细看了看我的伤口,悻悻地将工作服扔到炕上,二话没说冲了出去。王婶拽住母亲,母亲一用力差点将王婶推倒。王婶情急之下马上爬到炕上“咚咚咚”地敲墙,大声叫王叔快点过来。

王叔很快赶了过来,王婶来不及细说抓着他的手就往外跑。事情发生后街坊邻居传出很多版本,不过我这里才是原创、正版。毕竟我是整个事情的始作俑者。母亲进了那户人家,一把将坐在炕上吃饭的女人拖下炕来,问她为什么动手打孩子。女人在自己家里,丈夫又在旁边,岂能示弱,与母亲大打出手。

那女人根本不是母亲对手,她十七八岁的女儿也过来帮忙,没想到母亲将她们母女俩都摔倒在了地上。她男人跳下炕来刚要动手,王叔及时赶到紧紧抱住了他。王叔是典型的北方彪形大汉,身材高大魁梧。他的出现起到了威慑作用。何况门外站满了瞧热闹的人。那年月的人有事情总是爱找“组织”。有了纠纷先是街道,再是派出所。这件事到了街道,街道主任没法处理只好上交派出所。那户人家吃了亏,却有理说不出。因为母亲紧紧抓住大人打孩子这一点不放。派出所民警一看对方损失确实比我们大,为了敷衍了事要母亲写份检讨。母亲没念过几天书,不会写检讨书。最后还是民警代笔写了一份检讨书,母亲签名才算完事。

现在回想这件事,那个女人一定是气糊涂了才下意识地打了我。想到母亲当时的情形,我完全能体会到那个女人的护犊之情。天下的父母都一样,没有不疼爱儿女的。很多年以后我见到那个女人,很真诚地叫了一声阿姨,她不好意思地笑了。后来我与她儿子成了不错的朋友。人真的很奇怪,有时候一个热情的微笑,一句真诚的问候便弥合了岁月的裂痕。

转眼到了秋天。小海报名上学了,我怅然若失。我对母亲说,我想上学。她半晌没言语。过了一会她坐到我身边,轻轻将我抱在怀里问我:“满仔,你真的想上学?”我点头。母亲仰天长叹,眼泪哗哗流了下来。

我有些害怕,改口说:“妈妈,我说着玩哩!”

母亲不禁呜咽起来,泣不成声:“满仔,你要上学,一定要上!”她搂着我喃喃地说,她就是吃了没文化的亏。我当时不理解母亲的话,懂事以后才知道母亲在单位年年是劳动模范,先进工作者。很多次单位提干时都有母亲的名字,她却主动放弃了。我想,一是因为她没有文化,二是因为我的缘故吧。王婶两口子抱着儿子到我家玩,看到母亲闷闷不乐,问她有什么事。他们得知事情的原委后,说我不懂事,尽给母亲出难题。母亲说不能怪孩子,要怪只怪她没照顾好我才出了车祸。母亲与王婶两口子就我上学的问题探讨起来。我从他们谈话中第一次听到“父亲”两个字。母亲流着泪说:“满仔带出来的时候好好的,我莫晓得跟他父亲做么子交代哦!”他们谈了很久,我在母亲的怀里睡着了。等我醒来时已经躺在被窝里了。我看到母亲坐在那里抽烟,屋子里烟雾缭绕,很呛人。母亲见我醒了,冲我笑了笑,说:“你王叔叔的烟忘记带走,姆妈呷了两根”。我没吭声。母亲拍了拍我的头,然后钻进自己的被窝,关上电灯。第二天,母亲在单位请假去了邮局,她花钱请邮局门口专门代笔写信的人写了一封长信,寄回湖南老家。不久后的一天,母亲一进门便高兴地说:“满仔,你爸爸来信哩!”说完,她将信打开要我看。我看了半天,什么都不认识。母亲那天特别高兴,是我出车祸以来最开心的一天。她说父亲同意我回老家念书,她明天去买东西,我们后天就走。

那天母亲接到父亲的回信后,立即去了单位向领导请假,单位领导听了母亲的请假理由,当即批准了一个月假期。我临走时小海一个劲问我啥时候回来,我说很快就回来。尽管如此,我们还是依依不舍地哭成了泪人儿。没想到我们一别竟是七年。待到重逢时我们都已经是小伙子了。